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乐器有多少种,他便会多少种乐器,但是在一首乐曲中,他所用的乐器,若不是亲眼见他演奏,是无法猜出他究竟用了什么乐器的。所有乐器在他手里,仿佛都已经变成了听话的一把嗓子,随心所欲的发出他想要的声音。
这便也是他最神奇的地方。
然而更让人惊艳的,是他那张几乎能够媲美女人的脸。阴柔的恰到好处,眉目含情,可是梳起男子发髻来却丝毫不显娘气,而是一种让女人能够迷醉的温润如玉气质。
这样的男人放在王宫之中,大概注定就是要犯罪的。
宫中只有一个男人,他只拥有权力,可是沈星这个男人却拥有除了权力之外女人梦想中的一切。
虽因为性别原因不能进内廷演奏,但是仅仅在宫廷宴会上就让沈星收获了很多夫人的芳心,甚至有不少夫人写信请他“花前一聚”。
沈星自然是不会犯这样的错。宫中的花儿再美也始终只是花,且是有主的花,一个男人可以坐拥天下大部分女人的时候,是不会铤而走险选择这些女人的。
但是事情总会出现例外。
比如说嘉庆五年入宫的礼部侍郎之女乔素馨。
并不是多出众的外貌,亦不是多传神的女红书画,只是因为低头一笑羞怯惹人怜爱的风情得了圣宠,入宫没多久便被封为四夫人之一,一时风头无两,可两人在御花园偶遇的时候,传说中占尽圣心的女人却用那样传奇的表情唤他:尧欢哥哥。
沈星在心中叹了口气,躬身作揖:臣参见素馨夫人。
尧欢哥哥。
乔素馨执拗的唤他。
可他却只能再退后一步,毕恭毕敬的回答,如今身份有别,还请娘娘自重。
自重。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不知道多少次,可是这次得到的回答却让他惊讶了一辈子。
“尧欢哥哥,你让我如何自重?你可知道我为何进宫?父亲说,你是宫廷的乐师,要听你演奏便要进宫。”
他略一迟疑抬起眉眼,正撞进那人低头的怯弱表情,眼睛里柔柔的像是含了水雾。
这世间有那么多女子爱慕他的容颜,那么多人为他的弹奏而迷醉,但是这个少女,只为了听他的演奏,便肯放弃自身幸福入宫,只为了能在节庆时候,堂而皇之的坐在殿上,听他一曲。
这份执拗让他惊惶,亦让他心动。
远处却响起一声张狂的笑声:“找了爱妃许久,原来却是在这里。”
两人皆是一惊,乔素馨擦干眼眶附近湿痕,冲来人盈盈一拜:“臣妾参加大王。”
一身明黄色衣袍的天子怜爱的将她扶起,眉眼中带着浓浓疼惜:“你身子弱,大可以不必多礼。”
扶起她来又是一阵打量,狐疑道:“可是哭了?怎么眼睛都红红的?”
“不,不是。”乔素馨刚进宫不久,连说个谎耳朵都要红上半天,此时挣扎了几下,才低下头弱弱解释道:“是院子里风太大,臣妾有些见风流泪罢了。”
耳根处已经是一片通红。
沈星以余光默默的观察着这一幕,心中不觉又是一声长叹。如此纯净的女孩子,竟为了他甘心将自己置于后宫争斗之中,这份情谊实在让他难以承受。
他与乔素馨自小相识,只不过两人年岁相差略大,整整差了八岁,是以在他心中始终将她当做一个邻家妹妹对待,只是不知何时,乔素馨将少女怀春的心事放在了他身上。曾被那么多莺莺燕燕环绕的沈星自然发觉了她心中所想,便开始渐渐疏离她。一则他对她没有别样情愫,二则两人身份实在有别,他再如何乐技超群,始终都是国中地位低下的“伶人”一类,又怎敢奢望侍郎家的小姐下嫁,将来能许一个富商之女已经算上上之选。
只是没想到,这个傻姑娘竟会执拗至此,用这种方法也要见到他,听他弹奏。
“沈卿也在,倒是孤疏忽了。”两人亲密一番,皇上似乎才注意到旁边低眉颔首的沈星,大笑着招呼了一声,手却已经不规矩的摸上了乔素馨的腰身。
沈星看得清楚,却只能垂首叩拜道:“大王与夫人情深,看不见旁人也是有的,臣自是不敢打扰。”
乔素馨原本因为逗弄发红的脸颊慢慢褪去了血色,沈星却只能当做视而不见。
以怯弱之姿入宫博得圣宠,实际上不过是以色侍人的另一种版本。
“爱卿果然善解人意。”皇上暧昧不明的留下这样一句话,半强迫的将乔素馨拖回了寝宫。
可是你又怎么能忘记那样一双眼睛,她会在每次你演奏的时候含情的看着你,深情真挚的像是孩子拥有了这个世上最甜美的糖果。然而圣恩却在红颜未老之时先断,她在宫中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后甚至每到节日都是拖着病体前来,宴会还未结束就要扫兴的匆匆离开。
终究是疼惜,终究是忍不住,终究是……注定。
沈星开始隐匿的出入后宫,总算是仰仗几位夫人帮助从没有露馅,借以在授课之后偷偷的去她寝宫看上一眼。
发乎情止乎礼在这个时候大概也没有提起的必要。两人频繁来往,乔素馨的身子也渐渐康复,一日出门却被皇上撞见,气色好了不少又正在幸福中的女人,自然是比平常要耀眼许多。皇上总是多情,几句嘘寒问暖之后便忍不住共同回味一下往昔之乐,谁知乔素馨那时已经珠胎暗结,重获宠爱之后不久便传出她怀孕的消息。
沈星却知道,那孩子明明白白便是自己的,因此提出要与她私奔,哪知乔素馨享了几日荣华之后竟不愿与他出走,还向皇上告发他与宫中多位夫人来往密切。敢觊觎天子的女人自然是死路一条,昔日风光无限的宫廷乐师被下狱,几番审问之后便又加了欲加之罪,更是难以洗脱。沈氏一门就此衰落,家门上上下下十九口人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却只有他,在天牢中赏赐了一碗毒酒之后却莫名的在乱葬岗中醒了过来,可是长久的牢狱生活已经将他的身子毁的彻底,两条腿几乎无法站起,一双曾经能够弹奏出时间最美妙乐声的手,连最起码的弯曲手指都已经做不到,那张令王城中女子魂牵梦绕的脸,也已经变成了令人作呕的丑陋。他成了一个无名无姓的乞丐,只因为胸中一抹复仇的烈火,才迟迟不肯死去。
“一次,我看到刚送来的一具女尸,那是城中的一个小有名气的妓女,因为被李员外高价包养而在城中聒噪了几日,却不料几日之后便被满身疮痍的扔在了乱葬岗。我从她身边经过,却只听她口中喃喃道‘我恨,我恨!’这才忽然想起之前曾在一本古书上看过,若以一百具女尸的怨气做引,可做成髑髅蛊,她会完全听我的控制,那样我的复仇才会有希望。”
“于是我开始寻找惨死的女性制造髑髅蛊,终于被我造出了瑞香。”
乞丐语调平静的说完这些话,干枯脏污的手在旁边的髑髅蛊的手骨上抚了抚,仿佛碰见的就是温热的肉体,抬起眼所见的便是善睐的明眸,眼神竟多出几分温和。
“当年的素馨夫人,你可找到了?”
沈星听到问话,神色不由得黯然许多,他缓缓摇头道:“没有,在我凑齐百具女尸之前,她便先死了。但是我恨!我坚持了这么长时间,总要找人发泄一下我胸中的怨气!所以我杀了之前伺候她的几个侍人,郑王宫……其实也不需要我去毁,郑王已经没有多少时日,而他一旦殡天,即位的就将是我的儿子。全天下都不会知道,郑国王座上做的那个人,会是卑微下贱的伶人之子!亦不会想到,他的父亲就是我!”
说到这里沈星的神智显然已经失控,他死死的盯着远方,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他身边的髑髅蛊亦学着他的样子,似乎想要笑出声,但是除了几根肋骨的摩擦声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是说……郑弘轩是你的儿子?”千眠脑袋转了转,感觉自己得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结论,随即又炸毛问他:“那你刚才还伤害他?”
沈星渐渐冷静下来,语气亦变得冰冷起来:“是我的儿子又如何,亦是那个贱人的儿子!”
语言之间丝毫不掩饰对乔素馨的怨恨。
怪不得沈星指挥髑髅蛊杀死昔日侍奉乔素馨的人,却会惹到郑蕴璇。因为乔素馨便是郑蕴璇的娘亲!是郑国至今唯一一位王后!为郑国王室诞下唯一的两子一女的女人!
好吧事情的发展其实总是出乎意料的……
千眠暗自平静了一下心情,又问道:“那你还想做什么?人也杀了儿子也要即位了,总不会你还想让他接你进宫做太上皇吧?”
理应在门外的郑弘轩却忽然推门而进,脸上的表情冷冷的发着白,可是口中的话却是掷地有声:“我的父亲只有一个,便是郑王。我不会登基,郑国亦不会有什么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