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快要到站了,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北京。坐在火车上,我的心情是那么的激动,同时又是那么的恐慌。激动的是我在江南看守所经历七个多月的牢狱生活,今天我终于回到了北京。不论以后如何,我毕竟逃脱了那里的束缚,回到了我所熟悉的环境里。这次回来,我没有依靠任何的关系门路,也没有依靠朋友和家里人的顶力帮助。我是很幸运地回来的。正如北京警官对我说的那样,我能回来,并不是因为我是什么人物,而是因为M-H 公司的款项。我在被抓之前,收了M-H 公司的八十多万的定金,是准备做出口的货物,但是我在火车上,却了解到M-H 公司根本没有出口这批货,这就意味着他们根本就没有继续做下去。那么做好的货让谁出口了呢?单就香港苏先生是无法做到的。
恐慌的是我虽然回来了,但是我还要接受当地公安局的审查。另外,我还要到北京的号子里接受号子里的考验。对此我知道得不多。尽管我曾经在那里关押了四天,但是那只是临时的关押。到底在刑拘号子里是什么样的情况,我实在是不知道。还是那句话,我不想无辜地挨打,更不想重新来一遍江南的过程。但愿我这个当地人会好过一些。
望着火车的窗外,看到我熟悉的街道和高楼林立的景象,我的心跳也加快了,心情也无法平静下来。虽然仅仅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但我觉得首都好像变化了许多。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五彩缤纷的广告,夏天人们穿着的各种各样的服饰,还有那灰蒙蒙的天空,穿梭不息的车辆,都使我倍感亲切。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我离我的亲人们近了。
“警官,您了解号子里的情况吗?”我试探地也有点儿忐忑不安地问对面坐着的北京警官。
“对不起,我不太了解号子里的事。”北京警官就是这样简单地说。“不过,我们可以跟看守所说一下,让他们跟号子里打个招呼。”
“谢谢。”这就够了,我对此已经非常感激了。
我不可能向别人提出更多的要求,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或许是太悲观的原因,我始终不能摆脱坐牢的阴影,事实上也是如此,我所面对的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者,我是他们的另一面,在押人员,在过去就是犯人。算了,想那么多,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我已经从那个小城市的看守所走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家乡坐牢,相信会好些的。在北京这么好环境的看守所里,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的,况且我记得我在京关的那四天里,天天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思过,不可能轻易打人的,如果一打人,管教们就可以从监视器中看到号子里的情况。想到这里,我的心也就平静了下来。
北京站到了,列车停了下来。北京警官又将一件衣服盖住我戴着手铐的手,跟随着出站的人流走出了北京站。车站外面已经有一辆警车在那里等候,我被押上了汽车,到了公安局办完手续,就又被送到看守所。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在火车上的时候,北京警官让我跟家里人通了电话,简单地告诉我父亲,我已经回到北京,请他转告程爱真,因为程爱真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也没有任何通讯工具可以联系到她。我真的好想她和孩子。
外面的空气是灼热的,地面刚刚开始降温。从开着空调的汽车里出来,迎面就是一股热浪,使我无法一下子适应过来。我提着我的衣物,蹲在看守所高大的铁门前的黄线外,这里是不能站着的。北京警官办完交接手续,才让我站起来,跟着他们走进看守所里。我穿过过道,例行公事地通过安全检查门,到了更衣室,穿上统一的号服,正值六月的天气,因此犯人的号服也换成短裤和背心,其他的衣物就不让带进去了,我只好带了块香皂。去年来这里的时候,我换上的是长裤和长袖上衣。
我还有些不习惯这里空调的凉气,使我浑身立即起了鸡皮疙瘩,不禁打了一下哆嗦。
“我能够带书进去吗?”我问管教。
“不行。”他简单地回答。
我还是那种想法,就是在号子里,我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和机会多看一些书,不愿虚度时光。只可惜这里不让我带书进去。我过去一直拼命地工作,所以习惯了紧张的节奏,一下子闲在下来,我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后来我下决心,在号子里多看一些文学作品和法律方面的书,丰富自己的知识。确实我好久没有静下心来看书了。
“买被子吗?”管教问我。
“是的,我要买。”我赶紧回答。我吸取在江南看守所由于没有被褥造成的尴尬局面的教训。没有被褥,在号子里是非常不方便的。
“有没有病?”管教又问我。
“没有。”我说。
“好吧,跟我走。”管教站起来。我跟着他走出更衣室。
在过道上,我看到北京警官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的嘴嘟囔了一下,自己好像听见说了声谢谢之类的话,但是我想他肯定是听不见的。他却似乎看出我的谢意,向我挥了挥手,示意让我赶紧进去。
我领了洗漱用品和被子,跟着管教向里面走去。地面很干净,也很滑,散发着医院里才有的那种来苏水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走着,免得自己滑倒后出洋相,受到管教的指责。
四通三所人最少,我就给安排到了这里。站在外面,我看到里面的在押人员,一个个都整齐地坐在铺板上看电视。号头站在门前,托起铁栅栏门上的大铁锁,管教打开了门。
“这是哥们的关系,不要打他。”管教对号头说。看来他们确实是跟看守所讲了。
“报告管教,我们不会打他的。”号头回答。
铁门关上。我还是那样抱着被褥走到屋子的里面,等待老大的安排。
老大的年龄看起来与我差不多,这回我可以戴着眼镜进来,因此我可以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脸色灰黄,似乎有些浮肿,眼皮松松的,好像是没有睡醒似的,身材不高,不是很胖。他从前面走过来,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先将我的香皂等日用品交给他,又掏出我在看守所登记的三百元钱条子交给他。
“这个不是钱票。”他让我收好。显然我的行为使他有些高兴,无论如何是不反感的。
“那这怎么能够变成钱呢?”我不懂这里的规矩。
在江南,是看守所统一管理个人钱财的,不可能放到号子里的。这里肯定是不同的。我在去年的时候,我的朋友唐小亮被抓进去后,才知道了所谓的“鬼票”,看来这里号子里的钱是要换成所谓的“鬼票”的。
“等张管教来后,跟他讲就是了。”老大说。
“那好吧,你出去的时候,帮助我也说一下。谢谢。”我说。
“可以。”他不加思索地说。“你是北京的吗?”
“是的。”我的口气里总算有了一点儿骄傲的语调。
“因为什么进来的?”
“合同诈骗。”我这样来回答。“但是我没有骗,是由于我突然被抓,造成了损失,那家公司认为我是诈骗。”
“刚才好像管教说你是从外面押解回来的?”
“是的,从江南,我在那里关了七个月。”
“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诈骗。我们是中间人,他们认为我有可能同国外合伙诈骗国家财产,就给我抓了过去,还是从这里提走的呢。”
“这样的话,你有可能干起的。”他是这样说。
我明白他讲“干起”的意思,但是我又不是非常明白。其实就是无罪释放或是取保候审出去的意思。
“你家住在哪儿呢?”他继续问我。
我把我的家庭住址说了一遍。
“你怎么还同我是邻居呢!”老大说。真是越说越近。
原来他与我父亲住的楼房是一幢。只不过我自己自从结婚后就没有在我父亲家长期住过,所以我并不认识他。
“你在公安局里有托儿吗?”他突然想到,刚才管教告诉他,要照顾一下我。
“后来认识的。”我只能这样说,其实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托儿”(就是关系)。
老大问完话,就回到了前面,但是我到底在什么位置上,他却没有安排,我有些不解。就一直把被褥放到地上,自己坐下来同他们一起看电视。
一夜的颠簸,使我浑身是汗或土,也有些疲倦。我走到老大面前,试探地问他:
“老大,我可以洗个澡吗?”
他点了点头同意了,并让其他人给我拿香皂。这里比在江南的看过所里要强百倍,卫生间特别的大,而且是用一大扇的玻璃与号子隔开,里外的人都可以看到对方,地面也是非常干净的,没有吊扇,电视是彩色的,电视的下面是对讲器,对着卫生间的墙上架者一台监视器,这就是每天管教们查看号子里情况的关键仪器。唯一同江南看守所一样的就是高高的墙壁上的蚊蝇血迹斑斑的尸体。
我洗着澡,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疥疮的红结子越来越多,我只好回避着,避免让别的人看见。痛快的洗个凉水澡,我的精神好了起来,周身上下也觉得舒服了许多。洗完之后,我换上了干净的内裤,穿上了号服。又把换下的内裤洗干净晾在卫生间里。
“你吃饭了吗?这里有馒头。”老大问我。
“我不想吃。”我说。
“在江南是不是受罪了?”
“还好,就是吃的方面营养太差,天天都是米饭,菜没有什么油水。”我简单地说。
一个小伙子坐过来,热情地对我说:“没事,我也是北京的。我就住在三元桥附近。”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他。
“抢劫。”他回答。但是明显地表现出不情愿的表情。
“你知道吗?抢劫罪可是非常严重的。”我说。
“知道,新《刑法》规定的比较重。所以我也在找托儿,想办法干起。”他是这样说的,但是没有很高的声音,底气也不是很足。
“哈哈,干起,是不可能的。”老大嘲笑地说他。
“老大,你是因为什么进来的?”这次是我来问他了。
“吸粉儿。”他说。
这下我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带着惺忪的睡眼,脸也有些浮肿。
“那没有什么的。”我不愿意将话说得太绝,我知道倒卖白粉才有罪呢。
“我知道,我正在等待劳教的通知,都快九十天了。”他告诉我。
在北京,这一点是不同的,刑拘就只能是一个月,怎么可能是九十天呢?从理论上我是搞不清楚的。
“是不是吸得很厉害?”我问他。
“还算可以吧。”他不愿意多说自己的事。
“我认识的那个人,都戒了好几次了,但还是戒不掉。”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真是不知道如何去说。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和他聊了起来。
“我也戒了几次,但还是想抽。”他也附和着。
这样一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这也许就是人生存的本能吧。
一个又高又黑又胖的年轻人走了过来,问起我的情况,“你是从江南押解过来的吗?”
“是的”我回答。
“我是那边的,你是在江南还是在江北?”他还在问。
“江南。”
“那你习惯那里的生活吗?天天要吃米饭。”
“是的,天天米饭。伙食上比北京要差一些。”
“那是肯定的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反问他。
“是入室抢劫未遂。我们是走到半路回来的,联防的检查我们,就给说了出来。”他好像非常后悔地说。
“估计会怎么样呢?”
“判倒是判不重。最多一年半载的。”他是这样地说,“我现在都四个月了。”
“到了什么地步呢?”
“收到了告知,检提过了。”他说的“检提”同安徽那边叫法不一样。江南那边叫做“律师委托书”,就是案子已经交到了检察院。
“坐好了,坐好了。”对讲器上的小红灯亮了,老大赶紧说。
我们又整齐地坐在铺边上,屁股底下用褥子垫着。这就叫做“坐板”。通道里有管教走过来的声音。他竟然到了我们的号子门前。老大又是那样站在门前,将铁栅栏门上的大锁托起来。
“华向阳,提审。”管教说。
“到。”我赶紧走到门口。这就是“夜提”。这一点要比江南好得多,没有任何拖拉的表现。我也希望是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向公安局讲清楚我的实际情况,到底是不是经济犯罪,这是值得讨论的,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随着管教到了门口,那里有警官在等待我,再随着他去提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