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子里现在真正在阿黑的管理之下,原来有丁小丁在,他有时在想法和做事上有些顾忌,现在不需要了,他可以一人说了算。
吴国伟的方便面都输的精光,就跟阿黑借,他可能以为自己在十号也是老字号了,所以在做事上也就不像以前那么有所谨慎。阿黑就同意借给他十包,吴国伟肯定是不够的,早上吃稀饭,他要泡一包,下午打开水时要泡一包,所以很快就吃得所剩无几。我们都知道他家里有些钱,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阿黑就不高兴了,对他讲:
“你老是借,什么时候能够还呢?”
“没问题,过两天我弟弟就来。”吴国伟解释道。
“借东西要付利息的。”
“怎么付呢?”吴国伟有点儿吃不准老大的意思。
“借一还三。”
“太高了。”
“可是号子就是这个规矩,你来了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吗!”阿黑加重了语气。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真的不敢借了。”吴国伟自觉上当。
我私下跟吴国伟讲:“你跟我借几包多好。”
“我不好意思。”吴国伟是这种态度。
下午开风,周小露在洗碗时,吴国伟发现周小露洗的碗里全是肥皂水,就报告老大阿黑,前面几个人过来,指责周小露半天,不知道周小露是不想干洗碗还是什么,我们大家都是不满意的,万一吃出病来,到底是谁的责任呢!周小露被说得低头不语了。
晚上,就谁去洗碗的事,我们讨论了半天。我现在的工作是打开水、叠毛巾,就是每天我要负责打开水,和早上将毛巾叠得整整齐齐。这就是号子里的规矩。
何为和已晋升老二,他说:“就让吴国伟洗碗。”
“我不想洗。我都来了这么久了。”吴国伟不同意。
“你怎么了,老逼是吧。”何为和逼向他。何为和刚刚满十八岁,所以火气正旺,加上他是独生子,父亲又有公检法方面的关系,就一下子冲到吴国伟的身边。
吴国伟心里有些害怕,但表面还是很横。
“你今天就不要盖别人的被子了,就睡你自己的。”何为和气愤地说。
我们铺床时果然没有给他铺,我看到吴国伟抱着自己的薄薄的被子什么话都不说,脸涨得通红。他毕竟也是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怎么才能给他解围呢?我在想怎么办,得有一个办法既能够不使吴国伟这么尴尬,又使得周小露洗不好碗的问题顺利解决。
“阿黑,我来洗碗吧,反正我来得比吴国伟晚。”我想好了,就这样说,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每一个人,因为碗洗不干净是会闹出病的。
“那怎么行?”阿黑说,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在号子里没有人会主动干受累的活儿。
“你就只当是为你吧。说好了,我们俩不论哪个先走,我就不洗碗了。”确切地讲,我感激阿黑平时对我的好,所以在没有合适人选的时候,我自然出来要为他撑一把,不能让别人说笑话。别看我是知识分子,但我也有着那仗义劲儿,打架我不行,但在有些事情上,我还是可以帮助他的。
“你说到此,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就这么样吧。”阿黑的困难解除了。
吴国伟的围也解了,他又和别人挤在一起睡觉。
从此,我开始洗碗。早上吃完的饭碗收拾好后,待开风门时,端出去洗,恰似现在是寒冬时节,用冷水洗碗特别得冷,手放到盆里,很快就麻木了。早上的比较好洗,因为没有油,但中午和晚上的碗,有时洗起来就不好洗了,原因是我们打的菜,吃完后,碗上还有油,所以我必须先用手纸擦一遍,再用肥皂洗一遍,用清水冲洗两遍,还要用毛巾将碗里的水擦干。毛巾不能有肥皂味和油,因此碗洗完以后,还要将毛巾好好地洗干净。他们都说我洗碗洗得很干净,其实我想阿黑心里最为明白我是为他来洗的碗。
我别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想干好自己份内的事,每天有点儿事干,我还觉得时间过得快一些。否则,我天天思考我自己都不知道结果的问题,或者是思念家里的人,就会感到时间仿佛在倒流,过得很慢。我平时在外面已经习惯了忙忙碌碌的生活节拍,像现在这样天天无所世事的,从内心来讲是受不了的。我寄的信,程爱真也应该收到了,为什么她还不回信呢?提审也是好久没有提了,也不知道我的事公安机关要怎么办。
元旦快到了,全世界的人们都在庆祝人类新世纪的开始,每天从电视里我们都在了解外面世界欢欣鼓舞的情景,特别是北京为了新世纪特地建造了一个中华世纪坛,全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准备着看一看两千年的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的那一时刻的曙光。我们只能羡慕外面自由的人们和令人兴奋不已的大千世界。何为和讲我们是跨世纪的犯人。真是一点不假。我将在看守所里度过这新世纪的一刻。
我又想到了程爱真和孩子,他们娘俩就会在新世纪的曙光来临时离开我们原来租用的楼房,他们将去哪里呢?我不知道,程爱真还是有一定的独立生活能力的,我应该相信她的能力,可是如果没有钱,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天上午,我又被提审出去。我随着管教到了“三八线”,立正喊了声:“报告。”
“走吧。”管教非常客气。
“华向阳,向这边走。”管教指示我向平时提审的相反方向走去。
胡警官和皇甫警官两个人来的,他们在看守所所长的办公室里等着我。我现在已经被捕了,所以见到他们也就不像以前那样紧张,那样高度警惕。看来他们不像要提审我,因为没有做笔录的意思。他们坐在办公桌前,抽着香烟,还不时地向来往的看守所管教打招呼。
“坐下吧。”胡警官指了指他对面的沙发。
“谢谢。”我一边说一边坐下。在这里,不像提审室,不是那么冷,所以我也没有发抖。我穿着程爱真托律师带来的滑雪衫,脚穿着那双布底的布鞋,头发还是没有来得及理掉,已经很长了,我的胡子也长得超过一公分了,这样的打扮自然要显得苍老一些。
“在里面过得还好吧?”胡警官面带笑容地问我。
“看您讲的话,在这里面能够好吗?”我没有领他的情,反问了他一句。事到如今,我也觉得无所谓了,反正也是判刑,你反抗也没有用,就随他便吧。
“你的脸色不太好。”他又说。也许他想用这些家常话来缓和一下提审前的气氛,不愿意把我弄得过分紧张罢了。
我没有说话。
“嗯,我们今天找你来,是想让你再给国外打个电话,催一下款项,我们怎么也找不着他。这是对你的考验,有利于从轻处理你的罪行。快到元旦了,我想你也很想你的家人吧,早点解决问题,就可以早些回家和他们团聚。”他说。
要是在过去,如果他这么说,我还会感激他的关心,现在我已经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在号子里,有多少的案子被判得那么重,我的心都凉了。
“我个人认为,你们拿我逼国外商人付款,这种做法是不对的。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够让他付款。我们只是中间介绍外商与工厂签了合同,不应该定罪的。”我想借此与他们争执一下。
“你伙同外商诈骗国家的财产,这到底是什么行为。你想抵赖也是不行的。”皇甫警官这么严厉地说。
“你们没有证据证明我同国外合伙诈骗,而且我们同工厂都有《佣金协议》,我怎么能够是犯罪呢?”我反驳道。
“今天,我们不讨论这些,有没有罪我们也没有办法定。”胡警官接过来说。
“您说的很对,我到底有没有罪,只有法院说了算。如果法院判我有罪,我一方面会上诉,一方面我会认真地服从法院的判决。总之我会一直申诉下去的。” 在号子里的生活,使我越来越感到在没有自由的情况下,是很难有自己的意志的,走到哪里都是绝对的服从。我也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不能在不懂法律的情况下胡说八道,要有理有据与他们谈话。
“我们也希望你们无罪。”胡警官说。“但我们今天是让你给国外打个电话,再做一次努力。这表明你的态度问题。”
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同意了。其实国外付与不付钱,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我是从法律上这么认为的,我只是讨论我的法律地位问题。
他们就在看守所里让我接通了国外的客人安德鲁-汤姆。他们平时都没有同国外打过任何的交道,所以电话线还是特别向邮局申请的国际长话线路。好容易我拨通了国外客人的手机。
“喂,是安德鲁-汤姆吗?”我大声地说,一方面要让他们听见,另一方面电话的声音很小。
“HELLO,是华向阳吗?你好吗?他们没有打你吧。”对方说。
“还好,他们没有打我,现在是文明管理时代。喂,今天,公安局的人让我再给你打一个电话,看看工厂的钱到底能不能解决,他们讲解决了钱的问题,就可以释放我们。喂,你先听我说,工厂是否跟你联系过?你们是否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呢?”我在里面一点消息也没有。
“工厂就没有正常地打电话来解决这个问题,一会儿开价很高,一会儿又对我强烈地指责,所以现在还是没有达成任何的协议。”对方回答。
我一听到这里,就不想再说下去了。
“安德鲁-汤姆,我要告诉你,你们什么时候怎样解决问题,与我本身就没有关系。现在到这种地步,我会正确对待的,相信我自己在哪里都会成为优秀的人,因为我不是社会上的垃圾。”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也许这样可以派遣一下我的内心深处的恐惧感,也许可以让胡警官他们听一听我的心里话。
对方没有说话。
“安德鲁-汤姆,我想你再跟警官说一下。” 我放下电话让胡警官接过来。我的目的非常清楚,就是我不愿意让公安局的人认为我没有讲实话,让他们直接讨论一下,也许会好一些。
“你好,唐先生,你看你能不能将款项付过来,如果可以,请及时地付过来,华向阳他们就可以出去。都快到新年了,我想他们也是非常想回家的,但是他们的命运全部系在你的手里,我想这一点你应该非常清楚。”他说得很是客气,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客气。
安德鲁-汤姆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可以看出他们又没有达成什么统一的意见。
胡警官放下电话,脸上带了点儿怒气,看来工厂与国外达不成协议将会直接影响我们的案子。虽然我一直坚持付款与不付款与我的法律地位没有任何的关系,但是,公安局的人还是把我们与之联系起来,言外之意就是让你坐牢,你又怎么办呢!
“我想顺便问一下,我们到底触及了刑法上的哪一条?”我看过何为和带进来的新《刑法》,但在当时逮捕令上写的是触犯哪一条,我没有注意,想不起来了。
“二百六十六条。” 皇甫警官说。
“谢谢。” 我心里一震,这样我可以去查一下何为和手里的新《刑法》,对照一下,看一看我自己到底能不能靠上这一条。
“进去吧。”胡警官对我说。也许他早就有所准备,考虑到事情不会这么顺利,也许他感到特别的失望。
我回到了号子。此时都要开中午饭了。我与何为和打了一下招呼,希望能够借他的新《刑法》看一看,他同意了。吃完饭,我借何为和的书看了又看,就是觉得《刑法》所涉及的诈骗并不适应我,其原因就是我没有骗取工厂的货物,所以我心里稍微有了一些底儿,就知道应该怎样去跟公安局的人去争取我无罪的可能性。我反复思考着,跟阿黑要了笔和借了一张信纸,将我对我的案子的认识写在了上面,这样我可以经常地看一下,不至于在以后的提审中自己来回反复,我清楚公安局的人现在就在找我的口供中的失误来定罪。也许我想得严重了,但在商场上这么多年,要求我必须把事情要想得复杂一些,以后如果事情办得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心里就会轻松一些,否则在心理上不能接受,会产生很大的压力。这就是我为什么在最为困难的时候,就越发冷静,冷静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能够做到这样。
号子里与阿黑他很要好的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小孩,最近几天总是跟阿黑打闹,而且他们闹急了好几次,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但阿黑却想得很多,百般挑剔他,最后阿黑就主动与钟管教讲让他调号子,他调走了,可是到了一号没有两天他就给缓期执行回家了。阿黑还振振有词,对我们讲那个小男孩多么忘恩负义,平时他对他这么好,却在背地里讲他的坏话等等。我有点儿不解地想,难道阿黑早就有想法让他走吗?后来阿黑和他的戏闹都是在激他的不满,是他们有意地闹的吧?我真是解释不清阿黑的性格,怎么是这样喜怒无常呢。当时那个小男孩曾说过,出去后会来看望阿黑的,现在可就好了,好人做不了,却变为仇人了,肯定不会再来看他。我不喜欢这样的做人原则。
元旦到了,我们也是憋着看电视,看一看电视里在每个时区看日出的情景,看一看我们的江总书记在北京中华世纪坛的新千年贺词,外面的世界在日出的那一时刻沸腾了,大家都在欢呼跳跃,有的热烈地拥抱。但是我们身处四面高墙内,看不到太阳升起的时刻,一切同平时一样,没有欢笑和歌声,而是沉静。外面开始放鞭炮,这又给节日增添了欢乐的气氛,但在里面我们呆在冰冷的号子里,甚至没有改善伙食,哪里有节日的气息呢?唯一能够让我们感到的就是管教们开始轮流休息,这几天就不会有提审和开庭的事情。在这个小城市,元旦并不被大家所公认,这毕竟是阳历年。我们不希望过节,因为过节就是意味着我们的案子都要因假期而延长,我们都希望尽快了结案情,能够早些得出结论,这和外面的人想法是不同的。
我躺在铺板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想我自己,每年的元旦我都会到父亲家里吃顿饭,看一看他老人家。小时候,我总是爱哭,所以我父亲就讨厌哭,就经常打我,我与他很少正面谈话,不敢跟他要求什么,事事都是他说了算。这样也好,使我的独立生活能力增强了,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会焖米饭,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蒸馒头、包包子和饺子、烙饼等等,学会了洗衣服,关心照顾弟弟妹妹。现在想起来觉得他当时的严厉管教对我来说是受益非浅的。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的脾气有了很大的变化,老年的多疑心理反映得特别大。所以我就特别对他老人家不放心。今年我只能在遥远的看守所里祝家人生活愉快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