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穿着蓑衣到达藏宝阁时,楼里已经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了。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这个地方,高高的台阶,厚重的大门,里面摆满古瓶字画,美玉器皿,有些森冷。
分楼上楼下两层,楼下储藏宝物,楼上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圈木栏杆和四个天窗。屋檐呈倒锥子型,越往上越窄,无数条红线垂下来,线尾挂满铃铛,包裹成一个圈,将一空空如也的宝盒罩在里面。
近看,那细线非常密集,每一根线上铃铛的高度高低不齐,却是呈现螺旋状,紧紧排列,碰到哪一个地方铃铛都会响,让盗者无从下手。再瞧四周,明明暗暗布满暗线,特别是大门处,如果不细看,发现不了下脚的第一步便是无数的比绣线还要细几分的黑色线丝。
此刻,室内灯火通明,自是瞧得清楚这布阵。
她站在门口,没有踏进去,只是糖丫鬟降所依取了立在廊檐下,静静望着门内的两个男子。
连胤轩换了浅青色锦袍负手立在宝盒旁,简单的样式与色泽没有将他的伟岸减去分毫,倒是沉稳内敛大气了,昂藏七尺。他没有说话,只是瞧了她一眼,示意她走进来。
反观他旁边的西门公子,一袭浅米色罩衫,足蹬百鸟绣面软靴,腰挂踞虎玉佩,风度翩翩潇洒不羁。他的眼角一直带有隐隐笑意,不再喊她:“小雪雪”,而是道,:“景王妃,仔细脚下。”
他这样一说,旁边的连胤轩面色便沉了几分,但他没有出声,只是示意旁边的随从将铃铛里的棉团取出来,捻了一朵放在掌心查看。
映雪走进来了,这才瞧得那一圈铃铛全被塞进了棉团,一个个在门透进来的大风中成了闷嘴哑铃。她暗暗咂舌,十分佩服这个盗者的偷盗功力。要知道这么小这么密的铃铛,即便是塞棉团也是非常费力费时的。
但是如果不塞住这些铃铛,宝盒中的东西也偷不到手。这么稠密的防备,怕是见缝插针也插不进去。
“王爷,失了什么?”她瞧了那空空如也的宝盒一眼,轻轻开口问了。
连胤轩将掌心的那朵棉团放在鼻尖嗅了嗅,剑眉微皱,交给身后的侍从,才道:“失了本王最珍贵的宝物,该死的,即便防得这般严密,竟也让那盗贼盗了去!”
映雪微微诧异他的怒气,淡道:“王爷可派人追查了?”
“追查?”他冷戚,墨眸太深沉:“王妃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这是个陷阱么?只是本王低估了她的实力而已。”
“王爷知道是谁偷的。”她一点也不诧异。
“当然,本王这次是要让她原形毕露!”他一点也不迂回。
西门在旁边笑了笑,终是用竹笛惬意的挑了那圈铃铛耍玩,插嘴道:“王爷,连鹰应该也跟的差不多了吧,是不是该带景王妃去瞧瞧?啧啧,今夜这雨可真大啊,还真是有些不方便出行……”
说着,轻佻佻耍着笛子,已兀自往门外走了,
门内的两人静默着,连胤轩不出声,映雪也不出声,互相望着对方,眸子里都有暗涌。半刻,映雪终是道:“如果王爷认为这是臣妾做的,臣妾无话可说。”
“呵。”他倒是低声笑出,眸光微闪,紧紧盯着她:“本王没说是你做的,只是请你随行一起抓贼,怎么样,本王的爱妃?”
他笑,那眸光里,总是有着一种霸道的势在必行,
她微微仰面,抬起下巴:‘有何不可。“
雨帘里,他们去的地方时城西的一座破庙,他和她同乘一辆马车,车轮碌碌作响,轧起滩滩水花。
在距离破庙很远的地方,马车便停了,他搀了她下来,将她裹在自己的蓑衣里,搂着她轻功飞跃。几个辗转,他们轻轻跃上了破庙残破的屋顶,而后褪了蓑衣,从那陡大的洞口飞下,栖息在那尊大佛像后面。
这一连串动作,他都是一气呵成。等他搂着她靠在大佛像后,破庙里那个正等人的碎花裙女子竟没有察觉。
映雪暗暗倒吸一口气,看着佛像前的黄怡香。
黄怡香襦裙湿透,发鬓滴着水珠子,正使劲用手扭了扭裙摆,嘴中抱怨着:“怎么还没来?冷死我了,这一身湿哒哒的,如何受得了。不过幸好没被人发现,要不就完蛋了。”
说话间,她瞧了瞧门外的雨帘子,找了个比较隐秘的角落蹲下。然后小心翼翼从腰包里掏出一颗通体洁白,质地纯净细腻,光泽滋润的女子拳头大小的白玉珠子,双手捧着:“终于找到你了,可费了我不少力,等把你交给主子,我就不必再为奴为婢了……只是你到底有什么好,居然让主子费如此一番周折?不就是一颗质地上乘的白玉珠子……”
听此,佛像后的男人眸中闪过一抹讥笑,瞧向映雪。
映雪亦回望着他,告诉他她什么也不知晓。
半响,门外依旧没有人进来,雨帘子密麻,不闻脚步声。黄怡香终是等不及了,开始在落满灰尘的佛像前来回踱步,盼得望眼欲穿,“明明说好是着哩,怎么还不来?”
“啪!”有人用一颗珠子掷了她一下。
“谁?”她连忙回头,四处巡视。
惹得佛像后的映雪全身紧绷,屏住了呼吸。却见得旁边的男人气定神闲瞧着她的侧脸,对目前的状态不太警惕,反倒对她的反应比较感兴趣。
她瞪了他一眼,不敢动。
终于,有人从雨帘子里走了出来。竟是个高挑纤细的红衣女子,镶金边的对襟,琵琶袖,窄窄的金色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她穿的是裤,宽宽的裤腿随着行走颇似纱裙,在大风中翻滚掀起,长腿若隐若现。
女子撑着一柄油伞,罩了红色面纱包住长发和脸,只露出带有金色流苏的额头和一双眼睛,她静静立在雨中,裤摆湿透,望着门内的黄怡香。
“哑奴?”黄怡香吃惊的叫了一声,揉揉被掷疼的手肘,“怎么会是你这个哑巴来?主子呢?”
雨中的红色女子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回应,却陡然转过身子往回走。
“你等等我。”黄怡香攥紧手中的锦袋,连忙跟上,又叫道:“雨这么大,你要带我去哪?是主子的意思吗?”绣花鞋往前探了探,终是走进雨里。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子,连胤轩从方向后走出来,望着雨帘道:“倒也聪明,知道换地方,不过今天既然给你们撒了这道网,便定是要一网打尽的。王妃,刚才那个红衣女子你可认识?”
“不认识。”映雪站在他身后,摇了摇头。她知道他定是故意这样问她的,有意无意试探她。
连胤轩便不出声了,静静看着雨帘。而后有侍从从暗处走出来,撑着伞站在雨里等着。
“走吧。”他道,这次没有再与她共伞,让侍从为他撑着伞,走在前面。
映雪望着她高大的背影,静默半响才跟上。
出了破庙的院子,才听得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传来,才知红衣女子和黄怡香甫出院子便让王府的几个侍卫在雨中堵截,被逼得节节后退,寡不敌众,
原来那红衣女子武艺并不高强,交战几回合便败下阵跌倒在软泥里,湿泥沾了那身红衣一身。黄怡香的功夫高一些,仍在与两个侍卫在缠斗,把那红衣女子置之不理,怕也是自身难保。
连胤轩走到那躺在泥地上的红衣女子旁边,叹息了一声:“该来的没有来!”便挥手遣退了用剑押着女子的侍卫,
红衣女子不领情,冷冷瞪着俯视她的连胤轩,雨水湿透红色面纱。
连胤轩瞧了她一眼,自己撑了伞蹲在她身边,并为她遮了雨,道:“谁派你们来的?为何偷白玉珠?”
女子自是出不得声,眸光冷冽,发上湿哒哒一片,鬓角露出一片,几道狰狞的伤痕在发根若隐若现。
“连胤韬?”连胤轩试探着问,淡淡瞧了那伤疤一眼。
红衣女子不出声。
“宇文祁都?”他不死心,盯着女子冷冽的眼睛,看到那眼珠子反射着一种淡淡的紫,让他心头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
红衣女子依旧不出声,却是陡然素手一扬,趁人防备不及,洒了他一眼的浅黄粉末。
“该死的!”他快速偏头,却仍是沾染到了一些,眼睛微微刺痛。
红衣女子瞬息翻身跃起,施展轻功想要逃离,却在连鹰抓到她的那一刻,故技重施琵琶袖一甩,毒粉飘散,“咝”红衣被撕下一块,纵身跃入西魉河。
此时正值大暴雨,破庙外又是西魉河下游,河水十分湍急汹涌,那红衣一落水,瞬息便没了踪影。
“不必追了!”连胤轩唤了声,示意下属不必再追,而是走到被生擒的黄怡香面前,冷冷吩咐:“先废掉武功,再扔入水牢!”
黄怡香脸色大变,眼见人赃俱获,立即对映雪叫喊起来:“你竟敢串通他害我和哑奴!枉费主子那般疼爱你,你竟然做出这样背叛他的事?!主子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这个主子是谁?”映雪问得冷静,一地的泥水,溅湿了她的裙摆。
“你说呢?!”黄怡香尖叫,在侍卫的钳制下挣扎不已,从腰间掉下一串脚铃铛,嵌进泥地里,“你竟然说不知道主子是谁?!主子这次让我来,就是保护服侍你这个景王妃……同样是主子的人,我黄怡香命贱如草,随时命悬一刻;而你苏映雪,主子连根寒毛都舍不得动,就是一串脚铃铛也跟你争不得……”
“如果他是主子,为何要以爹爹的性命为威胁?“映雪眸光瞬息清冷。
“因为主子现在有能力救苏渤海,也有机会杀他,就是要看你怎么做!”牙一咬,黄怡香的模样似是豁出了一般,陡然仰面笑起来:“哈哈,你以为主子疼你就舍不得杀你吗?你这次这样背叛他,他定业会像牺牲我这样牺牲你的,因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他身上的使命更重要……而且,他现在疼的人是哑奴,哑奴比你乖巧有天分……”
“哑奴……”映雪静静从泥地里捡起那串铃铛,贴在胸口,抿紧了唇。
连胤轩站在旁边冷冷看了半响,终是墨眸一沉,道:“将这个女人押回王府吧,稍后再做审问。”随后又似没事发生一般静静往前走,上了从暗处转出来的马车。
“不上来吗?”他坐在车上对下面的人儿居高临下,语里不喜不怒,非常平淡。
映雪静静上了马车,沾满泥浆的绣花鞋弄黑了车里的地毯。她在一边默默坐了,没有吭声。
连胤轩的软靴上也是泥浆,锦袍上也有刚才被哑奴溅脏的一块,他从映雪上车起就没有做声,俊脸微侧,似在沉思。
于是两人都是静默的,在回府的路上只有车轮轧过水洼的扑溅声。
这个时候,雨停了,天也破晓了。整夜的暴雨后,天边竟然泛起鱼肚白。
马车从王府侧门进去,车停,有个瘦弱的男子迎了出来:“胤轩!”
连胤轩这才撩开帘子,从车里走了出来,也不介意那男子搀着自己,静静往东漓走去了。
映雪坐在车里,从听到那男子的声音就知道他是谁了,原来那站在合欢树下凝望黄丝带的男子是女扮男装的连绛霜。她怎么就忘了,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夫妻!
然后,她想起了昨夜让她安排进东漓主居的月筝,连胤轩一夜未归,而且并未告知嬷嬷王爷临时起意下榻偏居,怕是要让她空等了。她愧疚即生,连忙让迎出来的水媚搀下了马车,直直往主居去。
天还未完全亮,廊外的芭蕉让一夜的暴雨冲刷得墨绿,大大的叶子在黎明里静立。粉红紫薇打了一地,碎碎的瓣,点点浅红。
映雪穿过,绣花鞋上沾上片片。
等她走到主居,门里已经坐了人。男装的连绛霜正熟练的在柜子里取药箱,并驾轻就熟的捧了一套干净的袍子出来,为连胤轩换上。
“胤轩,昨晚你去了哪?”连绛霜用湿巾为男人轻轻擦拭着眼睛,轻声细语。
男人静静坐着,没回答她的问题。
映雪站在门前,不知道该不该踏进去。
“来做什么?”男人陡然出声了,虽是背对着门口,却显然知道是她。
连绛霜面朝门口,瞧见了映雪,也不惊讶,轻轻将湿巾在铜盆里透过,道:“胤轩的眼睛中了毒粉,景王妃不知晓么?”
映雪走进来:“臣妾来看看月筝妹妹。”
“月筝来了房里?”连绛霜微微惊讶,让小婢走到内室拨开珠帘子瞧了瞧,随之笑道:“哪有月筝妹妹?景王妃可是找错了房间?”
“昨夜臣妾安排月筝妹妹来此侍寝,王爷。”映雪淡道,瞧着连胤轩,“而且并未告知嬷嬷王爷临时下榻偏居,怕月筝妹妹空候一场。”
连绛霜眉梢微挑:“昨夜胤轩去了你房里?”
映雪没正面回答她,对连胤轩道:“既然月筝妹妹回了园子,那臣妾现在便去看看她。“
盈了盈身,准备退出去。
连胤轩道:“以后别私自给本王安排侍寝的事。“
映雪背影微僵:“是的,王爷。“轻步走出去了。
然后,她回了偏居换下身上溅脏的素衫和绣花鞋,将那串脚铃铛洗净,用帕子擦干,再取丝帕包好,放进梳妆台的第一个暗格里。
正打算去月落园看看月筝,这个时候,月落园的小婢倒先来偏居请景王妃过园一叙了。小婢道:“主子请王妃娘娘一同赏画。“
赏画?
月筝的反应让她微微吃惊。
等到了园子,月筝穿了一袭浅黄开襟宽身薄衫,没有挽鬓,正揽袖作画。她正在画一只鸟,歇在牡丹丛里,展翅欲飞。
“它想飞,为何却不肯飞?”映雪打断了她的凝思。
月筝握笔的手一顿,轻轻为鸟儿点上眼睛,抬头笑道:“姐姐来了。”便搁了笔,走出桌后给映雪请座。
她的模样,恢复了娇俏。甜甜一笑,笑靥如花。
映雪道:“昨夜……”
月筝为她沏了茶,笑道:“昨夜月筝有幸在王爷房里睡了半宿,月筝很满足,感谢姐姐给了月筝这次机会。”
“月筝……”映雪轻轻看着她。
月筝又道:“昨夜月筝为姐姐作的画,姐姐可喜欢?那是月筝最引以为荣的一幅画呢,虽然笔艺不精妙,却是月筝用了心思的。”
映雪微微一笑:“姐姐很喜欢,只是妹妹何以在眉间画了一簇莲花印?”
月筝走到映雪面前,瞧着她那片刘海:“月筝很小的时候在皇宫曾见过一个带有莲花胎记的女子,她救过月筝的命……却不知为什么月筝在看到姐姐的第一眼,便想起了那朵莲花。姐姐,月筝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月筝可否瞧瞧姐姐的额头?”
映雪微嘁,侧转身子:“妹妹还是不要看菜好,怕吓了妹妹。”
“月筝不怕。”月筝轻轻握住映雪的手,拉过她:“姐姐从来以此为缺陷,却殊不知这也是一种风华。姐姐知道吗?王爷百花不爱,却独独怜爱莲花……姐姐你瞧……”
说着已兀自从抽屉里取出一副细细珍藏的画轴,缓缓摊开,道“这是王爷当年在皇宫随家父学画时所作的莲花,用色全是大红,取名血莲。月筝当年觉得奇特,便偷偷收下了。”
“呀。”映雪细细瞧了那画上的两朵血莲,微微惊讶。一朵盛苞怒放,血红的瓣,浅黄的蕊儿,妖娆夺目。另一朵含苞待放,与那盛开的血莲相依偎,含羞妩媚。
奇的是,那盛放的那一朵,竟与她左背上的那块胎记极似。
她用指抚了抚纸上那朵血莲,问了:“王爷可是在哪处见过此种莲花?”
月筝“噗嗤”一声笑了,道:“姐姐真爱说笑,莲花粉的,白的。黄的哪没见过,又何曾见过这么红的莲花?那红,比血珠子还红上三分呢,红得有些触目惊心不是。只是听王爷无意中说起实在梦中见了莲花仙子,依着梦境画下来的。”
映雪将柔荑轻轻搁进了水袖里,轻淡道:“不曾想王爷有如此雅兴。”
月筝将画轴静静收了,继续道:“家父当年事宫里的画师,得先帝赏识陪三皇子练画,才沾了福荫……还别说,王爷如今虽然兴趣冷,却有无师自通的天赋,他有心思或是心浮气躁的时候,不是喝酒浇愁,而是关门作画或吹箫……不过,王爷现在怕是不会再碰笛子了。”
“为什么?”
“可能是寻不到知音。”月筝浅浅一笑,似是陷入回忆里:“真怀恋王爷吹曲的日子,可惜月筝不懂乐器,不然做王爷的红颜知己也是足以。”
“可是你会作画。”
“王爷是为了血莲才作画,在他的心中,只有血莲,没有画。”
映雪沉默了,望着窗外:“明明可以飞,为什么不飞?”
月筝同样望着窗外那只歇在墙头的鸟雀:“它是可以飞,但是它的心被系住了,飞到哪里都有牵挂。”
“你真傻。”映雪只能低叹。
月筝却柔柔一笑,瞧着她:“如果姐姐如此爱一个人,便不会觉得妹妹傻的。有时默默守望一个人,也是种满足。”
映雪望着窗外,沉默不语,眉心微颦。
月筝又道:“其实绛霜姐姐并没有占满王爷的心,王爷的内心深处还空着,那块地方,绛霜姐姐根本弥补不了。”
映雪静静听着,突然道:“妹妹是怎样嫁给王爷的?”
月筝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王爷娶月筝,是为家父所托。”便不再说其他了。
映雪瞧着她略带忧愁的模样,心儿随之一嘁,说不出话来。今日这趟赏画怕是有些沉重,她的无心,勾起了这个女子的落寞。而她,也落寞了。她不能告诉月筝,她爱的男人将她拱手送给了另一个男人,她却不能飞。
她道:“妹妹教姐姐作画可好?姐姐爱闻这墨香。”
“恩!”月筝清脆应答,杏眸微弯,落寞敛去。
月筝铺了画纸,准备好了墨,正要起笔,却陡然听得小婢来请王妃娘娘,说是王爷的眼睛出事了,请王妃娘娘即刻前往东漓。
“眼睛?”映雪心头一跳,想起了那个叫哑奴的红衣女子。
她的心隐隐有股不安,打发了小婢:“我即刻便到。”
连胤轩的眼周灼红了一圈,微微的肿,眼睑青紫得厉害。
映雪走到东篱主居的时候,老大夫正在给他察看,重重的叹息:“王爷,这毒粉沾不得水的,遇水扩散得更厉害,怕是已经入了眼睛。”
“该死的!”连胤轩瞬息暴怒,一把抓过老大夫的衣襟,额头青筋暴露:“给本王治好它!本王不能看不见东西......”怕是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刺激。
“胤轩!”身后静立的连绛霜急急拉了他,自责道:“都怪我粗心大意,以为这毒粉能用清水洗去,用湿布弄湿了它.....如果不能治,我将眼珠子给你,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明的,胤轩......”
“该死的!”连胤轩又喉了声,松手将老大夫拽到地板上,用左掌遮了眼睛,“都给本王滚出去!马上滚出去!”
“你们都出去。”见此,连绛霜轻轻挥退室内的大小丫鬟,留下摔在地上的老大夫:“大夫,王爷的眼睛可有得治?”
老大夫颤微微从地上爬起来,苦着脸道:“王爷中的毒粉很奇特,此毒物中似乎含有大量珊瑚粉,以及其他有毒海物研磨的细粉,所以遇水既有吸附力,刚才老夫看过王爷的眼睛。发现毒粉黏附在眼珠子,与老夫十八年前见过的一种毒极为相似。”
“什么毒?”连胤轩不再怒吼,放下遮住眼睛的左掌,痛苦的闭着眼睛,薄唇紧抿,渐渐止住了情绪。
“老夫十八年前在京城开了一家小医馆,曾在一个夜里遇到如此病者,那个男子也如王爷这般,双睑青紫,眼珠子被毒粉吸附,不过他眼睛当时没有沾水,故扩散得不快。”
“然后呢?”连绛霜比当事者更急:“老大夫可以直接说诊治之法。”
老大夫神色一僵,战战兢兢道:“老大夫查过医书,得知此毒来于天景北部外域海国,只有那里的人才会用海物防毒。只是此国坐落在泱泱大海中,神秘莫测,陆路上的人很难寻觅。”
“老大夫的意思是说此毒只有这个海国的人才能解?”再次出声的依旧是连绛霜,她心儿一惊,柳眉蹙起,瞧向安静下来默默听着的伟岸男子,“胤轩,你可知对方是什么身份?”
连胤轩腮棒子紧咬,没回答她,只是沉道:“大夫可有压制毒粉扩散的方法?”犀利冷寒的深邃闭上了,那高壮的体魄却扔是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他的心思,无人能窥探。
“有,不过有些难。”老大夫道:“当年那位壮士来老夫医馆后,翌日便有位戴红面纱的女子来看他,记得当时女子是用小竹筒里的水为他清洗眼睛,据说是每日卯时一刻接的露珠,而且那露珠切切不能让日光照射,采摘的时机要刚刚好.......”
“何为刚刚好?”绛霜檀口轻启,记在了心里。
“所以老夫才说有些难不是。”见气氛缓和下来,座上的男子也不再发怒,老大夫这才敢放宽心说话:“卯时一刻要掐准,只能接竹叶上的露珠,接露珠的皿儿只能用竹筒,当日采摘的露珠要当日用,不可存放......”
“老大夫,这不难。”绛霜柳眉舒展,笑了:“还有提醒吗?”
“呃。”老大夫微微讶意,先是斗胆瞧了这瘦弱的男子一眼,继而垂下视线,盯着地上:“接露珠的事不难,只是要接足分量很费事。公子怕是没有听明白老夫的意思,东日初升前,竹叶飘翠时,卯时一刻起,二刻满筒棕。而且王爷的眼睛需要整日擦洗,一刻也停不得,如果没有满筒,王爷会有灼痛之苦。”
“噢,我明白了。”绛霜将老大夫的话微微寻思,再云淡风浅笑了笑:“老大夫放心,这是难不住人的。”
门外的映雪则是静静站在窗帘子前,没有踏进门里。他们的一番对话她自是听进去了,瞧连绛霜那模样,怕是已下定决心要为连胤轩取露珠儿的,他何苦遣人寻她来做甚?
她隐隐有种他要兴师问罪的感觉。
旋即听得当事人终于开口了,他道:“本王能忍受灼痛之苦,只是万万不能失了光明,小老儿明白吗?”
那低沉的男中音里是抑不住的挣扎,而非惧怕。
她明白。
他在告诉大夫,他不是害怕失明,而是害怕在他正开疆拓土施展抱负时毁去了眼睛。那样,无异于折断了他翱翔的翅膀。
“老夫明白。”老大夫唯唯诺诺,望了绛霜一眼,再道:“先用露珠清洗双目,制止毒粉扩散,然后再......再......”
“再什么?”绛霜瞅着老大夫的模样有些想揍人,这样含含糊糊的,存心急死人呀!
“老夫实在无能无力!”老大夫“扑通”跪在了地上,视死如归另外:“因为药引只有那个神秘女子有,当日那女子并未告知老夫,老夫又寻不得那女子,只有请王爷赐老夫一死!”
“你!”绛霜秀眉一拧,娇呵:“说了等于白说!赐你一死也救不回胤轩的眼睛!”
“不过老夫隐约记得一套针法,用银针插在膻中穴、鸠尾穴、巨阙穴,各插针一分不深入,抑制毒粉进入心脉,再配以揉按睛明穴,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但是要完全清毒粉,需要女子的药引。”
“本王明白了。”连胤轩终于出声了,挥退老大夫:“先按你说的办,药引再慢慢寻,本王昨夜及时躲避了,应该没沾太多毒粉,你退下吧。”
“王爷,老夫退下了,只是......”老大夫让药童整理好药箱背在肩上,陡然想起什么,又加上一句:“施针和按揉只事需要时时进行,老夫呆会回药馆为王爷挑个药童来......”
“只要懂医术的人即可?”连胤轩问。
“是的,王爷。”老大夫答:“只要懂医术即可,施针之事只需教一遍便能懂。”
“那好,不必劳烦小老儿你去找药童了,本王府上正有一个极好的人选,呆会你教她针法和清目术,本王让她来伺候!”
“胤轩?”绛霜为男人的决定微微诧异。
站在廊下的映雪亦微微震撼,打算不踏进去了,回头,竟看到母妃站在身后凝望她,不知来了多久。
“母妃。”她欠身请安。
“听说轩儿的眼睛出事了?”宁太妃轻轻往前走了几步,瞧着她:“为何不进去看看?”
“大夫在里头,儿臣不便打扰。”映雪浅浅答了。
“你是轩儿的王妃,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来,对母妃一同进去吧。”宁太妃笑,牵了她的柔荑往里走。
外屋的小婢这才匆匆通传,说是太妃娘娘与王妃娘娘一起来看王爷了。
绛霜立即望了过来:“娘,您来了。”
映雪感受到她的视线,淡淡回望她一眼,踏进门里。
连胤轩对她的出现并无任何表示,不知是因为闭着眼睛,还是在想其他,只道:“送大夫出去吧,大夫有些事要像王妃交代仔细。”
“好。”她自是知道大夫要交代什么。
等她带老大夫入了外屋,太妃娘娘开口道:“霜儿,既然这次你随轩儿回府了,就在府里住下吧。府里总是比外面来的安稳些。”
“娘。”绛霜绕道宁太妃旁边坐下,拉过义母的手裹在自己掌心里,亲昵撒娇:“昨夜孩儿在您房里不是说过了吗,胤轩去哪里,霜儿就去哪里,这次霜儿回府是来看看娘和苏嬷嬷,不会呆太长时间。”
宁太妃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些微担忧道:“胤轩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他娶了王妃,霜儿可有想过以后的打算?”
绛霜明显一愣,启口道:“霜儿从来是胤轩的人。此生非卿不嫁。只是当年失手错杀如氏,得罪了北冀,才惹来此生的不安宁。但是霜儿相信,暗涌之后总是有光明的。”
“你们,唉......”宁太妃轻轻叹息一声,这才瞧座上默不作声的皇儿一眼,说出一句心底话:“万般都是命,又巧在映雪与霜儿生了同一张脸蛋,平故沾染上北冀的怨恨,这谁也怪不得。只是轩儿,霜儿,母妃在此说句不偏袒的话,姻缘过,一生错,你们千万不要走错一步才好。”
“娘......”连绛霜唤了一声,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连胤轩闭着眼睛,依旧不出声。
恰好这时,映雪走进来了,发现气氛有些诡异,静静落了坐,轻道:“母妃的身子可有好一些?”
“好些了,多亏了映雪开的药方,咳嗽止了不少。说起这个,母妃想知映雪曾在哪里学医?那些方子,可是母妃这些年来从未见过的。”
“家师无名,只是讨口饭吃的江湖郎中罢了。”映雪轻道。
“呵。”座上的连胤轩却在此时冷哼出声,冷笑:“如果果真是师出无名,那本王的这双眼睛可就有救了!”
静默半响,原来果然还是兴师问罪来了。
映雪瞧着他,没出声。
他又道:“那个给本王使毒的红衣女子,王妃果真不认得么?本王昨晚故意设下那个陷阱,就为了试探出黄怡香混入王府的真正目的。不曾想又弄出个哑奴来!不过虽然吃了一点毒粉,本王却总算有了收货,你不说那个人是谁,本王也知晓。”
“睛明穴其实很好拿捏,王爷何以一定要臣妾来?臣妾手粗皮糙,怕弄伤了王爷的眼睛。”她不肯上来。
“王妃是王府唯一懂医术的医者,不找王妃找谁?”他坚持,“懂些医术的人总比完全不懂医术的人来的强,如果刚才是完全不懂医术的人为本王下针,本王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她明白他这番话为何意了,脱了绣花鞋,坐上榻来。
碰上那灼红的眼皮,她的指尖被那温度烫得瑟缩了一下。想不到这毒粉这本剧烈。她稍喊,微凉的指轻移上他的眼角,轻柔按捏,红唇边吐气如兰。
他很安静,浓密的睫毛颤也不颤,眉头舒展。
帐里很静,两人都没出声,他裸着上身平躺,她跪坐在旁边,为他按压眼角。而后取了丝帕,为他擦净眼角流出的浅黄液体。
两人之间,只闻得对方吐出的气息。
他陡然道:“你应该知道本王是给机会你杀本王,只要杀了本王,你就可以回到楚幕连身边。”
她手上微顿:“你也应该知道我没想过杀你,如果要杀,那些个夜里便有机会。”
他睁开红肿的眼睛,要笑不笑:“以后你还有的是机会,本王会让你天天施针。”
“王爷这又是何苦?”她敛了眸光,坐到一边。
他微侧俊颜,视线追着她:“本王只想知道,楚幕连为何这般慷慨。为何可以将自己的女人送给别人,并毫不吝啬的将她的清白之身拱手相送?”
她的捷扇耷下来,压去了她水眸里的色彩:“即便是你,同样可以将我当成你心爱女人的挡箭牌,楚幕连又为何不可以!”
她笑,瞧着他,泪光盈盈:“如果一个男人可以大方到将他的女人拱手相送,你说,她在他的心目中算什么?如果这个女人是连绛霜,王爷舍得将她送给别的男人吗?”
“没有这种如果!”他快速接话,答得斩钉截铁。
她的睫毛眨了一下,螓首一颌,后悔对这个男人说了过多的言语。
“时辰差不多,该取针了。”
“你哭了?”他用指掐起他的下颌,却见那汪清潭里已平静一片。
“王爷觉得臣妾该为谁哭?”她恢复用“臣妾”自称,回望他的眸子清冷水亮。
他静静瞧着她,墨眸渐渐深沉,幽潭般深邃吸附,却陡然道:“本王会让你天天来施针,直到那毒粉完全清楚!”
她低下头,没有再说话,常常的捷扇扑闪,只是给他慢慢取针,偶尔贴过他腹部的素手却凉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