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雪跟我讲过你,那天下午我隔着老远看见她身边的你,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跟男朋友吵架,我当时就知道你是谁了。”
“韦雪是怎样跟你讲我的?”
“在她眼里你可厉害了,所有她不会的你都会,她总是频繁的提及你,自然而然,我就记住了。可能你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虽然你跟韦雪是同学,但你身上有种东西,让你看起来显得要比她要大很多。”
为了表现不以为然,我迎着他的眼睛看回去,那是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锋芒全隐含在瞳仁里。
我当然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来自童年的缺乏,一种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符的的愁苦,坚硬,漠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少女应该有的样子。
就是那个叶霜琪,她在我心里顽强的生存下来,这么多年了都不肯离开。
她逼着我咬牙切齿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用一种穷凶极恶的姿态来苛责自己,也苛责身边的其他人。
她从不允许我软弱,认为软弱是一种耻辱,她认定了要做成的事情,绝不容许我失败,她用衣衫褴褛的面目时刻提醒我,你必须努力,豁出性命的努力你才有可能获得那些别人天生就已经拥有的东西。
她手中紧握着一把荆棘,每当我稍稍想要松懈一下的时候,便会对准我贫瘠的背部狠狠的抽下去,每一次,从不迟疑。
她主宰我。
“叶霜琪,你很喜欢钱吗?”
严谨的声音很轻。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呵,这是什么狗屁问题。但他没有转移话题,只是静静的凝视着我,那目光里毫无迟疑,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爸爸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工,我小时候很少见到他,一年三百六十天,他有两百多天在外地打工,我妈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
我们全家挤在那种八十年代单位分配的宿舍房子里,从来没搞过装修,地板已经磨得露出了水泥的颜色。
从小我就最害怕过夏天,因为我们家当西晒,到了夏天就热得像个蒸笼。”
“我记得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我们几个小姑娘一起回家,不知道为什么谈到了父母的工资,其中有个女孩子,她父母都是医生,她刚说了她妈妈的工资,我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那个数字是我父母的工资的总和……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小朋友的家和另一个小朋友的家,原来是不一样的。”
“后来我慢慢长大,尤其是和韦雪做了朋友之后,我发现人跟人之间、生活跟生活之间的差距比我想象中还要悬殊,还要大。有一次韦雪拖着我陪她去逛街,她试了一条橘色的裙子,四百多,她想了一下说,还行,买吧。
那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比起后来她买Chanel买Prada给我的刺激更大,因为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那种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买来随便穿穿也可以的不以为意……严谨,不骗你,我真的很嫉妒。”
“我很害怕成为我父母那样的人,捉襟见肘的过日子,碌碌无为的度过一生,我更害怕的是我付出了所有的努力来反抗命运,到头来,我还是只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过跟他们一样的生活。”
“我经常看人说,名利于我如浮云……讲得多好听啊,我也很想说这句话,但我说不出口,也没资格说。
你问我是不是喜欢钱,当然,我非常非常喜欢,我不觉得承认这一点有什么可耻。”
其实我也不懂,为什么我会对严谨说这么多,有些细节我甚至连对韦雪都不曾提起过。
或许是因为生病,我心里的那个叶霜琪动了恻隐之心,怜悯我这副虚弱的躯体,准许我暴露自己的软弱。
或许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渴望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听我讲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我渴望卸下盔甲,露出真实的面目,哪怕就这么一个下午也好。
大概真的只是这样而已,而刚刚好这个时候,严谨在这里。有多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我说的是那种不带一点儿负担的睡眠,像清理垃圾一样把自己心里淤积的那些焦虑,压抑,疲倦,通通一扫而光的睡眠。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能感觉到身体的极度疲倦,可是潜意识却总是那么清晰,随时可以清醒过来,睁开眼睛。
可是在这个充满了药水气味的小房间里,混合着这样多的病菌,还有陌生人呼出的二氧化碳,我却有种心安理得的放松——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的那种心安理得。
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老板在我的旁边。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一声快门声音。
大概是哪个姑娘在拍自己打点滴时可怜兮兮的模样吧,真幼稚啊,我心里想,可是我连扯扯嘴角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一头栽进了浓重的困意之中……
打完吊针之后严谨表示要请我吃饭,我连连摇头,饭就不吃了,医药费能报销吗?
严谨怔了怔,笑着点了点头说,那我送你回家。
回到家之后,我百无聊赖的打开手机,看到微博推送了一条新闻消息,我随手点开,突然间,一条经济案件新闻配图的那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上这个年轻男子有些眼熟,一时之间,我感觉胸口有些堵塞。
我开始认认真真地读这条新闻,当读到×××曾任×行行长时,电光石火的那一瞬间,我想起来了。一年前的一个饭局上,我与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一个男人们掌握着话语权的场合,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姑娘在场,而他们所谈论的话题尽是些我插不进嘴的内容,他们口中大多数名词我甚至连听都听不懂。
那顿饭我吃得不是很好,很多菜肴我平日里从来不曾见过,无从下手,他们几个男人也很少动筷子,只顾着喝酒,觥筹交错之间,我的沉默显得那么乖巧。
是在离席的时候,此人指着我呵呵地笑,说:“行啊,秦总,又换了一个。不过这个最漂亮。”这句话我当时并没有听懂,后来在车上,我问出我的疑惑,驾驶座上的人哈哈一笑,也不回答,只是腾出右手来拍拍我的头。
再后来,城头改换大王旗,我才终于懂了那句话里的含意。不过是生意场上一句客气话,应景罢了。
此刻,我的双手开始颤抖,背上有密密麻麻的冷汗渗出,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暗自祈求没有他,没有他,千万别有他。
然而,就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那个名字赫然陈列在涉案人员的名单里——秦文崇。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再看,它还在那里。
纵然人生早已七零八落,纵然我曾有过千万种构思和幻想,但眼下这一幕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牢牢地盯住那个名字,眼神渐渐失焦,心中往事翻涌。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依然为你有泪可流。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那个人,是某行的行长。铺这条线,我用了三年时间,虽然到现在还没让他为我做过什么,但将来一定用得上……”
秦文崇,你是那样一个聪明谨慎的人,却走到现在这一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又或者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