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畿兵变已然四年有余,襄王篡位未果,先帝殉国,烨王顺势登基接管云渊。
犹记得那时,我随纪老戍边,连夜部署,抢占先机,终是凭借纪老计谋四两拨千斤将北上叛军压制城外,后经两战,奠定双方对峙之局,叛军无法入关,我们为先帝柳相他们争取到了时间。
很快京畿传来捷报,叛军似也收到了来信,将首领军缴械投降,终定胜局。
我随纪老凯旋归去,最先得到的并非封赏而是陛下驾崩的噩耗,我们没有见到陛下遗体,只是听闻柳相拿下京畿,怀抱陛下而去。
既是没有亲眼所见,如何能信蜚语流言?
我素来这般,扭起来是谁的话都不肯听的。
烨王,哦不,是当今圣上将进爵诏书颁布之时,我已拟好了辞官的书涵——我拒绝了圣上赏赐,辞去官爵,只是望着能在这天地之间肆意活着,也在内心深处期盼,如若有缘能再同她碰上一面。
隐约记得同她闲聊时候有次说起教化之事,她打趣着称自己是缺少德才之人,就势同我许下誓愿,小皇子要拜我为师,得我亲传教化。不知如今还是否作数。
其实先帝过于自谦了,相比当今圣上的亲力亲为,先帝着实过得恣意了些,然而先帝却实在有着过人的魅力,不然怎会将千古难遇的几位人才都纳入麾下,对她百般顺从——大概也正因这般,先帝自是过得肆意,也并不影响政治清明与百姓的和乐:至少在做决断这唯一一件需要她来做的事情上,她从未迷糊分毫。
说来也是有缘,我自打进入官场便受到女皇陛下的百般关怀,是纵然身为前两届状元的柳相和苏卿所从未得到过的。有时想想,也会感谢柳相和苏卿的相爱相杀,如若朝堂没有他俩掐着,女皇也断然不会想着要扶持扶持旁人,养个心腹才好同他俩三足鼎立——也正是这般形势下,女皇的这般念头,最终铸就了这样一个我。
知遇或许来不及报了,但是我为人臣子的一颗赤心却是天地可鉴。
辞去官爵以后的我如同解开束缚的鸟儿,全凭自己高兴,肆意地生活。
我喜欢在冬季开设课堂,阅尽经史,体味人生;在夏季出发游历,行遍大好河山,亲身拥悟生活——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目之所见、身之所处才深知古人之语深谙其道。
也许在天地之间飘荡惯了,也就更加习惯随遇而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之间,已然超越自然之理,浮生须臾不过一念,而我也由从前傲然的姿态,渐渐开始认了命。
我开始相信了缘分,相信因果相报,相信有缘的人从初始相遇便注定了终身纠缠,像我与女皇陛下,我与苏大人,像女皇陛下与柳相,也像柳相同苏卿——纵是兜兜转转,她终是逃不过同他们同我的纠葛。
开始游历的前两年,我是习惯性北上。如同北方人对南方的地界有着致命好奇一般,我生长于南,自是望着一路北上——就像当年我背负家族使命,义无反顾地只身闯进京畿的时候一般,无畏无惧。
夏季的北国要比南方更加凉爽,雨水总是恰到好处,似是担心多下一滴都会被人糟蹋,暴殄天物。
浓密的绿荫撑起夏季的燥热,绿油油地氤氲着夏的气息;北方的蝉似乎不比南方扛热,遂聒噪得比南方更胜一些,然而听习惯了却也不觉得烦乱了。
我就在这样一个午后又再遇了老当益壮的纪老,老人家在垂柳下闲钓,悠然地倚着大树,一动不动地凝着水面,还真真地掩住了那叱咤风云、挥斥方遒的豪气。
老人家坐得端正,脾性敛得恰到好处,待到一竿鱼咬上,他才利落起身,缓着动作将线上的鱼遛了一遛,待它乏了,才是一发力起,直接将鱼拉上岸来。
我看得忘形,竟不自己鼓起掌来,惹得老人家一个回眸,就顺理成章地引出了一场老友相聚的戏码。
那夜我宿于纪老家中,纪老烹了白日垂钓的成果,顺便摘了些院里的时蔬,给我接风顺便解馋。我则不忘那段时光里随老将挂帅的日子,虽说我乃一介文人,但哪个男子骨子里没有兵戎犬马的豪气?是时都没有时间细致交流,只听纪老差遣布兵,而我只能在一旁默默感叹这用兵如神的一场场胜利。而如今这个时候,我自然是要将心中的好奇全都抛掷出来。
酒足饭饱,我一边同纪老收拾残局,一边探讨感兴趣的话题,从天文地理到人生哲学,我竟第一次发现我对武将是过于偏见了——纪老的一番言论,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在纪老处学到了许多,也实实在在地感叹相识恨晚,我们也约定下来每年这个时候我就来他家中一叙。我虽喜好云游,但授课地址却是固定,遂也盛情邀他,冬日来我居所品茶。
这样一来二去的,春夏过了又是秋冬,眨眼就是几年时光。
我始终不能释怀曾对女皇陛下的誓愿,遂在游历时间仍旧不忘四处打探她和他的下落。可是事与愿违,我走遍了北方的所有角落,仍旧探查不到丝毫关于他们的消息――或许这也是命吧,命运觉得她既已安心离去,我便不该再出现叨扰与她吧。
我终是放弃了寻她的脚步,却没有停止游历的步伐。
北国走遍以后,我决定南下,重游故里之后,便开始尽游南城。
南方雨水素来充足,于是我不得不接受一大半时间都被困在家里的事实。我开始利用这些时间编纂书资游记,望着在自己百年之后可以给后人留下些什么。
云渊新历四年。
我顿笔往火炉里投了些炭火,试图将屋子里的潮气一并清理出去。我承认,在北方呆得时日多了,本来身为南人的习性似是也改变了不少,就像冬日江南这湿冷的气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实在难熬得紧。
我起身下了床榻,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缓着步子推开了窗户。
冬日的南方与北国同等萧条,不同之处不过,南方是不轻易落雪的。而我租的这方宅子却是南景里面观雪的好地脚,倒也不是个人爱好如何浪漫,只是住惯了北边好观雪景的房子,在那边寻住处时候,也不自觉地加了这条要求。但是在这寒气刺骨的时候,我却只得苦笑自个的粗心大意,竟不记得此刻身归南处。
阿秋——阿秋——
我揉揉有些酸楚的鼻子,尽量让它暖和一些。
阿秋!阿秋——
又是几个喷嚏,打得我有些发蒙——隐约是有些受了风寒,我在炉上烹上一壶温水,自个则批了外衣,打算出门去抓一些祛除湿寒的药物。
刚踏过年关,镇上的药房基本都处于关门状态,我正是失落,却发现了一间新开的药铺尚在营业,我心下一喜,赶忙就走了进去。
“老板!”我敞声一喊,落进视线的却是一个笔挺的背影。
“客观是来疹病还是拿药?”温文的长衫浅笑着转身,四目相触却都是一惊。
“苏大人……”
“简大人!”
可真是缘分不浅!我硬是在这地方,遇见了朝廷都查不出下落的苏卿苏竞珩!
却也是了,苏卿当年何许人也,如今蛰居在此平平淡淡的,纵是说出去,又有几人相信。
“已然不是什么大人了,无需这般客气的!”苏竞珩抬手一邀,引我在桌边坐下。
“呵呵,彼此彼此!”我点头应过,也不同他客气,便随意坐了。
“如此,简大人也是功成身退了?”苏竞珩挑挑眉眼,似乎对我还存着些许怀疑。
阿秋!
鼻涕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苏竞珩急忙递我一条帕子,为我斟上一杯热茶:“天气湿寒,可是沾了寒气?”
“确是如此,不然也无需在这大冷的天气四处寻医问药了!”我苦笑答他,他却即刻便起身去了药柜。
“简大人虽是南人,却长居北方,偶然到来,自是有些难受的!”苏竞珩一边忙活着抓药,一边同我絮叨,“这边给你抓些驱寒的药材,回去一并煮了,三碗水熬成一碗即可。”
我正擤着鼻涕,苏竞珩已然将药材包好送到我的眼前。我正欲掏银子付账,却听苏竞珩一声“不必”,直接止了我的动作。
我低眉犹豫片刻,终是收了银两:“如此,多谢!”
我答得轻巧,心里却是无比恐慌——我其实并不望着承苏竞珩任何恩情,无论从旧时官场队列,还是今朝各人处境。但我却又是好奇心盛,总觉得我承了这份恩情,他必会觉得我同他的关系近了一些,遂有些事情似乎也更好问出口了。
“苏……兄!”我起身冲他礼了一礼。
“这些是你应得,无需多加计较,至于其他的事情,恕在下无可奉告!”
苏竞珩似乎已经猜到了我的想法,未等我开口便同我划清了界限,虽然我并不晓得此处“应得”的恩待到底所为何事,却还是在苏竞珩的拒绝配合的态度里流了产。
转眼又是春光明媚,我踏着青葱的新绿,背着行囊准备北归。
几日行程下来,虽是有些疲累,却不影响心境的美好。
我正沉浸在这大好的春色当中,却被突然撞来的小小身影,止了兴致。
“对不起,对不起!”浅绿的纱衣里裹着一个白净的身影。
“无碍,无碍,不知小姐是……”
“我自云府出来自是云家的孩子!”
小丫头古灵精怪,抬头的瞬间依稀有些似曾相识。
“敢问令尊尊姓大名?”我双手一礼,轻声询问,不过为了心中的执念。
“云帧!”小姑娘浅浅一笑,答得利落。
“云帧?”我重复一遍,心下觉得耳熟,仔细想来却是近来闻名天下的大商贾。
细了算算,这商贾闻名却也只是近几年的事情,之前倒是无声无息,却是在女皇陛下隐没之后,他似乎就是一夜成名。
“绦儿!”
熟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我回头望去,负手正立的正是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