天色已经大亮,我们被驱车送到这个小城市的看守所。街道上,已经有人出来晨练了,还有些人出来是到早市去买菜。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城市,从车里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建筑和地表都是湿露露的,空气异常的潮湿,但是很新鲜。汽车开得很快,左右拐来拐去,一会儿功夫就进入了看守所的大门。这里没有北京看守所那么有气派,全部是平房,表面看上去,它也有一定的历史了,高高的围墙上写着“争做文明看守所”的大幅标语牌。但愿我们能够真正来到了文明的看守所,我的想法就是只要我不遭受无故之打就行。
“这是从北京押过来的,给他们适当照顾一下。”胡警官对看守所的值班管教说。
我们被叫来的外劳(注:留在看守所干活的短刑犯)彻底搜身,凡是有铁物全部撬掉或揪掉。我的皮鞋也给矮一下,将鞋底上的铁撑也揪了下来,我的夹克上的拉链头和四件扣全都弄掉。最后,他们把我的眼镜也给摘掉了,并对我说:
“里面不能戴眼镜。”
我顺从了,没有讲话。我在北京的看守所里是可以戴眼镜的。
办完手续,胡警官对我们和气地说:“你们先进去吧,在里面好好想一想,我们过几天来提审你们。”说完,转身就走了。
“谢谢。”面对威严的高墙和一张张冷酷的面孔,我只能这样讲,而且这样还显得会待人接物似的,让别人不会挑理。
我和时中手里拿着换洗的衣物,在值班管教的带领下向看守所里走去。走到“三八线”(这是我们对警戒线的称呼),管教严肃地告诉我们:
“喊报告。”
我们站在黄色的“三八线”外高声喊了声:“报告。”
管教讲:“进去吧。”
我们继续走过过道,看守所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丝丝冷气袭向我的全身,我不禁抖了一下。时中先被带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从内心里祝愿他好运。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说什么,但是又不敢讲话,眼睛里也带着同样的祝愿。没办法,我们俩身处异乡,举目无亲,只有互相的鼓励和祝愿。
“哐”的一声,铁门打开了,时中进去了,管教交代了一下之后,铁门又“哐”的一声关上了。
“华向阳,你跟我来。”我跟着管教向时中进去的号子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十号铁门前,管教停了下来,他让我站在旁边,先开第一道锁,摘掉铁链,又打开门上的特号大铁锁,这里不像北京,我们可以通过栅栏看到通道的行人,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号子里的人。铁门被推开,里面的人都在蹲着一排吃早饭,门一打开,大家的头都抬了起来,管教对号头说:
“别打他,他是北京来的,照顾一下。”扭头对我说:“进去吧。”
“谢谢。”我对管教说,一边说着一边进去。我有过北京号子里的四天的生活经验,对号子里的情况已经不像原来那样陌生和害怕了。
铁门关上了,我拿着东西径直地走到里面,也就是最后。东西放在铺板上,几个人就上来把我的衣物翻来翻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洗劫一番,好在给我留下最基本的换洗衣服。我自带的牙刷和毛巾,由一个高高个子但长得有点儿黑的小伙子在号头的允许下,挂在了毛巾架上,牙刷插在挂毛巾下面的小勾处,与其他人的非常整齐地放好。我蹲在后面,没有仔细观察号子里的一切,等待他们把早饭吃完。我肚子一点也不饿,所以号头让我吃稀饭,我也没有吃。
“到前面去。”一个号友指示我到前面与号头谈话,他也是奉了号头之命。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去接受我内心里准备好的挨打。号头的个头不高,但长得很结实,一脸的横肉,脚下哗哗地拖着铁镣,两个拳头又粗又大。
前面几个人都坐在铺板上,号头靠着被子。“这是我们老大,以后有什么事就跟他讲。”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小伙子对我讲。
“是,我明白。”我答道,又对着号头叫了声:“老大。”
“你是哪里人?”老大带着浓重的乡音问我。
我按规矩蹲着回答:“北京。”我的口气有些慢,但努力保持一种不卑不亢的气质。
“北京?真是没有想到我们这里还关了北京的人。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他又问。
“说我是诈骗,但我没有罪,我是中间介绍人。”我轻声回答。
“骗了多少钱?”他接着问。
“合同金额二十多万美元的货款没有收回。我只是收了三万元的佣金。”我说话比较谨慎。
“什么是佣金?”他问我。
“就是中介费。”旁边一个人代替我解释了一下。
老大从铺板上站起来,拖着镣铐来回走了走,停下来对我说:“我们号子是文明号子,不打人,你该做的事必须做好,否则,你就会尝尝这个拳头。”他举起拳头在我面前晃了晃。也许他这是一种示威。他的话就像一道命令,正在摩拳擦掌的人放下了手。
“谢谢老大。”我自恃镇定地说。
“回到后面去吧。”老大严肃地说。
我回到了后面,不知道是站着还是坐着。那个高个子的号友低声说:“坐下吧。”我就这样坐在了他的后面。
前面的人又开始议论我,“北京人,以后你就是新货。我们叫你新货你要答应。”他们的方言让我难以一下子听懂他们的意思。是“新伙”还是“新货”,我根本没有听懂。他们没有再叫我。
“我叫于新,有什么事都要请示老大。我会帮你的。”那个高个子的号友轻声地对我说。看着于新的小心地神态,我就点了点头,我真是感谢他的一番好意。
后来,我知道新来的人都叫新货,而且别的人不能随便与新来的人说话。
“于新,你教新货擦地。”老大在前面对于新命令道。
于新带着我,拿来擦地布,“这个大的是铺在地上的,黄色的是给老大擦厕所的,另外两块是擦地的。现在我来教你怎么做。”我跟着他,看着他怎样做。我试着自己干,但是看着容易,做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为此我招来了一顿谩骂。大家吃完饭,收拾完饭盆,擦干净铺板,接下来就是我的事,我的活儿是先捡拾一遍大家吃饭掉在地下的饭菜,第二遍是把毛巾卷成条从前到后将地面的脏东西推擦干净,最后是用毛巾平铺地上擦一遍。我是高度地近视,号子里又不让戴眼镜,所以这下就苦了我,特别是第一道活儿,我根本就看不清楚地面的饭粒什么的,又不愿让他们笑话,我只好瞎子似用手摸索着,擦地的速度不快,虽然我也向老大说明一下,但没有得到谅解。不过,我清楚地知道,号子里是有规矩的,还是那句话,别人能做的,我为什么不能做呢!我必须要观察观察再观察,这样才不至于遭到打骂。
一切都收拾好了。老大问我:“你看得见墙上的监规吗?”
我回答:“看不清楚。”
他手里拿了几张扑克牌,把它们揭开,交给我:“让于新口讲,你自己抄下来。五天之内必须背会。”
于新开始口述,我抄在扑克纸上。
“我们都要背的。这是管教的要求。”于新一边背诵,一边又轻声地对我讲号子里的要求。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激之情。
背监规是每个人都要背的,而且每个人都要求背得滚瓜烂熟。我是大学生,背这点东西应该没有问题,我坚信这一点。
“老大要上厕所拉屎,新货,你给擦一下便池。”于新看到老大拿手纸拖镣铐走过来,便赶紧对我说。我赶紧去拿黄色的毛巾。
于新看我很慢,不知道如何是好,就接过来,告诉我:“你看着,是这样擦,把垃圾盆挪在风门边。”于新给我做了示范。我刚刚进来,非常不了解号子里的规矩。
老大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突然指着地下的水,狠狠地问我:“怎么还有这么多的水?”
我听不明白他在讲什么,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让你擦一下。”他狠狠地对我说。
我赶紧拿布擦地,站起来后,我不自觉地用手拍了一下老大的后背,顺便说:“对不起。”
老大一拳向我胸口打来,我被打得坐在了铺板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生气地指着我,意思是我拍他的后背。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朋友,请你多多关照。”我回答。
“谁跟你是朋友,看到了吗,像我这样,如果你是杀人犯,我们就是朋友。”他有些明白我的意思。
我后悔我这个习惯性的动作造成了我的挨打,谁让我自己做错了呢。
十一月的北京,天气已经开始变冷了,而在江南,我到没有感到冷意。开得是头风(上午开的风门),于新又教我怎样去做开风后的事。我要先捡拾一遍地上的赃物,后把铺在地下的毛巾全部拿出去洗,顺便把垃圾盆端出去倒在外面的盆里。我按照于新的说法,一丝不苟去做。我的这些动作都不能高过铺板。在风场里,也是如此,垃圾及擦地的毛巾都不能高拿。大家都到风场里,老大站在朝阳的而且是干燥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我们干活。
于新告诉我:“垃圾盆不要拿来拿去,洗毛巾时就喊打水,就有人给你倒水。”
我开始洗毛巾了。洗擦地毛巾的肥皂是小的肥皂块儿,全都是洗涤其它的东西剩下的,我打一遍肥皂,又搓毛巾,然后再投洗。
老大在那里看着,一只手牵着一根提铁链的绳子。他看来非常不满意我的工作,对于新说:“于新,你教他怎么做。”
于新毫无怨言地走过来,又给我作示范,怎么打肥皂,怎么搓毛巾,怎么洗。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初学者,什么都不会。特别是洗毛巾,必须要站起来,拉毛巾,这样能够洗干净,而且还比较快。我连洗涮三遍,拧干毛巾,低腰将毛巾放回号子里,铺好。
“出来洗澡。”我被好几个人叫着,赶紧脱衣服。
另一个号友又说:“把衣服都换了,太脏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内裤和衬衫,的确太脏了,在北京的看守所住四天,路上一天一夜,再不换我自己也不能接受了,只是不知道号子里的规矩,能不能洗衣服。
我脱掉衣服,跑到风场,从此开始冷水洗澡。几盆冷水从头上浇下,不禁有些不习惯,但是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老大毕竟是年轻人,对北京号子里的事非常感兴趣。他站在原地问我:“你是直接抓过来的吗?”
“不是,我们在北京押了四天,路上又跑了一天一夜。”我一边洗一边回答。
“北京号子里怎么样?比这里好还是坏?”他又问。
“比这里好多了,声称是亚洲最大的看守所。里面条件也好得多。”
“能洗澡吗?”
“每周洗一次热水澡。在北京,现在不能再洗冷水澡了。我看这里还可以,天气还不算冷。”
“这里只有冷水。”他说。
洗完澡,我又把衣服洗干净,凉在风场的竿子上,回到号子里穿上干净的衣服。
这时候,我才能静静地观察风场。风场的四周是高墙,顶上是钢筋焊接的铁网,我是这么称呼它。外面有一个水池,是供犯人每天放风时洗东西的,打水接水,全部用这个水龙头。风场的最里面,放着两个垃圾盆,角落里有一个下水道,除老大之外的人如果拉屎全部要在那里拉,还有一个杆子必须要把屎捣碎用水冲下去。风场是用水泥筑成,由于长期冲地,已经长了好多的青苔。
我的活儿还没有干完,于新又要当我的老师,那就是刷厕所,先让打水的人将厕所冲一遍,然后用刷子打肥皂先刷一遍,再让打水的人将厕所冲干净,我再用一个破布,实际上是一件破秋衣,用它把厕所地上拖干,再挡在厕所与号子的过道上,防止厕所的水弄到屋里。风场和水池的旁边,要换一块布来擦干水。
“把风场给涮一下。”老大晒着太阳,又命令我说。
我拿来刷子,把这个近十五平米的风场刷干净,用布将水擦干。
“这里再拖一下,这里,看到没有?眼睛瞎了。”老大又开始挑剔了。
“是,老大。”我压抑着自己。
对我来讲,干些活儿不要紧,关键是我被耍来耍去,在心里无法接受。算了,我一个人身在异乡,举目无亲,不要做鸡蛋碰石头的事,再者说,我是知识分子,身体又比较单薄,打起来我也不是对手,这是不划算的。
这时候,有一个身材不高的号友走到我的身边,他没有对我凶神恶煞,而是用平常的语气说:
“你不要以为就你是这样,没怎么打你就很运气了,哪个人进来都一样,老大自己也是从擦厕所开始的。在号子里,没有年龄之分,没有身体好坏之分。”后来,我知道他叫丁小丁,是因为重伤害致死而进来的。
到关风门的时间了,我最后一个进来,等待管教关好之后,他们让我敲三下,我第一次敲得声音太小,又遭到他们一顿数落。
坐在铺板上,我手里拿着要求背的监规,偷偷地环视了一下号子里的环境,我发现,高墙有十几米高,用蓝色的漆刷了一个两米高的墙围;南北上面都有窗户,窗户里面用钢筋焊成栅栏,管教可以在上面巡视;南面的窗下是一盏灯;南边为里面,风门和厕所挨着,北面是进出的大铁门,铁门上只有两个平时不开的孔,上边的小一点,是管教问情况,送信用的,下面的是打饭打水和送进大一点的东西用的;铁门上边架着一台17吋黑白电视;东面墙正中贴着用电脑打字出来的“监规”,下面是挂毛巾的架子,在一条木板上用镙丝拧着十一个挂钩,挂钩的小钩整齐地挂着毛巾,每天都有人叠,牙刷插放在小钩上,一个个斜插着非常规范;地下放着许多的盆,有打冷水的,有打热水的,还有几个盆,我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西面墙上什么都没有,下面就是我们离不开的铺板,铺板是可以抬起来的,里面放着平时不摆在上面的被子和个人的衣物,我刚进来,不清楚前面的事,后面的板子下还放着一些方便面等,铺板上叠着三床见楞见角的被子,完全是军队里的叠法;房顶有一个吊扇;四周墙上布满了蚊蝇的尸体,血迹斑斑的。
铁门下面的小孔打开,他们都看着我,我没有听懂外面叫我什么,老大和前面几个人就蹲在那里接外边送进来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的卫生大帐。老大让阿黑,就是上边谈到的穿运动衫的小伙子,给了我十包方便面、两袋辣酱和五袋榨菜。我在于新的帮助下把东西放到铺板底下。我不爱吃方便面,辣的东西又不吃,但是,这个地方的人同湖南和四川人一样专门爱吃带辣味的东西,比如说辣椒,是越辣越好。也可能这是规矩,我没有多问任何事,我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实际上,卫生大帐里有很多的东西,包括洗衣肥皂,他们叫臭皂,香皂,手纸,牙膏,牙刷和毛巾,这些都放在前面。
铁门的锁在响,大家赶紧一一地坐在板子上,而且是笔直地坐好。
铁门开了,管教出现在门口,他三十多岁,脸色总是那么红光焕发,他身着警服,胸前别着一个牌子,他们都叫他钟管教。
“来了新人了?”他已经知道,但还是要问一下号头。
“报告,钟管教,是来了一个。从北京来的。”老大站起来立正回答。
“你叫什么?”钟管教问我。
“华向阳。”我赶紧也站起来立正回答。
“张奎才,你出来。”钟管教叫老大出去。老大拖着镣铐出去了,铁门关上。
于新低声告诉我:“这是钟管教开始谈心。等会可能要叫你。”
我点了点头,开始背着监规。
铁门下面的孔又打开了。“打开水。”前面的人喊了一下。负责打开水的人赶紧拿着盆接了两大盆开水。阿黑又在东面地上放的盆里舀出一些东西,放在一个干净的盆里,将这个盆又放在开水盆里。我尽可能不去了解这些事。
老大回来了,我真的给叫出去。我跟随钟管教走到管教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穿制服的人,正抽着烟。钟管教也点起一只香烟,看了看我,“坐下吧。”
我顺从地坐下,自然地说:“谢谢。”
钟管教指了指坐在他对面的穿制服的人,告诉我:“这是住看守所的检察官,有什么可以与他讲。”我点了点头,但心里很谨慎。
提问开始,钟管教先问:“叫什么?”
“华向阳。”
“家庭住址?”
我把身份证上的地址说一遍。
“学历?”
“大学本科。”
“工作单位?”
“北京B-JS制衣有限责任公司。”
“职位?”
“法人代表。”
“因为什么进来?”
“被指控诈骗。”
“这不叫被指控诈骗,我们都叫涉嫌,你就是涉嫌诈骗。”检察官坐在旁边,一边记录一边向我说明。
“谢谢。”我不经意地说。
“简单讲一下经过。”钟管教对我说。
“我公司介绍了一个外商在原告工厂做了三千件皮装,货发出去了但外汇没有收回来,工厂指责我们诈骗,金额约二十多万美元,我们公司与工厂有佣金协议,并收了部分佣金。”我真是简单扼要地讲了我的情况。
“你拿了多少钱?”
“三万元。”
“你知道工厂为此都快要倒闭了吗?。”钟管教摇了摇头。“你有什么想法?”
我说:“我们是无罪的,因为我们并没有拿到货,只是中间人。”
“你的想法我们会向公安局反映的,但我们只是作一下笔录,了解一下情况。”检察官又接过来说。
“我明白。”
“你在这里签个字。”检察官将他的笔录递给我。
我还是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签字按手印。
检察官的传呼机响了,他起身出去打电话。
钟管教又接着问他关心的问题:“婚姻状况?”
“离异。”
“有孩子吗?”
“有,是个男孩。”
“进了号子有人打你吗?”
“嗯,没有。”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这个问话,想了一下才回答。
“你抽烟吗?要抽,桌子上有,自己拿就是了。”他关心地问我,又指了指桌子上两包香烟,一包是红塔山,另一包是红梅。
“谢谢,我不会抽。”
“还有什么要跟钟管教讲的?”
“没有什么,就是希望您能帮我买一床被子,我无法从北京再邮寄它。”号子里的被子都是每个人自己让家里送来的。
“我去想办法。”
“谢谢。”
“没有什么了,回去吧。”他拿起钥匙,走出去,我跟在后面。
“你还有一个同案在三号,是吗?”一边走,钟管教一边问我。
“是的。他年龄大些,又有病,真应该照顾他一下。”我说,明明知道钟管教不是管三号的,但也不知不觉地讲了出来。
“应该没问题。”钟管教竟然非常肯定地说。
十号门又打开,我进去,门又给锁上。
“管教问你什么?”我刚坐下,老大开始问我。
“没有什么,作笔录。检察官也在。”我回答。
“北京号子里怎样?”他又问及北京号子的情况。
“北京号子里,有彩电,有监视器,卫生间要大得多。”我介绍道。
“是吗,还有彩电,我们这里是黑白的。什么叫监视器?能看到里面的人吗?”
“能看到,所以我们每天只有坐着,另外叠的被子非常整齐,用的被子都是军用的。”
“什么,我们的被子叠的不好吗?”他指了指铺板上的被子。
“在北京是要求全部这么叠。”我忙着解释。
丁小丁坐在前面,慢悠悠地问我:“结婚了吗?”
“离了。”我回答。要在以前我最不愿意谈论自己的私生活,现在我也就不回避什么了。
“搞过几个女人?”他对我还是在用词上考虑一下的,否则是很难听的。
“屈指可数。”我没有正面回答他。
“有孩子吗?”阿黑好像最关心这个。
“有,两个。”我回答。
“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我的也是男孩。”他骄傲地说,“现在五岁了。”
“我的大孩子是十岁,小的一岁半。”我有些思恋的语气。
“你怎么会有小的呢?”我的回答,招来号子里的人议论。
“我应该只有一个。另一个是……”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小齐就哈哈大笑起来。
“我知道了,你也是个色鬼。不过现在这个社会很正常,我就有情人,而且关系还很好,我老婆和孩子对我也特别好。”小齐沾沾自喜地,他看起来感到很幸福,他是由于交通肇事进来的。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自己,虽然有幸福的一面,但是一个男人这样活着太累,几方面全要顾及到,否则就会出乱子。现在社会上,有个情人,有个小秘,傍着个女人,这些都成了不奇怪的事,不过我自己有我自己的生活之路,有我自己的活法,我虽然也步入了这样的怪圈,从我内心来讲,我还是为了追求真正的爱情,追求有价值的人生。这些话是不能跟他们说的,弄不好他们还以为我清高,不能与他们相处,这样就不好了,实际上,我这个人是最容易与别人融合在一起的,但是平时不大好说话,除非遇到谈得来的人。可是很奇怪的是,许多性格非常古怪的人,都愿意将自己心里的话讲给我听。我问过他们,为什么愿意这样,他们都讲与我谈话,我会认真地听,还可以为他们分析解剖他们自己,使他们心里得到很大的满足。
“那你们北京号子里吃什么?”老大有兴致地问。
“吃得是馒头。一天两顿,四个馒头。”我说。
“什么是馒头?”老大是土生土长的,根本没有去过北方。
“就是大馍。”阿黑解释说:“我去过石家庄干木匠,天天吃大馍,吃不饱。”
“我们这里是三顿饭,全都是米饭。”老大告诉我。
“我到无所谓,我的老家是江苏的。所以吃馒头和吃米饭是一样的。”我解释道。
“你带来多少钱?”老大又问我。
“四百元。”我回答。
“这点儿钱算什么,打不了几次菜就没了。”小齐说着,似乎在向我介绍号子里的情况。
“到后面去。监规必须背熟。”老大要求我。
我又回到自己应该坐的位置。别的人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看书,有的在聊天。
外面的门响了一下,有推车的声音。“打饭。”老大大声说。大家赶紧起来,都到铺板下按顺序蹲好。
“这个条子(就是指勺子)是你的。”一个个头不高,长得十分精神的小伙子对我说,他就排在我的前面。听他的口音不像是当地人,他专门负责洗碗。他先等擦板子的人用桔黄色的毛巾擦一遍,然后就将洗碗的毛巾铺在老大蹲的面前,将老大的勺子放在毛巾上。阿黑将在开水盆里温的盆拿到前面。
“谢谢。”我接过勺子(当地方言称条子)。
“不用,我是浙江的,来这里一个多月了。做事你要处处小心。”他告诫我。他就是吴国伟,由于制作贩卖假冒伪劣商标而进来的。
“谢谢。”我感激地说。
“吴国伟,你他妈的说什么话。”吴国伟被老大骂一下。
午饭打来了,我的饭盆被传了过来。盆里是积米,放着几片油菜,几乎没有盐味。我刚进来,是很难吃下的,加上我的饭量不大。
“北京人,你不吃酱吗?”于新关心地问我。
我从墙洞里摸出我的辣酱,打开后挤了一点在盆里,太辣了,我无法吃下去。索性就把一整袋的酱给了于新,他感激地谢谢我,我看出来于新家境不是太好。
“谢谢老大。”当饭推倒于新和吴国伟他们面前时,他们大声说。
我不知道是否我也得大声说一声,谢什么,我吃的是共产党的饭,后来我才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吃饭也是有规矩的,不能在吃饭时上厕所小便和吐痰,不允许大声咋嘴,后面的必须快吃,前面人吃完了后面人就不能吃了,前面人没有站起来后面的人就一直蹲着,吃饭的时候不能讲话等等。
我到无所谓,吃饭没有什么坏习惯,这样省得惹火烧身。吃完饭,我就等着吴国伟收拾好碗,另一个人擦完铺板,我开始我自己的工作,还是由于我近视,看不清楚地面的脏东西,速度肯定慢一些,这样又被老大骂了一顿,一个毛头小伙还上来踢了我一脚。最后总算干完了。
吃完饭,大家稍停片刻,就开始抬板子,拿被子,铺床,午睡。我没有被子,只好和于新挤在一床被子里,我睡觉的地方只能有一个侧身的位置大小。上午的工作本身就弄得我腰酸背痛,又是侧着睡硬铺板,虽然我由于晚上的旅途劳累很快就睡着了,但是很不舒服,好在我睡觉时也没有什么毛病,这样的习惯对我帮助很大。由于后面拥挤,我们是调头睡的,我的头冲外。
“起床。”阿黑大喊一声,我赶紧爬起来,因为我深知新来的肯定要事事在先。
大家依次从后面到前面一个个起来,我帮助叠好了后面人的被子,前面我就没有权利了。自然有叠被子的人去干。抬起铺板,我们将被子放下去,留下三床被子由小齐叠得见楞见角。老大慢悠悠拖着镣铐上厕所小便,然后洗脸刷牙,这都有人准备水和挤好牙膏。在北京,我记得不是这样,也许是设备完善的缘故。
我继续背监规,“监规”。
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是教育犯人改邪归正的重要阵地,为了保证看守所的安全,保障监管工作有秩序地进行,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特制定本监规,在押犯人必须严格遵守:
一,必须服从管理教育,不准抗拒阻碍监管人员和武装民警执行公务;
二,必须认罪伏法,不准隐瞒犯罪事实,不准串通案情,不准用暗语谈话,不准互相策划对抗审讯审判;
三,必须保持看守所良好秩序,不准喧哗吵闹,不准打架斗殴;
四,必须认真学习,接受改造,不准结伙作弊,不准散布反动污秽言论,不准传递夹带信件和危险违禁物品;”
我基本上熟练地背诵了上面的内容,但是心里很不是滋味,读着监规,我怎么也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因为我对我自己是否有罪有很大的异议。我从上小学起就是班里最优秀的,一直当班长,加入了红小兵,那时是文革后期;到了中学,我加入了红卫兵,并且是全年级最早的共青团员之一,我思想先进,从来没有被处分过。上大学后,我开始沉醉于学业,但我的道德标准没有丢。在工作中我跳过几次槽,每次领导都一再挽留,虽然我是一个文弱的书生,但我还没有跳出知识分子的行列,我有我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追求,看不上社会上的残渣余孽,总之,非常富有正气感。我确实无法接受我被指控为有罪。
下午管教开的是后风。上午做过的一系列的工作我必须在下午重新完成,我的腰有一些直不起来了,但是我还是咬着牙做事,尽最大可能不出现问题。可是在拖风场时,老大认为我没有拖干风场上几个角落里的水,又给了我一记重拳,我摇晃了一下,丁小丁扶住了我,否则我肯定要倒在地上了。
“对不起,老大。”他打了我,我还要说对不起他。
我突然感到我像一个小学生,什么事都得重新来,不懂的事太多太多了,怪不得在北京号子里,一个人曾跟我说,这里也是大学,而且是非常完善的社会大学,在这里有学不完的东西。来到这里也是这样,语言有些听不懂,就是号子里很简单的事我都难以驾驭,我深深地感到我自己有多笨。但是我的另一个自我又一次出现,他的声音是坚定的,他鼓励我一定要战胜困难,要战胜我自己。还是那句话,别人能过来的,我也一定能够过来。
“打开水。”我们听到打水车出门和在过道推车的轱辘声,老大慢悠悠地回到号子里,我才发现他们在准备泡方便面,我不想吃。
“蹲下,”于新让我进到屋里,跟吃饭时一样蹲着,“你不吃吗?”他又关心地问。
“我不吃。”
我蹲着等他们吃完,才站起来,他们又让我捡拾地上的东西。号子里就是这样,容不得任何脏东西。我当然还发现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吃方便面,于新就是其中之一。
我哈腰站起来后禁不住用手揉了揉腰。
我掏出监规又不顾一切地背:
“五,必须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不准教唆他人犯罪,不准传习作案伎俩,不准欺压凌辱他人;
六,必须爱护公共财务,不准损坏看守所设施,不准毁坏衣被和书报杂志;
七,必须讲究卫生,保持牢房整洁,不准乱写乱画,不准乱放衣物用品;
八,必须遵守监内生活制度,不准吸烟弄火,不准偷窃他人财物,不准抢吃他
人食品,不准互相买卖,赠送物品;
九,必须互相监督,发现违犯监规或企图逃跑、自杀、行凶等破坏活动要立即报告,不准袒护和包庇他人;
十,必须讲文明礼貌,不准讽刺、挖苦和戏弄他人,不准造谣滋事。
违犯以上规定者,视情节轻重,将分别给予训诫、责令反省、加戴戒具或采取其他强制措施,构成犯罪者,将并案依法从严惩处,制止破坏监规行为有立功表现者,将酌情依法从宽处理。
XX省公安厅
一九八七年元月”
我背着,基本上熟练起来,为了尽快通过这一关,我不能多考虑什么,仅仅是背书而已,记住这一点就行了。
“能背出来吗?”于新关心地问。
“前面差不多了。”我保守地讲。
“那你背给我听一下。”他说。
我开始背,还是有些磕磕碰碰,不熟练,于新就背给我听,虽然带着强烈的方言口音,但是非常地熟练,一字不差,简直有点儿倒背如流的感觉,我自愧不如。
“在里面,不识字的也都要背出来。有一个老孙头,一字不识,最后竟然让人教他,他自己唱会了。”他告诉我这些。“你是什么毕业?”
我回答:“我是大学毕业。”
“怪不得你背得这么快,你是大学生。”他惊讶地说。然后他跟老大说:“北京人是大学生,监规背得很快。”他在老大面前夸我。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我,也许他们这里面不可能关大学生似的,其实随着社会的发展,学历高的人犯罪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是在这个小地方不多见而已。
“你看,我就不识字。”阿黑指着自己对我说。
“我是初中毕业。”于新告诉我。
“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呢?”我反问道。
“家里没钱。”他无不难过地说。
“我日你妈的,家里没钱上什么学。”老大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说。
“我是不愿意学,家里也就不管我了。”阿黑继续附和着。
虽然他们大多数没有上过学,或是上了很少的学,但是对有学历的人还算尊敬,这是传统的中国人的想法。在北京,这些就很正常,没有人感到惊讶,因为受教育的人非常普遍,即便学业不好,但也能看书看报。
太阳快西落了,我们的晚饭开始进行。饭打进来,与中午是一样的饭菜,为了吃得快一些,我问于新还要不要,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给他拨出一些。于新身材高,又年轻,非常能吃,平时都吃不饱。
“谢谢。”他一再轻声地说。
晚上,我想喝些水,于新看出了我的想法,自己大声向老大报告:“老大,我喝点热水,”他又看了我一下,示意我将饭盆拿过来。“你不能动这些盆的。要喝水,你就让我给你舀。”我就用饭盆接着喝了点水。
一切都整理完,吴国伟坐在我旁边,轻声地告诉我:“我是浙江的,这里就我们俩是外地的,我是因为制作贩卖假冒商标第二次被抓,第一次我已经缴了十五万元的罚款,这次又被检察院给抓过来。”
“罚款缴了为什么还抓你呢?”我不解地问。
“咳,大概是公安局里出了问题,让我交代是否给别人送礼了,我说没有。”
“那么,罚这么多钱怎么办?”我问他。
“不知道。”他懊恼地回答。
“北京人,你们北京好不好?”老大问我。
“大城市,比较现代化。”我简单回答。
“北京玩的地方很多,日你妈的,我还没有去过呢!”他说,“现在想去,也得十几年以后的事了。你知道吗?我被判死缓。”
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知道为什么他戴镣铐的原因。
天黑了下来,我们又忙着将被子拿出来铺好,这次我看清了,老大前面还富余一块板不让人去睡的。电视打开了,是中央电视台第一频道的新闻联播,我的眼镜没有了,所以根本看不清电视画面,只好听声音。
“明天一早你就得起来,必须第一个起来。”于新告诉我。
“噢。”我点了头。在北京,我们是早六点打铃起床,不知道这儿是怎么一种情况。
电视没怎么看,我就进入梦乡,这第一天让我感到很累很累,使我没有时间去想其他的事,甚至也没有想到我最放心不下的我的女友程爱真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