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妃是第二天晌午的时候才回到家中的,破旧的桌上放着一个蓝布包着的包裹,尹妃将它打开,里面是五本泛黄的书,看着有些年头了。
汐泽坐在她旁边翻了翻那五本书,有些诧异:“苍空玄法、紫凰丹本、白阳宝诀、凤翎剑抄和天残奇录?这些不都是十绝阁的宝贝吗,怎么会在你这儿?”
尹妃笑一笑道:“沐言让璟铄把这些给我的。”
汐泽微微疑惑:“可你拿了这些有什么用呢?难不成......”汐泽顿了顿,“你该不会要照着它们练吧?”
尹妃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开来,欣慰而妥帖:“还是你了解我。”
汐泽一把抓住尹妃的手,十指用力:“你别乱来,练武功不是好玩的,我练过,我知道其中的辛苦有多难以忍受。”
“可你还是忍受住了。”尹妃缓缓道,“我相信我也可以。”
汐泽一时怔住,苦劝道:“练武是要从小开始的,年纪越大越困难,你要付出的比我当年要多得多。”
尹妃的声音越发温柔而笃定,牢牢压迫住他:“我的家乡有一位名将叫金正希,他说过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我想,付出越多得到的就会越多,我总不能一辈子这样无所事事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都发现了尹妃的不对劲,她常常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再溜回来,有时身上的衣服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后就破着口子沾着泥巴。
安勋忍不住问,尹妃只淡淡道:“我在外面找了挑柴的活,挣点花销。”
而这样的解释并不能让任何人信服,但也无可奈何,好在尹妃人还好好的,他们也不再追问。
直到有一天,早出晚归的尹妃突然开始夜不归宿,他们再也找不到尹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白天黑夜四处寻找。
熙铭和锡天一同去将军府找姜问,姜问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你们可真够麻烦的,三天两头的给我找事儿。你们可别忘了,你们来这儿是流放的,不是来享清福的!”
熙铭忍住气道:“冒昧前来,打扰了姜将军,是我们的不是。正如将军所言,尹妃被米大将军流放到这里,但米大将军并没有害她性命的意思,所以如果尹妃出了什么事,将军您也不好跟上头交差不是?”
姜问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人找不到了,又不是死了,过两天说不定自己就回来了,你们急什么。”
锡天耐不住想要冲上去,熙铭一把拉住了他:“将军只需要派出一点兵马协助我们在燕西关查找就是了,尹妃出不了燕西关,她一定还在这里。”
姜问嘴里含着蜜饯,含糊着淡漠道:“再等个十几天再说吧。”
半月后尹妃还是没有踪迹,姜问也有些慌了,派人送了信去给米宓。
米宓的回复是,尽量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于是姜问派出了兵马帮着他们满城寻找尹妃,快把整个燕西关都翻过来了,也不曾找到尹妃的半个影子。
尹妃随着法照进了禅房,身后还跟着璟铄与凌风。两个小沙弥抓住两块大屏风的边缘,向旁缓缓拉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甬道。
二人举着油灯进去,行出十余丈,来到一道石门之前,门上刻着三个斗大的古隶:“定禅室”。
二人走进石室,只见东面是块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点燃着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
法照指一指地上的蒲团:“去吧,继续练功。”
尹妃熟稔地盘腿坐在蒲团上,阖上双眸,凝神运气,心内存想,内里流动不息,如川之行。
璟铄和凌风跟在后头进来,在一旁候着。
法照蹙眉看着尹妃,摇头道:“不行啊,不行,你还是没找到其中关窍。只有彻底领悟了,才能有长进。”
凌风在一旁道:“同样的武功招式,有的人用起来惊天动地,有的人用起来却了无生息,区别就在于内力的高低不同。只要尹妃能把内力练到上乘境界,再修习这些武功招式就都不是问题了。”
璟铄有些担忧之色:“尹妃隔三差五地吃了不少增进内力的碧莹圣丹,她的身体恐怕已经快要到承受的极限了,再找不到运用内力的关窍,学会控制内力,恐怕她会走火入魔。”
凌风斜了他一眼:“都跟你说了让你不要给她吃这么多碧莹圣丹,这是拿她的命在赌。”
璟铄无奈:“这是尹妃自己找我要的,我不给她她就不肯罢休,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没有任何基础开始修习内力,除了吃药还能有什么办法?”
“停。”法照突然道。尹妃收住呼吸睁开双眼:“师父,怎么了?”
法照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你内力不纯,缺乏调理。一会儿我会将真气灌入你的体内,你好好感受内力在身体里游走的感觉,再想想我之前教给你的所有穴位,相信以你的聪明一定能有所领悟。”
法照的双手抵在尹妃后背上,尹妃静静地吐纳呼吸,一股热流从后背开始向全身蔓延。
尹妃一开始除了浑身发热之外并没有多大感觉,突然之间她内息翻涌,脑中一阵晕眩。尹妃赶忙按照法照传授的方法压制身体里乱窜的热流。
陡然间,尹妃只觉背心“至阳穴”上一跳,接着热流从“至阳穴”窜到了“悬枢穴”,再从“悬枢穴”游走至“中注穴”,身上的穴道一个接一个地猛烈跃动,有时两处穴道的内息连在一起,便觉全身舒畅。
一股股热流一条条地移到了经脉穴道之中,在她的四肢百骸间到处跳跃。尹妃渐渐明白,只有将几处穴道连接起来,其中内息的动荡跳跃才稍为平息。
虽说悟出了其中的关窍,但尹妃体力大耗之下只觉疲惫不堪,双腿麻木,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腻住了鬓发,她的身体很酸很酸,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体内流失。四周的火把照得石室里如同白昼,尹妃却只觉得冷,那火把的光,竟像是雪光一样凌冽彻骨。
璟铄的声音有些焦急:“好像有点不对啊!尹妃的脸都白了!”
运功期间不能开口说话,尹妃口干舌燥地摇摇头,示意璟铄自己没事,但怎么会没事呢,她的耳朵里都开始嗡嗡乱响了。
猛地,尹妃的内息开始汹涌澎湃,顷刻间冲破了七八个窒滞之处,竟如一条大川般急速流动起来,自丹田而至头顶,自头顶又至丹田,越流越快。
尹妃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四肢百骸之中都是无可发泄的力气,全身肌肤如欲胀裂,气血直冲上头顶,几欲炸裂。尹妃再耐不住,死死抱着头含糊不清地呜咽嘶鸣。
这样不完整的残缺人声,在静静的石室里回音巨大,嗡嗡地听来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法照看尹妃实在熬不住了,这才收了手,尹妃气息奄奄地伏在地上,璟铄和凌风冲上去扶起尹妃,尹妃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汗湿透,法照搭了搭她的脉这才松了口气:“没什么大事,就是身体一时有些熬不住,去拿参汤来给她补补元气,醒过来就没事了。”
凌风很快端来了参汤,尹妃能喝下的参汤并不多,几乎是喝一半,流出来一半。凌风看着焦急不已,只得先取了一片切好的参片给她噙在口中。
参汤起了效力,尹妃嘤一声醒转过来,璟铄给她擦了擦汗道:“你感觉好些了吗?”
尹妃虚弱地点点头,目光四处搜寻着,凌风道:“你师父去给你安排接下来的剑法和轻功的学习了,他说你的经脉已经打通了,相信你很快就能将自己的内力运用自如,是正式开始练武的时候了。”
尹妃眸中多了一份沉静的空灵与欣慰,无声地点了点头。
内殿里暗沉沉的,米宓睡得鬓发松散的容颜衬得面色惊惶而苍白,仿佛嫣然花瓣里一点仓皇浮动的花蕊。
卓儿本在外头守夜,听里头有动静,赶忙推开门缝朝里看,米宓坐在榻上双手按着太阳穴,卓儿轻声唤道:“将军,您怎么了?”
米宓摆了摆手:“没事。”
玉帘轻卷,卓儿沉静退下。
米宓舀了一匙白檀添在香炉里,袅娜的烟雾好似层层轻纱,绵软地一重又一重恣意在重重的垂锦帷帐间。整个大殿内恍若一潭深静的水,寂寂无声地安静了下去。
她只是做了个梦,梦见父亲躺在病床上,各种各样的管子连着仪器放在他旁边,母亲坐在床边哭,口中还喊着自己的名字。
卓儿敲了敲内殿的门,怯生生道:“将军,卑职给您拿了碗安神汤。”
米宓叹了口气道:“进来吧。”
米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拾过一把羽扇,轻轻摇着道:“前几天燕西关的姜问传信过来,说尹妃不见了,也不知道现在找到了没有。”
卓儿凝神片刻:“尹妃没本事跑出燕西关,说不定是藏在哪儿了,将军不必担心。只是......”
米宓含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那个姐姐......是叫颖儿对吧?她好好的。”
卓儿忍不住欢喜:“多谢将军怜悯。姐姐只是太倔了,她就是那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卑职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想清楚,不再执迷于所谓的忠心。”
向午时分,一缕艳阳从长窗里透进。夏日的暑气如温泉热汤,蓬蓬勃勃洒落下来,更教人觉得紧闭的殿内窒闷异常。
米宓清淡一笑:“皇上这几日是怎么了,整个人瘦了一轮,连嘴唇都干裂了?”
那个和尹妃长得一模一样的皇帝苦笑道:“还不是脸上的人皮面具害的,夏天一到就闷得不行,还时时刻刻不能揭下。”
米宓只拿着玉轮在手上滚动摩挲,徐徐道:“有得必有失,享得住这泼天的富贵,也要耐得住这些小苦头。”
米宓的话说得极轻缓,然而皇帝的心头还是猛地一刺,仿佛整颗热辣滚烫的心在仙人掌刺堆里滚了一圈:“大将军慧眼如炬,自然是比常人要更能看得远些。”
米宓“嗤”地一笑,复又板了脸道:“皇上与其烦恼脸上的人皮面具,不如好好想想治国之道。皇上天资聪颖,要事连那个女人都比不过,那可就要贻笑大方了。臣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一种人会死,那就是愚蠢的人。”
皇帝微微一怔,神色间漫生出掩饰不住的惶然:“将军于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不敢不报答将军,不管是朝政还是军事,只要将军开口,我绝没有不听的道理。”
米宓声音清冷中透出一丝怅然:“要是那个女人能有你一半儿的懂事乖巧,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殿中的景泰蓝大瓮里奉着几大块冰雕,渐渐融化了,浮冰微微一碰,“丁零”一声轻响。
皇帝垂下头不敢再答话,米宓顺手拿起案几上放着的瓷碗,里头盛着浇了蜂蜜的蜜瓜冰碗,她用银匙轻轻一搅,碗中碎冰叮然有声,清凉甜香四溢。
米宓启唇含了,口中甜润生津:“皇上还挂念着臣喜欢吃些什么,在自己的宫里也随时为臣备着,臣真是感激涕零呢。”
皇帝讨好似的笑:“将军喜欢吃的东西,我吃着也很是喜欢,看来我和将军还真是投缘呢。”
米宓轻笑:“皇上登基这么久了,后宫里除了一位正卿也没选几个可心的人上来,依我看,不如再充实充实后宫吧?”
皇帝赶忙道:“但凭将军吩咐。”
米宓起身要走,皇帝赶忙站起来相送,规规矩矩得恍若她才是米宓的朝臣。米宓似乎是习惯了,自顾自离开,身后的卓儿殷勤地打着扇子。
眼看着米宓离开,皇帝双腿一软,跌坐在御座上,缓缓松开一直藏于袖中的左手,才发觉自己已是满手冷汗。
正卿秦淮从屏风后头转出,凝视着米宓离去的方向良久,唤道:“皇上,米将军会不会已经有夺位之心了?”
皇帝回视他,无声无息泯去手心的冷汗,心平气和道:“她不敢。她最多只敢再无人时对我耀武扬威,到底若是没有她我现在还只是个普通的南渥商人。但是,只要我乖乖地做她的泥胎木偶,任她摆布利用,她就不会对我下手。”
秦淮的眼中有冰冷的杀气,不相称地漫上他美如冠玉的面庞:“可我瞧着米将军这个样子,怕是早晚容不下我们。”
皇帝眼中瞳孔剧烈一缩,转而笑道:“你说的对,米宓这个人啊,心思太深,而咱们又知道她这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毕竟知道得太多的人,命总是不长的。不过到底是她了结我们,还是我们了结她,那可就不好说了。”
尹妃悠悠醒转时,已不知人世几许,只觉得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无力垂落一边,似是被温暖的手心紧紧地握住。尹妃勉力想睁开眼来动一动身子,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动也动不了。
眼皮微微一动,人影幢幢,有人欢喜地叫:“醒了醒了,快拿参汤来。”
有温热的参汤从口中灌入,尹妃极力睁开眼,双眸却似闭合了太久,只觉得日光刺眼,几乎要刺穿她的眼睛。
凌风的声音在耳边惊喜响起:“你终于醒了。”
尹妃眨了眨眼,几乎忘了发生了什么,好容易想起来,自己刚开始练习剑法,一不留神又走火入魔了,那种体内快要炸裂的感觉她体会了不下十遍。
“你有没有帮我问问我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去看看?”尹妃方才在梦中梦见安勋汐泽他们都在焦急地寻找自己,勾起了她一直隐藏在内心的不安。
凌风低声道:“你要按捺住,为了大计不可儿女情长。只有这样假戏真做了,让所有人都真正焦急起来,才能让姜问相信你是真的出事了,也只有在他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的担忧才是真实的,无可挑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