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推我。”
“不,你先推我。”
两人一起坐到秋千上,互不相让,你争我抢。
“你就不能让让我?”
离夭夭被路千尘挤下来,气的双手叉腰看着他。
“你就不能让我一次?你先推我?”路千尘毫不示弱,坐在秋千上很是傲娇。
“哼,真是的,说好了,一人玩一会儿。”
离夭夭绕到他背后,用力一推,秋千只荡起来一点点,她不由抱怨到:
“你看你多重!”
“重?我都要瘦成竹竿了,你还嫌我重。”
“竹竿你坐好了。”
离夭夭猛地一个用力,秋千被荡高。
“你是要谋杀亲夫吗?离夭夭?”
“对,就是,谁要你跟我抢!”
路千尘一上一下,声音传到离夭夭耳边一高一低。
路千尘并未很惊恐,他微眯着眼睛,享受着风吹过自己时的感觉。
只有坐到秋千上,他才会觉得,一切都没有变。眼下的未墉城依旧是未墉城,阿离,依旧是阿离。
他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耳边的离夭夭安静了。
奇怪的是,明明还是冷天,可扑面而来的风却是暖的。
离夭夭退到一边,不忘叮嘱。
“秋千等下停了,你就下来换我了哈。”
说完,她就被荷花池给吸引了去,她提着裙摆,踩在草坪上走到池边。
花都败了,只有些水草还长着。她蹲在池边,拨弄着池水。
灰布麻衣,脸带面罩,当年的她,也是同样的姿势蹲在这儿玩弄荷花。
一转几年,如今的离夭夭已失稚嫩。
秋千越荡越低,路千尘伸脚止住它,起身。大概是灌了几口冷风,嗓子发痒,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轻手轻脚的向离夭夭靠拢,想吓一下她。走到半途,他口中一片温润,血腥味蔓延。
他立马伸手擦拭,手指一片殷红。口中不断有血涌出,他慌乱的用衣袖遮住,迫使自己将血吞咽下去。
“路千尘,你玩够没?”
离夭夭捶捶腿,准备起身。
路千尘忙抿干净嘴唇上的血液,扯出笑来。
笑容刚刚拿捏出来的那一刹那,他强行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他眼前一片黑暗,身体缓缓坠地。
离夭夭回身,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路千尘,她惊愕的看着,不知所措。
“大哥,怎么样?”
离夭夭和良无在外商议。
“按理来说路千尘还有两个月,可是他这状况怕是撑不过了。”
离夭夭失落的埋下头,良无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慰到。
“二弟,剩下的日子,你好好对他。”
“嗯。”
床上的路千尘早已苏醒,他平静的听完了屋外两人的对话,没什么惊讶的,毕竟又不是第一次莫名其妙的昏倒。
门被推开,离夭夭走了进来,屋子里夹杂着浓浓草药味。
“你怎么醒了。”
路千尘偏头,像个小孩子似的看着她。
“早就醒了。”
离夭夭俯身,拉住他的手,坐到床边。
“忽然晕倒有没有吓到你?”
“有。”
“对不起啊,我实在忍不住了。”路千尘充满歉意的看着离夭夭,挣扎着起身。
“本来,我还以为我这身子可以撑过两个月,体体面面的死呢,没想到。”
“路千尘。”
离夭夭哽咽抽泣起来。
路千尘手掌抚上她的头,温柔的揉着。
“我饿了,你可不可以给我煮碗粥?好久没喝你的粥了。”
“嗯,我给你煮,你先躺好。”
离夭夭给他盖好被子,立马出门去。
等门重新关上,路千尘翻身下床,他眼眶红润,嘴里喃喃道:
“阿离,我多希望。”
他下床,颤颤巍巍的朝着书案走去,冷风过,他却连一丝冷意都没有。
他艰难的坐下,抽出纸来,提笔落字。
纸张铺开,最先落下的却是他的泪水。
数笔而过,白纸上沾满黑字,他整整齐齐的将它贴好,拿出信封装上,封好。
再落款到信封上,只二字——遗书。
他手紧紧撰着桌沿,说不上是那种感觉,他不怕,可是不舍,又觉得好像终于是解脱了。
他慌乱的擦干净泪水,抽出一张纸来,继续写着。
离夭夭拿着长勺,心不在焉的搅动着锅里的粥,热粥咕嘟咕嘟的翻滚,灶中的柴火正旺。
她瞟了一眼门外,雪化了。
路千尘的身体是每况愈下,严重之时连床都不能下,只能让离夭夭左右伺候着。
这几日,良无不断的往路千尘房间跑,每次都刻意支开了离夭夭。
离夭夭也越来越心不在焉,总是心神不宁的,不是打翻东西,就是忘记要做什么,常常让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日夜里,路千尘精神好了些,他让离夭夭扶他出去,坐在院中的石桌那儿。
“以前师父问我知不知道当了掌者意味着什么?”
离夭夭一愣,反问,
“你怎么答的?”
“我说了任何人都会答的,我说为了保护天下苍生。”
路千尘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握住离夭夭的手,
“可是长大后才知道,守护天下苍生容易,可是要护心上人才最难。”
路千尘深情款款的看着她,她只一笑,抽出手站起来。
“我死后会葬在未墉城后的陵园中,你要有时间,可以经常来看看我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不求你会跟我合葬,只求你能经常来看看我。”
离夭夭皱眉,不解的神情中带些慌乱。
“你放心,以后不会有人可以欺负你,我已经打算将掌者位传给大哥了。”
“哦?”
“没有了宗门,没有了良邪,天下太平了。”
“嗯。”
路千尘注意到离夭夭颤了颤,他起身,揽住她。
“冷吗?”
“不是,该回去睡了。”
“好。”
他答好时,声音柔柔的,差点让离夭夭陷入他的温柔中。
路千尘释然般的抬头看着月亮,月光淡淡的罩着云,真安静。
还差一点。
天敏年三月二十四日,午时三刻
离夭夭对镜施妆粉,她细细的理好自己的碎发,摆正发簪,用指腹轻轻点起一点口脂涂上嘴唇,再一抿,瞬间唇红齿白,秀气可人。她眼眸一抬,镜中人多了几分狠厉妖媚。
路千尘早已穿好衣裳等在门口,他面容恬静安然。
离夭夭起身,华服加身,今日是传位仪式,再过片刻,未墉城的掌者位就要易主了。
她,等不了了。
离夭夭手腕一转,唤出青鸢剑,逼近门口的路千尘。
仅一步之隔时,路千尘忽的开腔:
“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着,他转身,离夭夭迅速收回剑,佯装出一副笑面。
“去哪儿?”
路千尘挽起她的手,施法落到断崖之上。
就是当年他们成亲的地方。
盖的房子依旧还在,只是敷上了不少灰。
路千尘松开她,转身看着屋子,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离夭夭错愕,她稳了稳心神,重新唤出剑来,指着路千尘。
“你早就知道了?”
路千尘转身,喃喃说着:
“你演的很好,只是,唔。”
他还未说完,离夭夭的剑已经入身,路千尘身子朝前一倾,胸口鲜血只流。
他笑了,带着些自嘲,他怔怔的看着刺入胸口的剑,苦涩无奈。
他抬头,眼中湿润,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的,过几日我就死了,现在你杀了我,被人知道,白白添个弑夫的罪名。”
“路千尘,你还要装好人吗?弑夫?谁是你的妻啊!”
离夭夭咬牙切齿,手中的剑又钻肉几分。
路千尘疼的冷汗直冒,可他还是强颜欢笑。
“是啊,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妻,呵呵。”
“路千尘,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你是怎么让良邪死的,你记得吗?我多想让你也试试啊!”
“良邪?你爱的还是他。”
“不然你以为我会爱上你?”离夭夭冷冷一笑,路千尘这幅神伤的模样让她觉得可笑。
“我以为,这么多天,你起码会有一点点。”
“不,一点也没有,每一次和你拥抱,嬉笑,打闹,我都觉得恶心,可是为了报复你,为了毁了你的一切,我得忍,我现在有多嫌弃自己你知道吗?”
路千尘昂头,泪水滑过脸颊。原来他的温柔入骨,还是没有换回一点从前的离夭夭。
从见她第一面起,路千尘就知道了她的目的。
尽管多次沦陷在她的暖意中,可是他还是清楚,这不是以前的离夭夭。
他从不问她过去,不问她如何想起,因为他知道,她根本就没记起。
他小心翼翼的配合她演完这场戏,她想杀了他,他就刻意提起良邪,帮她动手。她还想要什么?
如果路千尘没错的话,阿离应该还想要这掌者位吧?
其实她大可不必下药的,那样让她也痛苦。她可以什么都不说,他就准备妥当一切,掌者印都放到了书桌上。
他没有传位给良无,遗书中的下一任掌者,名字叫离夭夭。
他这苟延残喘的生命,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护他给她的太平,替她泄愤。
阿离是个专情之人,爱上了,就很难放下,路千尘不怪她,是他自己作孽,推开了离夭夭。
“这样,不够。”
路千尘双手抬起,握住剑身,猛地一用力,长剑刺穿身躯。他手掌划破,血流如注。
离夭夭一惊,剑把脱手,她眼神复杂的看着他。
只见路千尘慢慢的挪动步子,往崖边靠去。
他侧头,山崖下的花还是和以前一样艳丽,他歪头,断断续续的说着:
“等下,这里,会,很好看。”
一步,两步,三步。
碎石滚下崖壁,路千尘已无路可退。
他凄然的看着离夭夭,嘴角挂血,却笑的灿烂,以后的阿离,一定会生活的很幸福。
“离夭夭,这剑,我就带走了。”
青鸢剑沾了我的血,不能留,留下的离渊剑可以护着你。
“离夭夭,良邪是我设计杀的,我也从来不是真的爱你。”
离夭夭一震。
“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我只是为了得到你的卜离之力而已!哈哈哈哈,只是,我输了——”
路千尘笑着落泪,右脚悬空之时,他整个身子朝着崖下扬去,他咧嘴笑着,就像初次见离夭夭时那样的笑,书中颜玉,温润入骨。
“离夭夭,我从来都不喜欢你——”
阿离,我真的很爱你。
躯壳猛烈下坠,被风锁了喉。他跳下去的那样义无反顾,离夭夭忽的心慌了,她几步向前,探头看着他坠下。
他赴死的神情没有一点不甘,感觉是期待已久一般。
断崖的风停了,点点星火飘上来。
离夭夭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崖下,路千尘,竟然,焚了自己?
路千尘双手紧握,施完最后的法术,毁掉了自己的肉身和元神。他看见自己一点一点化成萤火,终于放心了。
这世上,再没人能伤她。
护她安宁的法子,其实很简单,只要他毁了自己,就行了。
他该早点这样做的,在北海回来时就死去,那样他就算死了,日后有人问起离夭夭,
“你知道路千尘吗?”
她一定只是挠挠脑袋,毫不在意的说着:
“有点印象,是我那英年早逝的师兄。”
阿离,你记起了我爱你,却忘了,你也爱我。
离夭夭退回崖面,她伸出手来,呆滞的看着,自己手上未曾沾上半滴血。
恍然之间,刚刚就像一场梦,风扬起裙摆,崖下万丈绯红随风而动。树叶纷飞,被吹的一堆一堆旋转。
“呵——”
离夭夭轻笑一声,不屑的看着崖口。她只觉得无比的轻松自在,高兴自己为良邪报了仇,高兴路千尘终于死了。
可是,怎么,还是空落落的?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
“喝了这酒,你我就是正式夫妻了。”
——
“师兄,我叫离夭夭,从今以后,你我就是师兄妹了。”
“离夭夭,那我以后就叫你阿离,如何?”
——
“你不要叫我阿离,我听着恶心!”
……
她回到未墉城,大殿里空无一人,只有良无站在那儿。
“大哥。”
良无转身,看她只有一人归来,瞬间失神。
“你动手了?”
离夭夭双唇紧闭不说话。良无明了一切,苦涩一笑,一记巴掌重重甩到离夭夭脸上。
“啪——”
离夭夭侧过头来,泪水落下。
良无再没说什么,决绝离开。
没有让位仪式。
路千尘是多细致入微的一个人啊!早早安排了一切。
让位仪式不过是个幌子。
“咳咳,良无如果那天只有阿离一个人回来,你就快些替我安排好葬礼,记得一定不要让人打开我的棺椁,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死因。”
床上路千尘费力的阐述着自己的计划。
“还有,你永远都不要告诉她过去的事,无论怎样,都不可以。她要杀我,我就圆她最后的一个愿望,以后,得你替我保护她。”
“对了,房间里有我给她留的两封信,你交给她,还有,这道掌者令,在我死后,昭告天下。”
一件一件,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这个人,从来就是个劳碌命,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考虑,那仅有的一点快乐就支撑了他这一生。
天敏年三月二十四日,未墉城第八代掌者,路千尘,薨。
后世在《未墉志》中翻阅到,路千尘天资聪颖,两岁识字,五岁习武,八岁精音律,十五岁代掌未墉城,二十六岁平动乱,稳四方。修八尺,才华横溢,温润如玉,眉目疏朗。
因病去世,年仅二十八。
其妻,离氏,唤阿离。
路千尘留下的两封信,一封遗书,传位离夭夭。
还有一封,写着——阿离亲启。
离夭夭冷冷的拿起那封信,过了许久,将它撕的粉碎,扔进了炉子。
片片碎纸中,不见半点字迹。
剩下的那道掌者令,被良无展出。
“吾以第八代掌者身份特颁此令。未墉城后生,当永生永世守护卜离之力,不得觊觎,违者处极刑。”
路千尘的葬礼草草了事,棺椁安置于未墉城后的陵园之中。
虽有八代掌者,可他是唯一一个葬入的。
离夭夭整日游荡与山山水水之间,将未墉城撂给了良无。自她杀了路千尘后,良无再也没去看过她。
翙宫和整个未墉隔绝。
四年后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了。
翙宫多出了许多人,离夭夭寝殿外守夜的两个侍女窝在一起悄声谈论着。
“你说小夭主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才几天时间,人都瘦的皮包骨了。”
“她整日饮酒为食,身子能扛这么久也不容易了。”
入冬没多久时,离夭夭就有些轻微的咳嗽,起先她没在意,可第二天直接人就躺下了,这才让人叫来了良无。
饮药施针,怎么都不见好转。
咳嗽吐血,一日胜过一日,良无急的几日没睡觉。
算下来,病了都快半月了。
离夭夭胸口疼的很,睡不着,想让人端水来,却没力气喊。索性放弃,她眼睛下窝,不安的盯着屋顶,最近她是越来越记不住东西,缓了好久才想起自己躺在哪儿。
前些日子她看到了她的侄儿,叫五四。那孩子长的水灵灵的,聪明极了。
他跟着他爹来看自己,进门就跑过来趴在床边,喊着姑姑,姑姑。
小脸蛋肉嘟嘟的,捏起来软的跟年糕似的。
他说,
“姑姑,等你好了,你带我去玩秋千,去上街,买吃的。”
离夭夭那时还有力气,还能点头,见她点头了,小家伙高兴的直跳。
良无嫌他吵,就让人带了出去。
离夭夭听见大哥给她道歉,说没照顾好她,很自责。她只笑笑,说这可能是她的报应。
想着想着,眼皮子有些沉了,她用余光看到好像有人进来了,可她看不清,眼前蒙了一层纸似的。
那人走近,坐到她床边,责怪她怎么让他等这么久?
离夭夭不大懂,她只当是她大哥,便跟他抱怨起来。
“大哥,我最近记忆越来越不好了,忘了好多东西。”
“眼睛也看不清。”
“最近梦里总有人吵我,不停的叫我阿离,你说怪不怪?”
“阿离?”
“大哥你听,又有人叫了,我没骗你。”
离夭夭感觉额头被手掌盖住我,她像只小猫似的蹭了蹭,孩子般笑起来。
“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忘了谁啊——”
声音渐渐变小,离夭夭觉得好困,她眼睛不受控制的闭上,从缝隙间看到眼前的人,那人不是大哥啊!
她坚持不了了,她想着,睡一觉,先睡一觉,一切就好了。
她闭上了眼睛,再没睁开。
隔天侍女推门,离夭夭已经浑身僵硬,没了气息。她的手紧紧拽着被子,嘴角微微上扬。
未墉城丧钟长鸣,群山素裹。大殿里外皆是白幡层层,四海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可是这次,唯独没有那个一身新衣,意气风发的男子。
《未墉志》记载,合棺之时,殿外惊雷一声,随后乌云散去,祥云千里。远处一只凰飞来,直达离夭夭棺椁,绕棺三圈,啼叫不绝。
不久,离夭夭的躯体化做一缕霞烟,飘飘然而上。
凰腾空而上,霞烟化凤,穿过屋顶,随凰而飞。
一凤一凰,相伴离去。
后世多当做是神话传说,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自那之后,再无卜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