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此,我一直飘在虚无瞟缈的云端里,浑身都没有个着力的地方。想伸手抓点什么作倚靠,却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而且周围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想张开眼睛,眼皮却有千斤的重负……
渐渐的,耳中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听到了某些熟悉的声音,有我父母杜本冠、尤翠兰的,有我爸妈宋士临、陈美梅的,有我的同学金娥、陈创、高大伟他们的,也有我父母乡下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婶婶及堂哥堂姐们的,甚至有我几年没见过的大学时的同学兼死党三点一四王婕和一壶酒谢连超的……
他们似乎一直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期间并夹杂有一些饮泣,声音却仿佛很远很远,仿如来自遥远的星际。空空蒙蒙,如丝如缕的,不绝于耳。
但模糊的意识之中,一直等待着一个这期间也曾经出现过的,我最期待最熟悉的声音的出现。但这声音好象有好久没出现过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这些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声音终于归向寂静之后,我一直期待的声音才终于姗姗来迟的在我耳边响起。很轻很轻的,并伴随有极其舒缓的,我最喜爱的小提琴曲梁祝和我最喜爱的席慕蓉的诗的念诵。象春天那让人不易察觉的鹅毛小雨雾,从大山深处,从碧绿的散发着芳草清香气息的田间;从静默的春夜,从遥远的天际……轻轻的沁入我的心脾。
我仿如回到了天真烂漫的童年,与小伙伴们嬉戏与山野林间,采桑葚、摘野花;又如回到了那温馨的课堂,回到了混沌初开的少女时代,回到了热恋时的浪漫岁月……
这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轻轻述说,带着我虚无的无着力点的意识,走向了那有轨迹可寻的空间,轻松的翱翔,愉快地穿越,焦急地搜寻……过去所有的欢乐时光,如今都一一的象放电影一样,随着这熟悉、亲切的声音的带领下,清晰地重现于眼前。
接着,有一双柔软的、但又带有极强的男性阳刚气息的、我极之熟悉倍感亲切的、却又仿如隔世都没碰触过的手掌,在我的脸上、在我的掌中轻轻的拂拭,并在我的身体上轻轻抚摸、揉捏;我干涩焦渴的唇也有了一个渴盼已久的吻在轻印……
是云重吗?仿如已隔了几十个世纪了,怎么才出现呢?怎么就不能让我好好的看一看你的脸呢?怎么还是躲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不让我看你一眼呢?你要走了吗?为什么要离开我?不要走!不要走!让我看看你!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就是要搜寻到这个带给了我一切欢乐的、熟悉、亲切、亲爱的声音与爱抚的源泉,那仿如千斤之重的眼皮一下子就被这强烈的意识所冲破,一下子就张开了眼睛。
是你吗?云重!真的是你吗?
眼前的这张脸庞,真的就是仿如从盘古开天的远古时代,我就一直要搜寻到的脸庞!
“凤凰!凤凰!凤凰!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你是云重吗?”我看着眼前这张满是泪痕的脸,仍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怎么我一直以来都想见而见不到的东西,会真的象变戏法一般,如此突兀地就横亘在我的面前呢?
“是我,是我,是我啊凤凰。我是云重!”
“可是你为什么要哭呢?”我的声音仍然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想抬起手替他擦拭眼泪,却又一点力都用不上。
“我没有哭,哪有哭呢?”他将我的手轻轻的拿了起来,放到他的脸上。
我用手指轻轻的在他湿湿的脸上划拉着,想替他抹去这泪水,说道:“不要哭,为什么要哭呢?”
“凤凰,我真的不是哭,我是高兴,我是高兴。”
我的手指仍然不停地在他脸上划拉着。
“你瘦了,”我说道,“为什么不爱惜自己呢?”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他仍然轻轻的握着我的手,让我无力的手掌停留在他的脸上。
“我想亲亲你。”我的声音仍然软弱无力。
“你想什么?”他也是轻轻的,怕大声惊吓到我一般。
“我想亲亲你。”我又说了一遍。刚才梦中的那一吻余温犹在,但现在为什么却不见了呢?
他轻轻的放下我的手,用他那柔软的手掌在我的脸上轻轻的抚摸着,深情无限地凝视着我。
“我要亲亲你!”我执着的又说了一遍。
他轻轻的俯下头,在我的唇上轻轻又深深的印了一个吻。
……
“笃笃笃!”
一个轻微的敲门声传进我的耳朵。
云重的唇离开了我的唇,但他的手仍然握住我的手。
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
“哟!醒过来了。”是一个轻柔的带有一丝惊喜的女声,“终于醒过来了,是什么时候醒的?”
“姑娘,她醒过来了。才醒的,还不到十分钟。”云重对那女的道。
“还是凌教授的方法管用哟!”那白衣姑娘说道,“我说这位帅哥,她只对你的声音感冒呢!看来,她对你真的是一往情深啊!”
教授?什么教授?我脑中一片空白。
云重又握住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到他的脸上,目光依然定定的看住我,似是对我,又似是回答那白衣姑娘的话一样,说道:“我也爱她,很爱很爱她。”
那姑娘有点爱怜地看住我,对他说:“可是你们却为什么……”
我仍然不明不白的,问道:“教授?什么教授啊?”
云重轻轻地吻了吻我的手掌心,轻声对我说:“凤凰,你知道吗?你撞车晕过去,都睡了二十多天了,现在才醒来。”
“我怎么会睡那么久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拂晓了,都快六点钟了。”那白衣姑娘微微笑着对我说,一边替我量体温量血压什么的。
我这时才发觉,我身上手上甚至脑袋上都有管子连着。
“我这是怎么了?”我问道。
“你别动,你的伤还没好呢!”云重轻声道。
“醒过来就好,你别让她太激动,现在主要的还是得让她多休息,知道吗?”那白衣姑娘对宋云重说。
“我妈呢?”我忽然想起了母亲。在我意识模糊的梦中,听到最多的就是妈妈的声音,现在她哪去了呢?
“她在隔壁,她陪了你一整天了,才过去睡的,我去叫她。”云重放开了我的手。
“阿丫,你醒了,你真的醒了。谢天谢地!”母亲似乎是迈着冲锋似的小碎步走进房来的,她急不可待地握住我的手,探询着我的眼睛。而她的泪,却倏地滑下了看上去极其疲倦的脸庞。
“妈,你别哭,别哭!为什么你们看到我都是哭哭啼啼的?”看到母亲的泪,刚才极其愉悦的心情也有点酸酸的,“难道是女儿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没有,我的女儿最乖最乖了,哪会惹妈生气呢?妈是高兴,妈多怕你就此……”母亲一边擦眼泪一边漾开了明艳的笑容,“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我真的睡了很久吗?”
“二十八天了。”母亲用双手爱怜地在我脸上抚摸着。
“难怪我的感觉,见到这一切,真的恍如隔世。”我说道。
“别乱说。”母亲将脸凑近我,爱怜地盯着我,仿佛见到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一刻,我发觉姿色平庸的母亲此时是多么美丽漂亮、明艳动人。
“妈,我想亲亲你。”我说道。
“阿丫,我的好女儿。”
母亲捧住我的脸,用她那已显苍老、不再温润的唇在我的脸上不住的亲吻。
我轻轻的抬了抬头,吻到了母亲的一脸泪水。
这时,旁边的那位白衣姑娘也抹了一下眼里渗出的泪水,轻声地对我母亲说:“病人刚醒,不能让她太激动。”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坐直身子,迅疾地抹着自己脸上不断湧出的泪水。
“不!我要妈,我要云重。”我怕那白衣姑娘将我母亲与云重赶走,连忙说道。并用那并不能使上多大力气的手握紧母亲的手。
“妈在,妈不走。云重也不会走。”母亲说。
“我在呢!”
旁边的云重也俯过身来,握住我的另一只手。他的手是湿湿的。
而此时,我的心才仿佛落到了实处。看着这两张我最为熟悉最感亲切的脸,慢慢的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我面前出现了许多张熟悉的脸,有我父亲杜本冠的,当然还有我叔叔婶婶等的。他们见到我醒来,自然都高兴万分,都急不可耐却又小心翼翼地轻轻的呼唤着我的名字,并一一的轮流上前握住我的手,问我他(她)是谁。当得到我准确无误的回答之后,他们尽都极其开心。
我妈妈陈美梅与爸爸宋士临是在上述的所有亲人(除了我父母)都回去了之后的夜里出现的。我妈妈陈美梅见到我并听到我准确无误地叫出了那一声“妈妈”时,甚至象我母亲尤翠兰最初见到我那样,泪流满面。
我知道那是她喜极而泣的泪。因为他们多怕我就此不能醒来,变成一个植物人,或者象医院当时的另一个也象我这样撞伤了后脑的人一样,在躺了几个月后,虽然醒过来了,但目光却是茫然的没一点神采,眼珠既不会转动,也不会开口说话,更莫说能认得人了。
当然,这都是我渐渐康复之后才听我的那个特护小姐跟我说起的,而我刚醒过来的那段时间,思想以及记忆都是极其单一与纯粹,就是看见什么或者听到什么,脑中才恍然大悟地记起了某些什么人或事,所以那段时间我的亲人,特别是我母亲父亲,还有我妈妈爸爸,每天都轮流的陪着我,跟我说话给我讲事,帮我恢复记忆还有思想。当然,我妈妈爸爸都是在夜里才出现的。
但是,我当时心底深处最希望见到的云重,却是极少来看望我,陈创、金娥以及我的其它同学都会隔三岔五的来看过我,但他除了我刚醒来的那天以及第二天来过之外,过了好多天都没见他来。
直到有一晚,我妈妈陈美梅来看我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她道:“云重呢?他怎么不来看我?”
我妈妈脸上的神色有点不自然,但只那么一霎间,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对我说:“他最近很忙,他老婆快生了,而且最近公司里的事也挺多的,所以一直都抽不开身。”
“老婆?”我听到这个词,有点愣了一下。
“哦!他的老婆小月你还没见过的,你不认识。他都结婚近一年了,你不记得吗?不过你没回过家,记忆当然不深刻,而且他们结婚后都没住在家里,是在外面重新买了房子的,只是有什么事的时候回家吃顿饭,也大多不在家里睡,都是回他们的新家里睡的。”
我并没有象某些电视剧中所常看到的那些人一样,在经过了脑部重创之后会失去记忆,只是一下子不会去想得那么多而矣。只要一有外因触及,还是会自然而然的回忆起曾经的事。就象一些什么东西放在某个角落尘封起来了,一旦去触碰去翻动,自然会清晰地显露出来。所以,当我妈妈一说起这话,而且是煞费苦心地故意说起这些来刺激我的记忆,我当然会想起了我与云重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只是我自从醒来之后一直不愿往深处去想、或者说还未会往深处去想而矣!我明白妈妈的良苦用心。也或者是如此,他们才会刻意提醒着云重不要常来看我,不要让在他们认为只有“单纯记忆”的我重新陷入到过去的那种角色中拔不出来。那样的话,我的醒来,就是于万幸之中的一个不幸了。他们希望我能醒来,希望我不会失忆,但不希望我只有令我为之而醒来的因素的那种“单纯记忆”。
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里,虽然医生用尽了当时用于治疗这种病的最好的药物,用尽了各种刺激我醒来的办法,我还是没能醒来。只有在我听到自已最为熟悉最为亲近的人的声音时,我的脑电波才会有反应,特别是当宋云重在我面前呼唤我的名字与我说话时,那脑电波所反映出来我沉睡中的情绪波动,是最为强烈的,心电图上显示的曲线跳动也是最为明显、频繁,最为强烈。所以,在发现这一点之后,主治医生要求云重尽量多的抽时间在我床前给我说话,说那些我们往日最为深刻的事,读我最为喜爱的席慕蓉的诗,给我放我最喜欢听的乐曲。当然,这期间我的亲人、朋友,都会轮流的象云重那样给我说话,讲往事。但我醒来的那一刻,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云重的呼唤之下,我强烈地想要见到这一个人的意识驱使之下,睁开眼睛的。我沉睡之时,并不是没有思想没有记忆,只是象在发梦,醒来后仍然记得梦中所发生的事一样。
这一因素,作为我的父母们,就算他们不明白,医生也都会告诉他们知道。所以他们怕我脑中只有这种单纯的记忆,而没有想起与云重的真正关系的那种记忆,因而才要用外因刺激我想起那些我最应该想起的东西。
我当然能想起。但想起有什么用呢?最好什么都想不起,最好真的如那些电视剧中描述的人一样,真正的失忆,记不起从前的所有一切,象一个初生的婴孩,象一张洁白无瑕、没有一点内容的白纸,那样多好啊!如这样,他们就可教给我一切新的东西,写上一切最为应该写上的内容。那么我就会原始地接受一切,谁是我的父母,谁是我的弟弟;我以前是怎样的,我以后该怎样去做。那多好啊!那样,我的未来就会一片阳光,没有一丝的阴霾,没有一丝的黑暗,那多好啊!
可是,我为什么偏偏能将所有的东西都记起来了呢?
我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是我的婆婆、如今却是我生母身份的美丽妇人,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凤凰,你怎么了?”
我妈妈陈美梅见我沉默不语,并且脸上的神色闪烁不定的,关切地问道。
我没有说话,眼泪却不知怎么的就流下来了。
“凤凰,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呀!你没事吧?”她吓得面如土色,轻轻的搂过我,“都是妈不好,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你别哭,别哭。”一边说一边轻轻的将我因做手术而剃掉满头长发、而今才刚刚冒出一点毛茬的光头揽进怀里,并替我抹着脸上的泪。
我双手环过妈妈的腰,将脸埋进她的胸怀内,一任泪水长流。
“妈,我没事,我知道不应该。我记得所有的一切,可是,我真的很想云重,很想很想。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不让我真的失去所有的记忆呢?”
我妈妈紧紧的搂住我,也是泪流满面。
“不要哭,你哭得妈妈的心都碎了。我真的情愿你是我的儿媳妇,而不是我的女儿。一直以来,你以为我们你以为云重就好受吗?但话说回来,既然老天安排这样,我们也是不得不接受啊!所以我说凤凰啊,你记起来了一切还是好的,最起码,我们这样,心里对自己的亲人有一种最亲最亲的感觉。如果你真的失忆了,纵使还一个全新的你,告诉你我是你的妈妈,你心里的那种感觉,有这么亲切吗?妈妈的这一字眼最多只是你记忆中的一个很普通的记号而矣!至于你与云重的事,我知道要扭正过来是很难很难的,但总不能不扭正过来的呀!”
“妈,我懂,我懂!”
我松开她,直起身来,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同时也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深深的吸了口气,尽量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平静。
“妈,我知道我要怎么做。虽然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但这一下子,我还是没能适应罢了。以后不会了,你放心。”
我妈妈见我如此,心里也自然放下不少。于是我们才慢慢的聊起了别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