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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言情 > 陛下,宠妃要出嫁

   是夜,银面亲自做饭端给她吃,而后在外面搭了地铺守着她,怕她出事。

   她睡了半宿,也躲了半宿,终是取了床薄被走出来,为躺在地铺上的银面盖上。再走出来,望着清冷的山月,想起一张刀削般的立体俊脸。

   她只是在想,他对绛霜的感情,是不是也似她对银面这般呢?如果是因为愧疚在一起,那么最终受伤的人只会是被愧疚的那个人,这样一错再错,越陷越深,所以无法回头。而她对银面的感觉,在第一眼见到那片毒情花的时候就想逃开,这是最真实的反应。桃源避世,只适合一个人的,或者眷侣,或者友人。

   想了想,她重新走回屋里去,睁开眼睛到天亮。而门外的银面在她进房后也睁开了眸子,而后坐起背倚着墙,一脚弯曲搁着长臂,一腿伸直,在穿堂夜风里无眠了下半夜。

   一个月后,她捏着小篓在花海里收成熟的情毒花花籽,而后将那些繁花凋败的花枝用花铲铲了,翻土,撒下罂粟的种子。

   她养了一只小山兔,是银面狩猎猎下的,因通体雪白尚是幼仔,才躲过被剥皮的噩运。这只山兔很乖,经常懒洋洋躺在她的腿上,陪她一起晒太阳,听她说话,她给山兔取名“辰辰”。

   不远处,银面一如既往的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汤搁在木桌上,望了她这边一眼,随即取了弓和箭大步往花谷深处走。

   等他一走,她将山兔放在地上,怔怔望着那对崖的尖塔恍神起来。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她与银面却越来越没有话说,银面照顾她体贴她,比之前在海州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每每面对那一双深情的眼睛,却再也没有了在海州的那份情思,只是愧疚难当。

   怎么办呢?

   脚下意识往那吊桥上踏了一步,吊桥晃起来,山风搅起她的裙摆,迷乱她的眼。

   “映雪,你想出去吗?”身后陡然传来银面的声音,不喜不怒,却惊得她差点摔落下去。她紧紧攀住绳索,直起身子:“没有,我只是看看。”

   银面伸手拉她过来,笑道:“外面有什么好看的,除了那座塔,其他全是山。”

   她望着他,竟是哑口无言,只因那双墨眸实在是太虔诚坦荡,没有一丝责备之意,仿若她真的只是好奇趴在吊栏上看风景。

   “映雪,我想告诉你一个消息。”银面继续道,眸中的颜色越来越淡,眼珠在阳光的折射下呈现一种褐色,“珍州首富苏墨之因找人顶替秀女被查出,前几日被全家抄斩,而你,也以冒名顶替之罪被剥去昭仪头衔,遭各地通缉。”

   “连胤轩下的旨意?”惊得脚下微微后退一步,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漏跳了拍,难以置信问出口。

   “是。”银面点头,眸子紧紧盯着她,“半个月前他突然将朝纲大肆整改,不服者一律问斩,而后宫妃嫔一夕间全部遣散,只留皇后一人。现在他皇后的肚子已有六个月大,因胎位不正被接往凤鸾殿安胎。”

   “他恨我。”映雪低头,陡然轻轻一笑,慢慢往前走,纤细的身影落寞萧索,“银面,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呢?”她在通堂里站定,没有回头。

   银面跟着走进来,道:“也许他不是恨你,而是幡然醒悟。”

   “你骗我!”她蓦然回头,凄厉的吼了声,眸中含有惊恐的泪水:“银面,你怎么能为留住我连这样的谎话也说得出来?!我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不需要你说这样的话来囚住我的脚步,你这样做只会让我心寒!”

   “映雪,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我带你下山看看。”银面过来牵她,接了她的腰,直接轻点桥面轻轻松松飞过去,而后坐了马车,飞快往山下而去。

   到达山脚那个小镇的时候,天已暮色了,银面为她戴了斗笠,穿梭在大街上,只见巴掌大的地方也贴满了通缉令,净是她和银面的画像,通告说她与银面私奔,一旦发现斩立决。更有官兵在街头挨个搜寻,一个路人也不肯放过。

   “银面,你说皇后被接出冷宫了?”初看那几个字,她的心确实感觉被割开了,钻心的痛着,但是她的脑海同时浮现了绛霜秘密下旨暗杀她的那次,说不定这次也是绛霜做的。

   “嗯,她是被接出冷宫了,不过并未恢复她皇后的身份,只是被软禁着安胎。”银面压低声音回答她,不忘拉着她往暗处走,以躲过那些官兵的追查,“我帮你去京城寻问看,以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银面!”映雪听罢,却冷冷甩开他的手,失望的看着他:“你执意要让我被伤个彻底对不对?只有这里被伤得千疮百孔,我才会死心塌地地呆在毒花谷?”她捂着自己的心窝,冷冷盯着这个男子:“你做这些无非就是想让我知道,胤轩已经放弃我了,他被我伤透了,决定放弃我了,我现在只能和你亡命天涯……不错,我是甘愿和你出宫的,因为我曾对你说过,我渴望世外生活,我想和你做一对山野夫妻,可是可是我做不到了……这样下去我只会害了你,会让你做许多错事无法回头,我不想毁了你!”

   “映雪,这些通缉令是真的。”面对她的激动,银面反倒沉着冷静:“我做这些也是甘愿的,你说过的那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所以我重生就是为了带你出宫,给你连胤轩不能给你的生活……映雪,慢慢习惯在我身边好吗?我想要你陪着我……”

   “银面,你变了。”映雪拨开他朝她伸过来的手,渐渐往身后的那捆堆在墙角的竹篙处退,痛苦道:“你现在越是逼我,我的内心就越发愧疚不安,给我一点时间……”

   无助后退着,绣花鞋陡然“嘭”的一声撞到那捆零零散散的竹篙,她吓了一跳,才见第一根倒下撞到第二根,第三根,而后一根接一根摔倒一大片,发出惹人注目的声响。

   而这个时候,银面只顾得去救差点被竹篙压到的映雪了,来不及将她抱出,只得将她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子去挡那一根根碗口粗的竹篙。

   随即等两人抬头,便见五六个巡逻兵站在他们面前,借着夜灯一照,厉声呵出:“快抓住他们,他们就是朝廷要追捕的那对奸夫淫妇!”

   银面大吃一惊,将怀里的映雪一搂,脚尖勾起一根竹篙朝众人砸过去,飞速跃上屋顶飞檐走壁起来。

   谁知那边传得更快,响哨一吹,发现目标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瞬间传遍各个大小角落。

   两人恼的是前方正在大关城门,铜门“吱”的沉闷声似催命符,银面眼见脚力赶上不得,忙一脚踢开带头的守将,夺了他的马抱着映雪往城外飞迸。岂料马儿刚跑到那仅容一人通过的门缝前,身后陡然抛出数条绳索,一把套住银面的身子就往后面拖。银面本想反抗一下,但眼见城门要光上了,不得不放开映雪,利用跃下马背的反方向之力一脚狠击马屁股,让它赶在城门大关前及时将映雪救出。

   “银面!”映雪趴在马背上,只来得及在城门完全关起前一刻的缝隙里看了银面最后一眼。

   随即她只能紧紧抱住疯狂往前跑的马儿,被疾风刮得睁不开眼睛,让那一路颠簸摇散了一身骨头架子。

   马儿带她去的方向是荒郊野外,黑漆漆一片,幽深得差点将人吞噬了。它驮着她跑了一段路,见没将她摔下来,便慢慢将马蹄缓下来,在那处转悠。

   映雪的眼皮很疼,掌心全是冷汗,试着睁开眼,才发现骏马停在了一处山脚处,而不远处的海州城墙上,篝火隐约。

   她翻下马背来,望望脚下这处拆过帐篷后野草新生的平地,牵着马儿往山上走。她是借着月色往上面走的,背部吓得一身冷汗,将那身薄衫都濡湿了。

   幸好走了一路都没再遇到那只黑熊,身后的马儿也很安静,才让她的神经不再绷得那么紧。

   终于,静安尼姑庵在眼前了,微微的灯光简直是她的救命明灯……

   一个时辰后,她穿着明净为她准备的灰色大袍,披散青丝坐在灯前喝明净为她端来的一碗压惊热汤。

   “映雪,幕连回莲绱了吗?”明净看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

   “回去很久了,他说帮妩尘找血鸢要解药。”她喝了几口,没喝完,搁下了,“明净,既然你早知那颗珠子能救莲绱,为什么不早说?”

   “阿弥陀佛。”明净微微颔首,敛眸不答,问道:“你可是为了那个行云者的事如此匆忙?前不久师父已经去了臭沼外为他超度,你大可安心。”

   映雪却觉得明净有事瞒着她,轻道:“我已经知道我的亲爹爹是谁了,难怪你让我不要认他当他死了,我现在宁愿没有知道这个真相的……明净,你恨他吗?”

   明净双掌合十低着头:“没有爱便没有恨,我这一生最恨的人是我自己。”

   映雪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楞了一下,道:“现在莲绱有救了,一切都过去了。”

   “映雪。”明净却抬眸看她,淡泊的凤眸渐渐掀起波澜,有悔恨有自责,更有浓浓的痛苦,“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是亲手杀死了我爱的人,那一日为了救绛霜,我当着宇文的面,亲手闷死了赫连晋……呵……”她用手去捂住颤抖的唇,任泪珠子在手指缝里滑落,“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心也跟着死了……那个时候他重病在床,宇文和萧吟凤一直苦苦相逼,拿绛霜的命威胁我,我便……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爱的人是宇文,用自己的绱女能力为他办事,害死无数条人命,直到我亲眼看着赫连晋死在我面前,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残忍……”

   说到此处,她不再用手捂住嘴,而是捂住了整张脸,打着颤音忏悔道:“你们姐妹俩也是无辜的,你的命比绛霜好一点,能得到苏大哥照顾,绛霜却在宇文手里受苦,牵制我,可是他总是言而无信……”

   “也就是说老皇帝驾崩的那一年,宇文便将绛霜赶出去了,因为她对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映雪眼眶酸涩,却拼命忍住看,字字血泪:“你早年置莲绱不顾,偷了白玉珠投靠宇文,连老绱主死前那一年也没回去看一眼;生下我们姐妹俩,你没尽到一天母亲的责任就将我们抛弃了;赫连晋对你那么好,你还是亲手杀死他;还有月筝的爹爹,为了你,被宇文活活折磨而死!所以你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出家避世,忘却红尘,可是你真的忘了吗?你只不过想借由这里隐姓埋名,过完余生!”

   “映雪,我现在的确实苟且偷生,独活于世,但是你们姐妹俩不要步我的后尘。”明净收住哽咽,不再激动,不再哭,语重心长道:“不要呆在皇宫那个地方,那儿不适合你,也不适合绛霜……”

   映雪轻轻笑了声:“明净,你说这句话已经太迟了,我们姐妹俩早已为了一个男人酿造不和反目成仇,我们已经步你的后尘了,这就是报应!”

   “阿弥陀佛。”

   “呵。”映雪静静看着那张敛眉垂目的脸,再轻道:“我不会让妩尘和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步我的后尘的,她们不是绱女,不是公主,是这世间最平凡的女子,及笄后会嫁个平凡的丈夫,平平淡淡过一生。”

   “只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

   “人生是无常,但也不能顺天任命,步你我后路。只要她们不在皇宫,那么她们就不用接触权势,尔虞我诈;不是绱女,就不用为莲绱奉献自己的一生,无法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明净,你说对吗?”

   “阿弥陀佛。”明净不答她,终是站起身,不敢再看对面的映雪一眼,微微欠身:“天色已晚,施主请歇息吧,明净要去做晚课了。”却是不等映雪再说只言片语,立即转身踏出去。

   映雪听着那声陌生的“施主”,对那仓皇逃出的灰色背影苦涩笑出:“出家真的是避世的最好办法吗?如果剃去一头三千烦恼丝,是不是就可以真的做到心静如水?”

   没有人答她,万籁俱寂。而这一夜,她在灯前坐了整整一夜,忘却了一身疲惫,无眠道天明。

   庵里的人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就开始做早课了,竹扫帚扫院子的声音“沙沙”作响,晨钟轻鸣。

   着已是她来庵里的十日后了,除了那夜与明净的交谈,便不曾见过她。而她开始随师父们做早课,听无尘大师讲经,念《静心经》《大悲咒》,抄写《道德经》,在菩提树下静坐闭目养神,努力让自己心静,散去心头阴霾。只是今日推开门,却发现天空飘起细细的雨丝,阴沉得可怕。

   “施主,门外有位戴银面具的公子找你,在雨里等了一夜了。”

   银面?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一下子翻腾起来,唇一抿,疾步往门口走。

   果然是银面,一身墨衣湿透,唇色发白:“映雪,你果然来了这里。”

   她不出声,静静望着他,心里却为他能逃出来暗暗松了口气。

   银面看着她眸里的冷漠,心头被扎了下,道:“其实我只是想要你陪我最后一段时间,可是你连这点机会都不给,呵呵,映雪你不要生气,你就当我那日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让你放弃那个人,是我良苦用心想独占你……所以你现在不用躲了,我会离开的,今日只是与你告别。”

   “你去哪里?”映雪连忙唤住他。

   “回毒花谷躲避追杀。”银面为她展露出来的那抹急切微笑,道:“毒花谷的吊绳会在三个月后断掉,如果你还想看我最后一眼,就在孩子出世前来毒花谷一次吧,那里毕竟是我为你准备的世外桃源。”

   而后笑容敛去,轻身一跃,跃上四周的大树,在细密雨丝里瞬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看着,心头愧疚与轻松交错,缠乱不休。而后自己也走近雨里,默默往那处山头走,目送他离去。

   有些错,不能一错再错,不如趁大错未铸成前,一刀斩断。

   两个月后。

   她的肚子已高隆得弯不下腰,一袭灰色大袍,也微露痕迹。却一如既往的跟师父们一起上早课,敲钟,诵经,坐禅,全为自愿。只是有时会站在那处山头,盼望着某个身影。

   银面的话不是真的,通缉令也不是真的,他是爱她的,只是不肯原谅她对他的背叛……可是三个多月的分离,他和她却已如隔三秋,原来是真的把她忘了。

   “啾……”有声音在她的头顶回荡,翅膀震动的声音扫落几片菩提叶,划过她的脸颊。她抬头,透过枝桠,看到一只庞大的白鹤在上空盘旋不去,惹得庵内的师父们纷纷从佛殿走出来看究竟。

   “映雪,你随它去吧。”无尘大师走到她面前,慈爱道:“这仙鹤有灵性,一直扑翅盘旋不去,怕是哪里出了什么大事。”

   出事?映雪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莲绱,大吃一惊,忙坐上千鹤的背。只是千鹤执意要带上明净,才迫使明净坐在映雪身后,随之前往。

   不到半日时间,她们就盘旋在北海上空了,映雪瞧着下面的那团白色迷雾,努力寻找莲绱的影子。她记得上次和连胤轩来,是在这里寻到莲绱的,当时是很大的一片血红,只是这次为什么没有?

   而千鹤也没有俯冲,只是盘旋在上空,一个劲的凄啼,缓缓的落下。

   越落越近,映雪这才发现迷雾里是一团蔚蓝的海水,根本没有那片血莲,而那片平静的水面上海飘浮着无数片建房子用的竹板。

   “千鹤,再往下落些。”她越看越不对劲,贴贴千鹤的脖子,示意它再靠近一些。

   “映雪,不要看了。”身后的明净陡然出声,无尽沧桑:“我们来迟了,莲绱沉海了。”

   “沉海了。”映雪的头眩晕了一下,身子一滑,差点从千鹤背上掉下去,“楚幕连不是说那颗珠子可以救莲绱吗?你们骗我?”

   明净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倾斜的身子拉上来,痛苦道:“我们是骗了你,因为救莲绱唯一办法就是你为莲绱生一个绱女,而后这个绱女再与莲绱男子婚配,纯正血统。可惜,我们等不到了。”

   映雪捂着嘴倒抽了一口气,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死死盯着下方那片蔚蓝的海水,颤抖道:“你早在以前就预知出来了,所以你让楚幕连去寻我,让我们相爱,可是你人算不如天算,算错你的女儿不会爱上楚幕连,而是爱上赫连晋的儿子,湄颜,你做的可真好,生下女儿就为你弥补你对莲绱的亏欠,让她背上杀父仇人之女的身份无颜于世……我好感谢你把我生下来了,呵呵……”

   说道最后,她陡然捂住脸闷声哭起来,起初是压抑的抽噎,而后等明净伸出手碰她的肩膀时,她突然一把拨开,凄声恸哭:“楚幕连是无辜的,不该这样对他……”

   “他去找我的时候曾对我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与他的子民同生共死,不想带着那份愧疚独活于世,血鸢也是……”

   映雪听着,缓缓将身子趴在千鹤背上,将脸埋进了那片温热的羽毛。

   五日后,京城里突然传来废后诞下皇子的消息,映雪当时在井边打水,突听这个消息,手中的水桶直落落摔出一地的水。

   明净一听忙过来看她,看到她的鞋和衣裳湿了一大片却犹不自知,心疼道:“映雪,绛霜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映雪双眼无神,缓缓往房里走,而后关上房门,再也没有出来。

   庵里的小师父意识到她的不对劲,还是在这样的日子持续半个月后,这半个月映雪再也不上早课,坐禅,只是整日关在房间里,不声不响,连明净也不敢去打扰她。而那日她去映雪房里送早膳,发现映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喊她用膳也没反应。她撩开帐子一看,才发现映雪整个身子已蜷缩起来了,脸白得吓人。

   之后映雪清醒过来,她的羊水便破了,孩子七个月大已在娘胎里呆不住要跑出来。这个孩子跟妩尘一样没有足月,生下来的时候呼吸非常微弱,体型只有小猫仔那般大。而映雪,从生下孩子便昏迷过去,虚弱得形销骨立,双眼深凹。

   明净照顾了她几日,每日亲自给她喂食稀粥和补汤,为她擦身子换衣裳,孩子则抱往山下,找人代为抚养喂奶,满月后再抱上来。而后等了七日,见床上的人儿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明净不得不戴了斗笠拄了木杖只身往京城赶。

   京城里并没有皇子诞生的喜悦,也没听说有满月大典或册立太子的仪式,一派祥和平静,四海升平。

   她是让亚父秦灏带入宫的,直接被带往皇上的寝殿,立在纱帘子外。

   “湄颜,你终于来了。”帐子内传来男人沉稳低哑的男中音,似是早等着她来,“你来得正好。”

   “我这次来时想让你去看看映雪,她的孩子生了,身子非常虚弱,一直昏迷不醒。”

   “是吗?”帐子内静默了一下,陡然传来男人清朗的取笑声:“呵,你不去找银面,怎么找上朕了?你要弄清楚在四个月前是你的女儿抛弃朕跟银面私奔了,就跟当年你杀了父皇,随画师一起私奔一样。”

   明净的脸色微变,道:“你真的打算放弃映雪了吗?莲绱沉海了,楚幕连死了,银面不择手段欺骗她,还有我造下的孽……她现在非常痛苦,需要你……”

   “呵呵。”男人却冷冷一笑,冷凛道:“既然你今日来了,那先去看看父皇如何?我想父皇一定是非常想见你的,而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父皇说呢?”

   明净并没有惊慌,叹息道:“前世因,今生果,还有来世缘,贫尼告退了。”而后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往殿外走,慢慢消失在殿门口。

   旁边的亚父目送那灰衣背影离去,才对帐内道:“皇上果真要将她关入皇陵吗?亚父以为昭仪娘娘现在非常需要亲人在身边。”

   帐内的人薄唇轻抿,眉梢轻挑:“朕不会关她,只是让她进去叙叙旧,记起一些前尘往事……呵呵,要知道当年在后宫争斗中她虽是受害者,却一直处心积虑为宇文办事,亲手杀死父皇。而父皇也是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驾崩前就安排好画师带她出宫的后事,无怨无悔,所以父皇的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朕杀她。”

   亚父听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笑道:“皇上睡了三个月,倒是把一些事情都想通了。不过亚父很佩服皇上,竟能在夏侯玄陪在昭仪娘娘身边整整一个月期间按兵不动,不动声色。倘若娘娘果真相信夏侯玄制造的那些假象,以为皇上您放弃了她而死心塌地地爱夏侯玄了,皇上您打算怎么挽回?”

   “亚父,映雪是什么样的性情,你该知道的!”帐内的男人薄怒,道:“她这次的选择又何尝不好,至少能让她认清自己的心,快速做个了结!我给她时间去考虑,去习惯。如果她真的能爱上夏侯玄,那就说明我与她缘分已尽,无须囚住她!不过夏侯玄的做法实在是让我想一剑杀了他……”

   “其实夏侯玄心里比谁都明白,守了这么久依旧得不到,那么就永远得不到了,所以他才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失去理智的贪恋一下。同时也让昭仪娘娘明白,愧疚不是爱,只会一错再错毁掉一个人。而这个道理,皇上您应该比谁都明白。”

   “呵,那倒是,朕没想到一觉醒来,绛霜连孩子都生下来了。”他勾唇笑着,苦涩与无奈无边泛开,在他苍白的俊脸上不见一丝做父皇的喜悦:“我只想留绛霜一命,不想要这个孩子,却没想到绛霜不要自己的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不正是亚父你所期望的吗?你执意劝诫先保住孩子,更在我昏睡这段时间什么事都给我安排好了,让绛霜产下这个孩子……”

   “皇上,留下这个孩子可以做太子,先前太后娘娘为求香灯得继,执意让您纳后妃充盈后宫,现在后宫被您遣散了,而昭仪娘娘又只出公主,所以可以留下这唯一的皇子为赫连家开枝散叶。况且皇后娘娘是昭仪娘娘的双生妹妹,亚父以为昭仪娘娘一定会视如己出的。”

   帘子后的人听着,动了动身子:“亚父,朕还有多久可以走路?”

   “半个月左右,由于皇上体内的莲毒全部被千年芝草逼至双腿,导致双腿失去知觉。等药效过去,皇上的双腿就可以恢复了。不过皇上请放心,昭仪娘娘一直在尼姑庵清心静养,修身养性,如此佛光普照,一定会想得通的。”

   “她不可能想得通,为了不让她再做傻事,我和楚幕连一直骗她莲绱有救,现在楚幕连死了,莲绱岛沉海了,她一定会自责难当的。加上湄颜做过的那些错事,绛霜的孩子,我这四个月的不现身,她一定以为我放弃她了。”

   “皇上不急,亚父会向昭仪娘娘解释清楚的,这次就让亚父随同明净师父一同前往安山接回昭仪娘娘可好?”

   连胤轩腮帮子一咬,道:“既然夏侯玄已想通回到毒花谷,那朕也该去会会他们了!”

   窗外是嘀嘀嗒嗒的雨,砸在屋檐上,规律的啪嗒响。从莲绱沉海那日起,雨就一直在下,不急,却总是这样阴沉细密,想流不尽的泪水。

   映雪让一个女尼掺着,撑着伞站在尼姑庵外的山头,怔怔望着这里的两座坟墓。一座是旧坟,土堆上长满小野花,一块简单的木板做墓碑,没有字。另一座是新坟,黄土犹新,里面葬了千鹤的尸体和楚幕连的一套旧衣裳,墓碑铭:尊师楚幕连之墓。

   看了一会,她举步转身往回走,步履不稳,形销骨立,一身宽大的灰色大袍挂在那身高挑纤细上,有了弱不禁风。

   小女尼收了伞,将湿漉漉的油伞立在廊下,对映雪道:“施主,我们要不要等明净师父回来了再做这个决定?师父来消息说,明日可到安山,到时候我们跟她商量一下这个孩子的去留……”

   映雪跪在蒲团上,心意已决:“将孩子送人总比跟着我好,我不想让她知道她的外婆和她的母亲曾经眼睁睁葬送她们的家乡,害死了几万条人命,也不想让她知道她的身世回到皇宫做公主,身在穷苦人家虽然吃苦,却能怡然自得,此生能自主……小师父,麻烦你帮我找户好人家将孩子送出去,送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与皇宫有任何牵扯……”

   “施主,小尼昨日已将小施主送往文家村的一户无子嗣人家,他们答应收养,并视如己出。”

   “多谢师父了。”映雪跪在蒲团上,双掌合十面向大殿上的那尊文殊菩萨,轻喃:“妩君,来世再做娘的孩儿,此生娘作孽太多,无颜于世,只能出家为尼以逃避世俗谴责。”只是在这个时候,突然理解了明净当初选择出家的心境。

   明净出家了,藏在这深山野林里多年,却依旧忘不掉曾经亲手杀死了一个男人。她为他立碑,没有墓志铭,没有他的尸骨,却每日跪拜,风雨无阻。

   “施主,师父回来了。”小尼惊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唤了跪在蒲团的她一声,忙跑出去迎接刚回来的明净,急切道:“师父,映雪施主将小施主送人了,执意要出家……”

   明净掀下头上的斗笠递给小尼,往大殿里走进来,对那背影道:“孩子才刚刚满月,如果你不想回宫,可以带着她独自过活,不必母女分离。”

   映雪道:“当初你不该将我送给苏渤海抚养,应该将我送得远远的,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我今日送她走,正是不想让她知晓所有发生的一切,这样对她才是最好。”

   “你觉得该了的事都了了?”明净问她,语重心长道:“出家不是儿戏,一旦青丝被剪断,便是忘却一切七情六欲,无法再回头。那个时候即便你心中还有爱,也只能有苦自知。现在你冷静考虑几日,等你想明白了,觉得该放下的都放下了,那无尘师父定会为你剃度。”

   “我想清楚了。”

   “再想想吧。”明净不再劝慰她,拜了拜文殊菩萨,转身带着小女尼走进内殿去了。

   而此刻尼姑庵的庵门外早已站了一个男人,他静静站立着,也没有敲门说要见谁,只是站在雨里,默默看着。

   亚父站在他的身后,终是出声道:“皇上,您体内莲毒刚清,不宜久站,不然会留下腿疾。”

   他不以为意,利眸透过庵门盯着那大殿内跪着的身体,道:“看来她还是没想明白,她把所有的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了,这佛光也没能开解她。”

   “呵呵,看来娘娘是下定决心要出家了。”亚父在身后朗朗笑道,问了:“如果娘娘不肯回心转意,皇上准备怎么办?”

   “那朕就在这外面守她一辈子!”连胤轩脸色不大好,钢牙紧了紧,眸子犀利深邃起来:“夏侯玄制造假通缉令的事,亚父你为什么不阻止?刚才雁荡山之行,夏侯玄将吊桥砍断了,断去了我们唯一进谷的路。”

   “皇上可知当初亚父何以认定映雪是你的真命天女,而绛霜却不是?”亚父大笑一声,陡然问出这么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连胤轩愣了下:“那个时候绛霜并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她是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而且还为了你失去所有。只是老夫第一次无意中见到十岁的她将一只金丝雀活活捏死,便知她日后定能有所作为。同样夏侯玄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放弃他的抱负,日后也定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而通缉令之事,皇上不是看到娘娘的心意了吗?娘娘宁可呆在寺庙,也不肯跟夏侯玄呆一起,因为娘娘已经意识到了夏侯玄的不择手段,这样就将她推得更远了。所以夏侯玄不得不砍断吊桥,将自己隔绝起来,彻底断了对娘娘的心思。如此这样,其实对大家都好。”

   “莲绱沉海错不在她,湄颜杀害父皇也与她无关,与绛霜的恩怨更是天意弄人,为什么她不为我和妩尘想想!?”他在乎的是这个问题!

   “唉,其实娘娘的心结就在皇上你身上。这两年的生离死别恩怨纠缠让她觉得累了,她不想再等,也不想再去爱别人,所以选择避世,做到心静如水。皇上,不如我们等两日吧。”

   “好。”连胤轩望着门内那抹依旧一动不动的背影,沉声应允。他和她往后的日子也不在乎这两日,他愿意等,等一辈子也情愿。只是这个女人将他的小女儿送人了,宁可让孩子在农家吃苦,也不准认他这个亲生父亲,真是够狠心的在他的心窝又划了一刀。

   两日后。

   明净托着放有剃度刀片的托盘站在映雪身边,面露担心,沉默半晌,终是道:“你有尘世未了,不适合剃度……”

   “不!”映雪打断她,坚决道:“该了的都了了,请让无尘大师帮我剃度吧。”

   “你的孩子才刚刚满月,可以将她交给她的亲爹爹……”

   “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的,因为是我背叛他在先,与人私奔,而他现在有了另一个孩子,有了太子,更加不会在乎我……我能救不救,为了自己的幸福,枉送莲绱几万条人命……我更是他的杀父仇人,双手沾满血腥,一身罪恶,所以渴求佛祖救赎我,让我遁入空门,一心向佛,为那些为我无辜枉死的人赎罪……”

   “你一心想着为那些人赎罪,又有没有想过我和一双女儿怎么办?!”她哽咽的语刚落,一道醇厚的厉呵陡然传入佛殿,惊了大殿所有在场的人,这才发现连胤轩早已站在大殿门口,一双利眸怒气腾腾盯着跪着的那个灰衣女子,仿若要将她剥了皮。

   可是见到那苍白脸蛋上的泪痕,他又心疼了,忍住腿上的痛楚朝殿里走进来:“当着这些人的面告诉我你可以放弃一切,我今日就让你出家!”

   映雪将头转过去,不再看他,冷道:“我六根已净,请无尘大师为我剃度。”

   “你放得下我和一双女儿?!”连胤轩眸中闪过一抹痛,在她身后站定,紧紧盯着她的背影。这不是说笑,也不是赌气,而是他不堪一击的心。

   这里是庄严肃穆的佛殿,一旦踏进去就再也难以迈出来,没有回头路走。所以此刻他多么希望映雪是在跟他赌气,只是在吓他,跟亚父劝慰的那样,过两天就好了。可是她就这么在这圣殿里跪了两日,执拗坚定地让他害怕起来。难道这四个多月的分离不是冷静,而是越行越远么?她甚至连孩子都舍得送出去!

   “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妩尘,这生就忘了我。”她道,看着身侧的无尘和明净:“映雪削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请师父成全。”

   “施主颇有慧根,只是尘缘未了,还对尘世有牵挂,不如等尘缘了尽,再来入我师门可好?”无尘望望旁边那面色发青的男子,合掌微拜,虔诚出声,“如果你执意要入我佛门,可以先带发修行,等你入定豁达,本尼便收你为徒,阿弥陀佛。”说完,带着众尼往大殿外走,留下两人独处的空间。

   这个时候,连胤轩已没有勇气再问任何话了,不死心的将跪在地上的映雪拉起,问道:“你要多久才能放开这一切?你累了,我也累,我们为什么非得这样彼此折磨?”

   映雪瞧着他眸子里的伤痛,沙哑道:“给我半年的时间,我会用这半年的时间去一些疾苦地方悬壶济世,普济众生,如果我能救回几万条人命,我便回来。”

   “你去哪里?”这是什么鬼主意,他宁可让她在这里带发修行念经坐禅,也不要她到处跑,至少可以让他寻得到她!他的心狠狠揪起来,掌下收紧,胸口刀割般疼痛:“我陪你去。”

   “明净说你体内的莲毒刚除,腿部不能行走,所以你就留在宫里照顾妩尘和绛霜母子。半年后我会回来这里与你聚首,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放得下了,便随你回宫。”

   “一定要这样吗?”他俊颜痛苦起来,陡然一把揽了她入怀,紧紧抱着:“你这个该死的女人,我该拿你怎么办?”

   映雪将脸搁在他的颈窝,轻轻嗅吸他身上的味道,轻轻道:“我知道你为我遣散了后宫,废后囚母,给时间让我自己去认清对银面的感情,那一个月我在毒花谷每日思念的人是你……”

   “映雪……”他将她抱紧,轻轻摩挲她的发顶。

   “亚父让明净告知我,银面当日带我离开卞州的那日,你便亲自来了卞州,住在景亲王府里,却没有逼齐康交代我的去处。因为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我们的去向了,你不想将银面逼得太急……之后你体内的莲毒陡然迸发,昏迷不醒,而在这昏迷的三个月时间里是亚父代为管理朝政,亲自用千年芝草入药救你,更助绛霜诞下皇子……”

   “映雪,绛霜难产了。”他爱怜抚着她柔软的发丝,从她的发顶抬起头,望着殿里的那尊文殊菩萨:“我本想留她一条生路,却不曾想她的胎位一直不正,又冒险用醉红花,所以养胎期间身子一直不好……她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我不在身边,只听亚父说她希望能将她的遗体送回卞州……”

   “她是真的爱你。”映雪推开他,站直身子:“我会去卞州看看她的,看看芷玉齐康,再去淮州看看戚墚兄弟和风娇水媚,还有芷兰的家乡,你看有这么多地方可以去……”

   “映雪,不要走。”他拉住她的手,不肯放开,“我怕你这样一走,再也不回来了。”

   “如果不走,我就会想出家。”映雪的脸沉重起来,拨开他紧紧握住的大掌,望着外面:“这是赎罪,也是散心,希望你不要派人跟踪我,我想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好吗?”

   “我会在卞州等你。”他站在她身后,与她一起去看那渐渐从乌云里露脸的月亮,道:“如果半年后你没有如约回来,我会带着一双女儿亲自去寻你。”

   “好,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