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的一个同样的夜色中,也是凑巧,严谨开车接于诺去某个饭店吃饭,他们两人的爸爸最近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谈生意嘛,总归是要吃吃喝喝走走过场,几杯酒下肚,有的没的互相吹捧一番,也就谈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他爸爸是真心喜欢于诺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这阵子总是叫严谨带她一起去玩儿,各种音乐会的票、电影票都是两张一起给他,总说是别人送的,别浪费了。
于诺倒也真的值得长辈们另眼相看,无论是去听音乐还是看画展,她总是一副被艺术打动了的模样,最可怕的是她竟然还不是装的,在某次画展上偶遇据说是蜚声国内的某知名画家时,她还真的头头是道地跟对方聊了好半天。
当时严谨站在一边看着她,犹如看着一个亲民和善的公主。
是的,很美好,很得体,很优雅,但是总觉得隔着什么,无法亲近,也不愿意亲近。
临睡前我上了一会儿网,刚好碰到下班回家的依依姐在线。
到底是做母亲的人了,她的qq头像不再是以前那个粗犷的大胡子布鲁诺,而是换成了露露的大头照,小丫头笑得很灿烂,小脸肉乎乎的,看着就想伸手过去掐一下。
我和依依姐一人贴了一张面膜,开着视频,艰难地扯动着嘴角语聊,她问我,出去几天感觉怎么样?
我表示一切都很好,就是忘了带防晒霜,只怕回去后要变成印第安人了。
她哈哈大笑,扯得面膜都变了形:“你好讨厌啊,做面膜的时候笑会长皱纹的!”
视频里的她看起来真的很快乐的样子,其实我觉得和我刚认识她的那个时候相比,她真的显得有点儿沧桑了。也许跟生育有一些关系,但我相信露露的降生会弥补她生命里的某些缺失,会使得原本就很豁达的她在遇到艰辛的时候,更乐观、坚定,并且宽容。
但是我的缺失呢?
就在我跟依依姐互道了晚安.
关掉电脑之后我枕着手臂看着那扇小天窗,发了好久的呆。
依依姐以前跟我说过,女孩子过了二十岁就是大姑娘了,该认真想想未来了,可是眼下的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我在大理的最后几天,韦雪打电话来跟我讲“我从ktv辞职了,妈的,再做下去我要短命了”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会儿,问她:“你没哭吧?”
“哭你妹啊,有什么好哭的,大不了摆地摊去,好多摆地摊的都买上奔驰了你知道吗?”
她总是这种语气,从她说的话里你听不出她是悲观还是乐观,就是一副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可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某些时刻,对她,我是打从心底里佩服的。
除了我们决裂的那一次,我发现我几乎没看到她哭过,也许她并不是没有眼泪,只是都流在了没人看见的地方。
韦雪当然没有去摆地摊,首先摆地摊的那些人都有自己的固定位置,才不会让给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而且听说,曾经有人为了抢夺一尺宽的地方,引发了一场群架,最惨的是那个人被砍了十几刀。
十几刀啊!韦雪默默地想,就算是头大象也经不起这么砍啊!
其次她根本就不知道要卖什么!
她也真的很认真地去批货的地方转过几次,看到那些小饰品、小本子,甚至小发卡、蝴蝶结她都想据为己有。如果她去摆地摊,她实在无法想象,客人要买这个,她说“这个不卖”,客人要买那个,她说“这个我自己也喜欢”的场面。
那样……我也会被人砍十几刀的吧?她心有余悸地想。
后来我们闲着无聊的时候,韦雪告诉我,在她待工的那段时间里,她妈妈也基本康复了,不过她那个极品妈妈就算瘫痪了,嘴巴也不会放过她的。
从早到晚韦雪都生活在乡下那个公务员媳妇的阴影里。
“好好儿的一份工作你说不做就不做了啊,你蛮有骨气的嘛!这个社会骨气值几个钱啊?你看看王阿姨的女儿,肚子都大得跟个西瓜一样了,你还每天躺在家里装死,同样养的是女儿,怎么别人就那么好的福气啊!
“当初王阿姨的女儿结婚我还送了一份人情,指望着你结婚的时候收回来,现在别人都要收生孩子的红包了,你还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说你几句你还不高兴了,怎么啦,长大了了不起了是吧,有本事到你爸爸那些野女人面前去起调子啊!”
……终于,韦雪在某个早晨再次被这种市侩的咒骂吵醒之后,忍无可忍了!
我清早就收到她的短信:别的女儿都是她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我是捅在我妈心口的一把杀猪刀!
紧接着我打开电脑,发现她在她的qq签名、新浪微博、校内状态以及豆瓣我说上同步更新了这句话。
我估计再这样下去,她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弑母的恶行来。
办事效率极高、人脉极广的韦雪在半天之内就搞定了房子的事,她读大学时的某同学的表姐的男朋友正好是做地产中介的,按照她的要求,火速给她提供了一套“只要有床有热水器有冰箱有空调有沙发可以连宽带就可以啦”的房子,凑巧还就离曲梦瑶他们住的地方不远。
韦雪欣慰地想,我的人缘真不是一般的好,我真的,太牛x了!
趁着周末,韦雪一通电话把曲梦瑶和齐铭call了起来:“过来帮我搬家啊,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啊,晚到半小时,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本来在家打副本的齐铭只好找洛依依借了车去帮忙,韦雪守在楼下一看到那辆熟悉的甲壳虫就崩溃了:“你有没有脑子啊,这么小的车平时多一个人都装不下,你他妈的开来帮我搬家?”
戴着墨镜的曲梦瑶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超有气场超有范儿,远远看着就像时尚杂志里那些欧美街拍的模特儿。她一记暴栗:“你妹啊,我们现在穷得都要去卖肾了,去哪里帮你找辆大车来啊。再说了,你他妈的又没家具,就那点儿破衣服破鞋子,难道要艘航空母舰来帮你搬啊?”
伶牙俐齿的韦雪被比她更伶牙俐齿的曲梦瑶堵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般这种时候她就分外怀念叶霜琪被她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欺软怕硬的家伙只好转移话题:“好吧好吧,我的都是破衣服,你的衣服都好看……咦,你这件外套什么时候买的啊?从没看你穿过啊!”
原本只是一句无心的话,韦雪和齐铭都没有注意到曲梦瑶在那个瞬间愣了一下之后,才轻描淡写地说:“怎么没穿过,你没印象了而已。”
其实韦雪本来还想说:“我怎么会没印象啊!我上个星期陪别人逛街的时候看到过这件衣服,今年春装新款,价格抵得上我半年的房租了!”
可是她没机会说了。
吊儿郎当的那个男人从院子门口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一看到韦雪就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他刚想说点儿什么,韦雪就转过去,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地往车里搬东西。
韦雪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当齐铭看到那个男人手臂上那条纹身的时候,陡然间,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定了定神,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个人是谁啊?”
“不认识!”韦雪没什么好语气。
“不认识?不会吧,我看他好像想跟你打招呼啊。”齐铭不死心,接着套话,其实他心里已经着急得恨不得把韦雪提起来严刑拷打了。
“说了不认识!”韦雪也不耐烦了,她实在没脸告诉自己的朋友:他是我妈的……男朋友?还是更直接一点儿的说法……姘头?
齐铭还想问点儿什么,韦雪却把东西一摔:“齐铭,你帮不帮忙,不帮我叫搬家公司了!”
看得出来韦雪是真的很忌讳谈那个人,齐铭只好暂时压下满腔的疑问,先帮她搬东西。
从头到尾,曲梦瑶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天晚上韦雪就搬进了那所“家电齐全,窗明几亮”的老房子,这才发现租房子这件事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床是睡上去翻个身都会嘎吱嘎吱响的,冰箱只及她膝盖高,就算全部塞满也只能储存两天的口粮,空调是挂在墙上当摆设的,一摁遥控器开关就听见头顶上一阵轰鸣,至于沙发……她很想打电话问问那个该死的中介:“他妈的你家的沙发长得跟藤椅一样吗?”
可是她没有勇气,她知道,她给出的钱也不过只能租到这样的房子,算了吧,就当卧薪尝胆吧,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吧,为了储备力量建设祖国,我就暂时苟且偷生吧!
而且,至少,电视还是可以看的,至少,还有芒果台可以看啊!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晚上十点半,当芒果台自制的青春偶像剧开场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周嘉年的名字在屏幕上明明灭灭。
半小时之后他提着几盒凉菜,一盒炒饭,还有从他认识她起,她就深深迷恋的卤猪蹄来敲门了。
他一进门就一通抱怨:“我靠,你怎么找了个这么隐蔽的地方啊,你要躲起来搞传销吗?”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也想住在摩天轮旁边的公寓里,每天坐在窗边端着咖啡杯感叹这个世界真是不符合我的梦想啊!”韦雪的怨气比他还重。
正大口大口地扒着炒饭的周嘉年懒得跟她争,一边翻着凉菜一边问:“对了,你在ktv做得好好儿的,收入也比较稳定,干吗突然不做了?当初我劝你别去吧,你还不听,我说过你是我的女人,我怎样都会照顾你的,我有十块钱就会分你五块,你又不信我。”
韦雪低下头,很久没有说话在韦雪的沉默中,电视的声音显得特别大,女主角和男主角在海边奔跑着,海浪打湿了他们的脚。
这才是明媚的、朝气蓬勃的青春吧。
可是青春有多种多样的姿态,它可以以千千万万种面目呈现,就像罗列在一个巨大的书架上的书,别人的青春的书脊上写着晨光、雨露、花朵朝气蓬勃,她的书籍上写着孤单、落魄、绝望和居无定所。
还有失望。
对亲人的失望,对情感的失望,她本以为对她离开ktv这件事,无论是她妈还是周嘉年都会表示支持,可没想到他们竟然都觉得有点儿可惜。她甚至很偏激地想,是不是只要能赚钱,他们都不在乎她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是不是哪怕她去贩毒卖淫他们都觉得没问题?
绝望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死,死了就能从她厌倦和厌恶的这一切中解脱了。
关于死,也许每个人都想过吧,可是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冷静下来之后继续苟且偷生。
她也不例外。
韦雪起身去打开窗户,满屋子食物的香味顿时清淡了许多,在周嘉年探究的目光里,她终于道出了原委。
“做得好好儿的?我他妈差点儿被人强奸了。”
窗外,忽然一道闪电划破整个夜空,潮湿闷热的空气顷刻间一扫而光,夏夜的雨,轰隆隆地就这么下下来了。
很久以后我才从韦雪口中得知她决定离开酒吧的真实原因,而这件事除了我跟周嘉年之外,她没有再对任何人说起过。
“跟谁说都没用,不能让事情变得好起来,反而还有可能让情况变得更坏,所以就懒得说啦。”她是这样说的。
而当晚周嘉年的反应也是被吓了一大跳:“强奸?你说得太严重了吧?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样,只是无聊的人的恶作剧啊?”
“屁!是真的!我的衬衣扣子都被扯掉了!”韦雪一激动差点儿把那张原本就颤巍巍的旧茶几给掀翻了,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也不是刚到社会上来混,真的假的我难道分不清吗?”
顿了顿,周嘉年放下手里的筷子,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就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你慢慢说,慢慢说。”
那是一个看起来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等清洁人员打扫完场地后,换好工作服的韦雪把在赛百味买的三明治当晚饭给解决了,她还顺便给曲梦瑶打了个电话聊了一会儿:“梦瑶,现在的夜店都不是你我的天下了,以前我们出来玩儿,最多也就是化个烟熏妆了,现在的小姑娘不打两针玻尿酸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泡吧的,唉,人要服老啊!”
“滚,是你老了,我还没有!有钱了我也要去打玻尿酸,打肉毒杆菌,打羊胎素,女明星打什么我就打什么!”
挂掉电话的时候,韦雪被一个男人撞了一下,手机都被撞掉了,她刚想爆粗口时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正在上班,只好硬生生地把那句脏话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