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号子里,我没有抬头看什么,心里想着事。
“北京人,你看发生了什么变化?”何为和总是叫我“北京人。”
这时我才看一下号子里,发现大家全部理了发,他们个个向我伸伸头,让我看看他们全都成了“和尚”,我错过了机会,可我的头发也很长了,着实不方便。天气寒冷的冬天,理成秃瓢,还是有些冷的,阿黑和丁小丁都带着帽子。
“你没有发现我们这里少了一个人吗?”何为和又问我。
“没有什么变化。”我环顾一下号子里的人。
“王新走了。”他刑拘日期到了,没有逮捕他,罚了几百元钱就放了人。
“他真不错。”我羡慕道。
“本身他的案子就查不清楚。”丁小丁接过来说。
“你开庭了吗?”我问丁小丁。
“开完了,等待宣判。”
“估计多少年?”
“十年。”
“没有托人吗?”
“我哪里有钱托人呢!”他叹了口气,“我日他妈的,家里就有一个老父亲,这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我自己也无所谓,反正也没有结婚,没有负担。关键是我父亲,一个大老实人,守着几亩水田,哪里有钱为我托人呢!你要是有时间就帮我写几封信吧。”
“没有问题。”我被他的话感动了,为他而悲哀。
晚上,号子里来了新人,是一个不满十八岁的男孩,偷盗两万余元,而且给花掉了,我们都认为他肯定要逮捕判刑。正好他接替王新的活儿,擦地擦厕所。我们叫他黄阿才。
“站好,”阿黑又命令他站好。
“怎么进来的?”丁小丁问。
“偷钱。”
“偷多少?”
“两万。”
“钱哪里去了?”
“花了。”
“我想听听你是怎么花掉的。”
“和朋友一起住饭店,到合肥去玩,买衣服,吃饭,逛歌厅。”他有点显摆地说。
“别瞎吹,这些能花多少钱!”何为和一脸看不起地说。
“不信就没有办法。”他吱唔道。
“搞了几个女人?”丁小丁又问起同样的问题。
“两三个。”他难以启口,他才十七岁。
“讲讲你是怎么弄的?我最爱听别人讲这种事了。”丁小丁的眼里带着诡秘的神态。
他不得不去讲,讲他第一次触及女人,是怎样做爱的,他自己的感觉等等,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发出哄笑声。
“去,把电视关上。”阿黑这样严肃地说。
他看了半天电视,不知道如何下手。其实他根本无法关电视,他就是有办法也不能关。看到他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们都大笑起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无心看他们的取笑和打闹,躺在被子里看电视,实际上我又没有看,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依然没有家里的任何消息,我写回去的信应该能够收到了,为什么还不回信呢?我简直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
这个星期,我出去谈心时,在靠墙晒太阳的时候,我和时中撞到一起,打了一个照面,他神情不好,脸色灰暗,管教们是不允许这样的,钟管教赶紧让我走开,当时我的胡子刚刚剪一半,我匆匆忙忙整理完就走开了,并对时中说:“你要多保重。”
“保重有什么用?关键是让国外客人将款汇过来。”他的口气里明显带着责备的意思。
我没有说话,起身往回走。
“生意做到这份上,太没有意思。”时中还在说。
拐过走道,我又看了他一眼,他正在看他老婆来的厚厚的来信。我为他十分地伤感。
我问钟管教:“时中在号子里怎么样?”
“很好,听说他家里人来过这里,每月给他一千元开销。”钟管教说。
“是嘛。钟管教,有我家里的信吗?”我问。
“没有。要有我肯定会给你的。”钟管教回答。
老是收不到信,我甚至怀疑看守所管教不给我看了。
想着时中的话,我有些不理解,在看守所里我怎么去催款呢!这里没有自由。他怎么会讲这么幼稚的话!
几天之后,我正在帮助阿黑和丁小丁他们写家信,铁门的小窗户打开了,钟管教叫我的名字,我立即过去,一看是我的家信,是我的女友程爱真的信,我用发颤的手接过信,呆愣了一会,我才拿出已经由管教拆看过的信。是爱真的信,我欣喜若狂地读了起来。
“向阳,你好!
来信收到了,我又喜又悲,喜的是我没有敢想能够收到你的信,悲的是你遇到如此大的打击。这封信,拖了一个多月才到我的手上,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不论怎样,有你的消息了,对我及你家里人来说,都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孩子很听话,他现在睡着了,看着他那熟睡的胖胖的小脸,我就想起你,你在里面一定受了许多的苦,而且一个人远在异乡,思念家里人的心情我都不敢想象。希望你一切顺利,早日能够有个结果,和我们团聚。
我们的生活你不用担心,我和孩子生活上过得还好,我会变着法儿给他做些饭吃的,不能让他缺少营养,告诉你,我准备房子到期后就换到别处便宜一点的地方,现在只好处处节约用钱了。你被带走了之后,办公室就不让进人了,所以你讲的事就很难做下去,你周围的人全都各怀心事,特别是吴大明,将你的出租车的押金留下,其实只要他与我说一下,我也是会同意让他留下的,我清楚你欠他的钱。业务上的事,你也没有必要再多想了,一切只好顺其自然,香港人一直在国内盯着你遗留下来的业务,具体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好了,别的就不多写了,在里面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律师去过了,我想你也见过面了,他们给你带去的衣服和钱都收到了吗?如果可能的话,就多写些信回来。
此致
祝你安好!
你的爱真
读着这封普普通通的信,我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强压着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在号子里谁都有伤心的事,哭泣是让人瞧不起的。于新、何为和他们都互相传递着我的家信,这真真正正是远方的信。他们品头论足,总的感觉是信写得很好。而我的感受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我从信中要找出的是我的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娘俩没有生活上的困难,是安慰我,因为在家里有点现金,如果家里被抄,钱就没有了,他们又有什么生活的来源呢!如果他们真的生活没有问题,我也就放心了许多,在里面坐牢就是害怕家里人跟着受罪。我真的比不上没有结婚的年轻人,出事后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我是上有老下有小,处处都有牵挂。
我真的很高兴,今天我收到爱真的信。晚上突然停电,看守所里一片漆黑,大家躺在铺板上闲聊着,何为和建议道:
“北京人,讲讲你的爱情吧。”
“好,应该讲一讲。”于新附和着。
吴国伟也说要听一听。阿黑和丁小丁也同意了,我就开始讲起我压抑在心中的爱情……
讲着讲着,大家都慢慢入睡了,而我的内心却荡漾着,无法入睡,一幕幕的往事就这样像开闸的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奔腾而下,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