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的乱哄哄的转过很多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叫嚣的几乎要将她从内到外都挤破,似乎有刻骨的恨意流窜在心脏里。
她想起多年后她终于能够堂堂正正的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以一个不必依附他亦不再可怜兮兮等着他一点怜爱的样子。可是那个男人却仍旧不肯多看她一眼,纵然她以他女儿的名号生活了十七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生命的延续,可是在他眼里,她始终都没有变过,从出生开始,她在他心中只是个工具,她要为他保护他最心爱的儿子和不得不背负的皇位。
小时候能看懂的事情很少,可是也懵懵懂懂的知道,父亲并不像宫中人传说的那样喜欢她,可是后来长大了,就因为那些记忆还在,所以一点点的恨意都会累积在心上,那么无力。
那是她的父亲,给了她一切的男人。出生即赐封号、十岁钦赐储君玉佩,十三岁荣登大宝。她为人时曾有过多少为人羡艳的骄傲,统统是那个叫做父亲的人给予的。
可是最终却因为一件事将她的一切全部抹杀。
流焰说的对,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可言。若是有公平,怎么会有王侯将相和士农工商,为何她生来就是公主,而有些人生来却只能卑微的在路边乞讨。
流焰失去法力化身半兽,以妖界最不齿最脆弱的样子流落到她身边,可她又何尝不是失去了一切才辗转到他身边,一封密旨就能换掉她的身份,一纸皇榜就能轻易的宣告她的死亡,她所拥有的何其脆弱。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就好像能把失去的东西全部弥补回来。
她大概也是那个时候才渐渐明白,这个世上,就算你的生身父母,你也不能理所应当的认为他们是爱你的。
只有始终愿意陪在你身边,被你的一个动作逗笑,为你的危险担心的人,愿意将整个世界为你背负在身上的人,才是真正将你放在心上的,那才是真正的爱。
这个世界不肯给她视她如珍宝的父亲,大概就是为了让她在心里留好位置给流焰。这个男人他会用全心全意来爱你,几百几千年,连一秒都不想放过的,那样爱着你。
可是她究竟为何与他反目成仇,却因为心中的牵挂连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狠心回头此生不见。
那些血液渐渐蔓延进思维里面,冰冷粘腻,她的脸色渐渐的僵硬起来,却被一句话给震醒了。
“梦魇?为何她会自己给自己加注梦魇?”
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后退,却正好撞进一个怀抱,她张皇失措的抬头去看,从流畅的下巴线条看到艳红的嘴唇,一时间有些迷惘,直到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她才看清了——是萧寒。
身上的力气在一瞬间回来了不少,她手忙脚乱的站直身体又走开两步与他保持合适的距离,眼睛却在忍不住的四下寻找。
有一双臂膀从背后强势的将她抱入怀中,她的身体僵硬片刻,很快便因为熟识的温度和力度安静下来——那是流焰。
“我好累……”她把头埋在他的怀中,不顾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看:“我知道我还有事情没有想起来,但是既然上天不让我想起来,就一定是没有用的东西,对不对?我的记忆就到此为止,我们就这样好好生活好不好?这样的我……你也是能接受的吧?”
她的语气急促又混乱,可是手却紧紧捉住他的衣角不肯松开,像是捉紧最后一点希望。那是个即将要被打开的世界,她已经嗅到了那些血腥气,她好害怕,她不愿要那个清晰的世界,她只愿拽住他的衣角由他带着走,他就是她的眼睛,有他在,她宁愿自己盲目一点。
“眠,”他轻柔的唤她的名字,语气冷静又柔和:“没有什么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事能将我们分开,你不愿意想起也没有关系,只是这是你自己的心魔,你衍生出来的梦魇将你自己困住了,我不愿见你受它折磨,只要你想起来,都会好的,好不好?”
“我不要!我不要!”千眠的声音带了哭腔,她松开流焰的衣角,狠狠的抱住自己的头,状似疯狂的喊道:“我不要!那些东西太可怕了,我不要想起来!既然我都转世了,为何还要让我留存着这些记忆?你没有自信就算没有了记忆我也会爱上你吗?为何要这么折磨我?”
被血液满满当当包围起来的感觉,她不要再想起第二遍!既然她已经转世,已经不再是身在高位的皇族,那么她就没有必要在面对这些时面不改色,她只是个普通人,她要因为害怕尖叫颤抖!那种狠狠压抑自己的感觉,她不想再回想起来!
身体被抓住狠狠的转了个方向,下巴被微微抬起,正好对上那双深蓝色如同最深邃海洋的眼睛,萧寒的声音满含怒火:“你为何如此胆怯?要成为流焰的女人,怎么能是你这个样子?你现在虽然是妖族,却比我第一次见你时要不堪千倍万倍!”
流焰从旁边抓住她的胳膊,声音中满是薄怒:“萧寒,你放开她!”
“有些事情她应该知道!那样她才会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萧寒将流焰的胳膊甩开,两只手紧紧的抓住她的肩膀,压抑着自己缓缓的将事情说出口:
“你以为,你只是由人转世为妖吗?你以为,要留存记忆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
记忆的封条由萧寒的手中慢慢剥落,他是鬼帝,掌六界生死大事,须铁面无私须断情绝爱,可为了流焰,他没有一条能够做到。
属于金千眠的第一世,她安然逃开他的视线,以最普通不过的人类姿态过完自己的年岁。她一个人孤独寂寞,却从未轻易求死,一直到身体完全支撑不住时才撒手人间,那时她已经是鹤发鸡皮的古稀之年,可是她又怎么会知道,与她生生世世纠缠的那个男人,亦这样默默守了她五十年,从她青春年少到垂垂老矣,每一分她的改变他都看在眼里,每一次她的空虚寂寥他都暗暗珍藏,只是因为她不愿,他此生都没出现在她面前。
下一世。
本来上一世就曾经在位称帝,再没有什么荣耀能加诸于身,其实本该位列仙班从此断绝情爱,可是因为手上杀戮太重,非得转世为人再受一世蹉跎。
流焰第一次踏入鬼界,就是要为她求一个安稳的来世。免流离免战乱,免孤独免悲伤。
萧寒便为她斟酌了一个来世。家世中等的地方官员家的长女,家门不高姻亲不必牵扯政治,又不致嫁予匹夫终生劳累,生于最和平的盛世,家家户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顺带着将她的记忆抹去。一段有着被抛弃和杀戮的记忆,是这次转世所不必要的。
可是谁知道还是出了差错。
家中双亲膝下唯有此女,重男轻女的时代,父亲急切的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可是母亲却在此时被告知再也不能生育。于是男人的变心就有了理由,姨娘一房一房的往家里进,她的位置也从家里人人尊崇的大小姐渐渐沦落成要低头乞食的地步,在各房姨娘的争宠中被尖酸刻薄的提起。
可是就算是家中多了这么多房姨娘,男人还是没能如愿得到一个儿子,病急乱投医的找了江湖术士来家中端详,却被告知是因为长女命犯孤星,有她在家中便不会再有子息。为数不多的父女亲情早就在薄情寡义中消磨殆尽,男人发了狠将她远嫁给一个常年驻守边疆的小吏,仓促中找到的对象自然不合人意,这小吏听说年近四十,家中已经有了三房姨太太,可是仍爱在花楼流连,只因为家中还有些家本,所以男人同意将自己年仅十五的长女远嫁为妾。
流焰以为给了她这样一个身世起码可以让她这一世平稳安乐,在时光中总会慢慢消磨掉前世的苦难。可谁知才十五年过去,她便又回到了鬼界。
出嫁当日一头撞死在喜堂上。
出嫁前她大约整日以泪洗面,到了鬼界身上都是怨气,又是身着红袍而死的年少女鬼,几乎有要演变成厉鬼的趋势,只是因为为人时那一心的隐忍和善良才勉强压制住了。
隐忍,她这一世只在默默的隐忍,也因此死在这两个字上。她隐忍父母对于她性别的指责,隐忍那些不相干的女人因为争风吃醋拿她逗趣的种种行为。这一世她确实不再是金千眠,没有一丝属于金千眠的骄傲和尖锐,她只是一个木讷懦弱的女孩,木讷到甚至在被出言侮辱的时候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就连家里要将她许配给那么不堪的人,她也懦弱到只能夜夜垂泪,只能以一死这种悲惨的方式来微弱的反抗。
流焰一步一步的看她走到今天这步。因为不能现身,就算是能暗中惩治欺负她的那几房姨娘,也不敢做的太明显,吃了暗亏的几个女儿互相找不到黑手,只能拿着最懦弱的她来撒气,如此下去便成了流焰一手在陷害她。
可是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在拜堂那日一头撞死。那个怯懦的只会在看见墙头的花儿时露出淡淡笑意的女孩儿,只敢这样决绝的对待自己的生命。
流焰看见她的样子几乎要发疯。是他亲手将她送进了轮回!是他为她择好了来世!是他将她亲手推进这深渊!
可是他无可奈何。她心中埋藏的对他的恨与爱,比这凄惨孤苦的一生还要让她难过。因为那些人从没有给过她爱,所以她不觉得难过,可是给过她爱的人,她怎么能眼睁睁的看自己恨他?
她还是要转世。
流焰这次为她定了国富力强的一个国家,投生为公主,皇后所出,上有两个兄长,身份尊贵,亦不必卷入皇室争斗。而他亦时时刻刻守候在她身边,宁愿捂住她的眼睛也不愿她看见这人世间的一点黑暗。
她快快乐乐的长到十七岁,皇室内外都对她赞誉有加,父母恩慈兄长仁爱。他将她置于阳光下精心呵护了十七年,总算是没有白费。
可是谁都无法预料的就是以后。
公主长到十七岁,按理说该择定夫婿。可是因为皇帝皇后都万分不舍,挑来挑去婚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她心中亦是豪情万丈只愿嫁当世英雄,国内国外的青年才俊竟没有一个能入眼的。
其实不过是有一次他不小心出现在她面前,命中注定的爱恋牵扯的她心中再也装不下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