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如期等到了景熠,他裹着一团寒气迈进我寝宫,我笑着问他:“不会真的要我养那个孩子吧?”
“不然呢?”他扯动一边嘴角反问,“莫不是你还没欺负够贵妃?”
“看皇上说的,”我装模作样地似笑非笑,“还以为你喜欢看那些女人互掐呢。”
他挑眉,一手揽了我的腰:“那些?”
心里一紧,往旁边扫一眼,看到蔡安和水陌早关了门退出去,这才凑上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一吻:“对,那些。”
我一直是在配合他,想他不可能看不出来。果然景熠唇边的笑漾开来,认可了我的回答,却显然不喜欢这个吻,于是低头示范了一个合他意的,好一会儿才放开,低沉魅惑的声音响在耳边:“那孩子你愿意管就管,不愿意管,一时半刻的,也不会有人去打他的主意了。”
被他的霸道索取弄得有些轻喘的我怔了一下,很快淡淡一笑,没再开口。
看看关乎后宫的这些人,景棠老练事故,太后笑里藏刀,贵妃狡猾多诡,宁妃清冷透彻,兰贵嫔棋高一着,还有那十几个人精,没一个是简单的,每个人都自认为掌握控制了一些,可是这么多人这么多心思,论斗智斗心斗谋略,全都比不上一个景熠。
这么多女子的心思都全放在他身上,他却利用这些心思促成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几个月的闹剧收场,死伤无数,没有谁落了实质的好处去,赢家只有他,他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我以前满足于自己与他站在一起,现在想想,大概只能庆幸自己没有站在他的对面。
这是一个让许多人都意外的局面,却没有溅起什么水花。
薛家本就心虚,知道很多事站不住脚,并没有乘胜追击的胆子。容成家劣势之下反而得了好处,面对景熠同样略带偏袒的不追究,也没法再说什么,更不能再提立储的事去惹他厌烦。后宫一向跟着前朝动,所有的明争暗斗窃窃私语几乎一夜之间安静下来,让我还颇有些不习惯。
二月二十一,是我的生辰。
这是皇后册立后的头一个生辰,又逢我重掌后宫大权在握,自然受到了格外的重视。前一两日开始,就有源源不断的后宫妃嫔和亲贵诰命前来道贺,起初我还应对着些,后来烦了,便缠住恰好过来的景熠不放,然后叫水陌以皇上在坤仪宫,皇后不便接见来客为由,把余下的全挡了。
景熠忍俊不禁地勉强配合,不忘奚落我:“这后宫里除了太后,也就你一个人能明目张胆的庆生,连以前贵妃德妃她们每次都要小心避忌着收礼设宴,你倒躲起清净来。”
“那些人庆的是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想再替容成耀搭桥了,再说——”我停一下摆摆手,“不外乎搬些金玉来给我,我又不喜欢那些。”
“说起来,不管哪个生辰,我也该送些贺礼才对,”他眯着眼睛凑近我,“你喜欢什么,黎原么?”
我一愣,突然就笑出来。
景熠这会儿说的黎原可不是沈霖,而是沈霖的剑,黎原本是那剑的名字,这几年才被沈霖无良窃为化名。
那把碧色长剑与我的暗夜、景熠的擎光和阑珊的绯心齐名,轻重宽薄都很舒适,我从小就爱不释手,不过是阑珊说,还是短剑适合我要跟的人和做的事,这才毫无怨言地拿了暗夜。
如顾绵绵所说,我平日里总是四处借剑用,但沈霖和我一起出去的时候太少了,能借到黎原的机会寥寥,于是心里更愈发垂涎。
此时我笑,是因为我喜欢黎原的事从没跟景熠提过,他竟然是知道的,这让我忽然就觉得很贴心。
“怎么?皇上要下旨命王爷把剑缴了充公?”我故意一脸期待,感激涕零,“谢皇上恩典!”
在景熠的哈哈大笑间,我看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的东西。
自从正月之后,后宫里就一直没出什么事端,太后不怎么站出来说话,景熠对后宫事也管得少了,中高位几个妃嫔的或死或贬给了众人不小威慑,贵妃派系元气大伤,一时掀不起风浪,宁妃也展现了不错的能力手段,为我省了许多心思。
景熠不再按着宫里的规矩,捡固定日子到坤仪宫,而是常常突然就出现,坐一会儿,说一会儿话又急匆匆地走了,仿佛只是为了来见见我。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来已经很少叫人通报,我也不再每次拘规守礼地跑去迎接,有时候甚至故意要等他站到面前了才会笑着抬头。
我当然不会被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吓到,只是已经能做到不为所动,让自己看起来与一个普通女子无二,去享受思念之后,突如其来的欢喜。
我想,我得到了此生的梦想。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我得到了。
一直到四月里,天气乍暖,战事乍起。
乾阳宫大殿上,景熠对着一群战和不定的臣下,话也没有多说,只叫身边执礼内监宣了早就拟好的一份旨意,没有提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那里面有着铿锵的四个字。
御驾亲征。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堂上支持者甚寥,对于这个结果,景熠显然并不意外。
自这次早朝之后,景熠就便待在政元殿里,一连三日,除了间或召见需要的人议事,一直没有露面,既不上朝也不接受觐见,任凭群臣跪在乾阳宫中庭相谏,全不理会。
同样等了景熠三日的,还有我。
与景熠的闭门不见完全相反,我大开了坤仪宫的门,因为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我获悉景熠自年初给了容成家好处之后,便开始着力提拔年轻官员,且毫不遮掩地件件拿与容成耀商议。对于这些,容成耀颇有些受宠若惊和洋洋自得,为了向景熠示好,同时也因着所提拔的官员大多官位不高,升迁也要等上经年累月,商议之后的结果便大多依了景熠的意思。
然而容成耀所没有想到的是,大夏朝律例中,有一条是国家遭遇灾祸战乱,官员擢升可不受年资官职限制,特殊时期帝王可不经内阁直接任命,而这次的边境战事就刚好应了这一条。
从这几日自政元殿传出的旨意可以看到,从内阁到六部,官员多有撤换,且并无容成耀置喙的余地。
如果说部分官员的撤换还尚不足动摇容成家的根基,那么“御驾亲征”这四个字则足以引起容成耀的恐慌。
俨然景熠想要的,是兵权。
短短不过三日,容成耀一封急似一封的内折递进来,从开始向我询问动静,到最后变为了明明白白的命令,要我设法阻止景熠亲征。
容成耀说得不错,我的确是疏忽了。
景熠从来不是一个草率的人,他做任何事都有着充分的理由和准备,继位十二年,在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天下大业中,他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如今这样大的一件事,他绝无可能是临时起意。
也正缘于此,恐慌的不仅仅是容成耀,还有一段日子以来,自认离景熠最近的我。
第四日上,景棠进宫来了。来了后,她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给我一封信。
我接过来看向她的时候,她只是别开眼睛,声音平淡:“你爹给你的。”
忍不住皱了眉,我想我大概猜得出信里的内容。
如果爹有话对我说,他完全可以写内折给我,皇后亲眷的内折司礼监无权查验,会送到我面前,就算还是担心泄露,景棠出入皇宫如此方便,现下也来了,叫她带话给我就是。
然而却是这样一封如此慎重又如此见外的信,那么唯一的可能只会是,他想要跟我说的,景棠不想。
拆开来,一页素笺,一个墨字:阻。
景棠始终不看我,更不去看我手里的信,无声地表达着她自欺欺人的矛盾:一边是亲人,另一边是家人,一边是天下,一边是她的天下。
如果是我,至少做不到她这样冷静。
容成耀的要求我可以拖着不理,但爹的意思我却无法视而不见,所以第五日一早,当景熠终于离开政元殿,面无表情地从一群死谏臣子的呼号中穿行而出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等在乾阳宫门外的我。
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面孔,再后面才是那一群跪着打持久战的老臣。
此时的我穿戴素简却正式,尽管一个人都没带地站在那,却足以让人人都认得出我,也让景熠倏然阴沉了脸色。
“皇后在这里做什么。”
一句问话让景熠说得毫无温度,没有语调上扬着表示疑问,也没有沉声怒色的表达斥责,他只是在警告我,不要插手,不要挑战。
可惜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沉默,况且也不符合他身后那帮人的预期,一眼扫过去,能看到那几个年轻官员眼里的些许挑衅,还有那群老臣面上的点滴惶急。
我收回目光不看他,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跪下去,开口字字清晰:“请皇上收回成命。”
一句话说得全场沉寂,同样的几个字,那群劝谏的朝臣已然说了几百遍,早被景熠听得心烦气躁,然而从我口里说出来却又不同,这代表着一国之母,景熠的正妻公开反对了他的决定,在这个夫为妻纲的年代里面,对他来说是一种赤裸裸的背叛。
我不敢在这个时候抬头去看他,但丰沛内力让听力何等敏锐,转瞬的沉寂之后是不少轻微的动静,有吸气低呼,也有轻哼蔑然,独听不到景熠的反应。
他并没有沉默的太久,开口的时候声音终于发了沉:“都听到了?”
一句显然不是说给我听的话让周围骤然燥乱,一个跪着的老臣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伏跪在景熠身边呼喊:“皇上明鉴!君为朝之纲本,岂容轻易冒险,皇后娘娘也是——”
“谢大人慎言!”
我不得不抬头去看状况的时候,看到景熠身边一个四品官服的官员打断了那老臣:“不容轻易涉险不假,那也是太平盛世国事无忧的时候,如今非常时期岂能同论?”
那老臣显然不以为然,身子一梗刚要反驳,年轻官员又道:“难道‘君无戏言’四字就可轻易亵渎?在下倒觉得此当同为朝之纲本才是,皇后未听旨情有可原,谢大人明知故犯又是何意?”
眼睛收回来,我心里沉了一下,这时听到另一侧有个声音响起:“未得听旨就有可原么?”
维持着眼眸低垂的模样,少顷我听到了景熠的判决:“减半吧。”
直到一根暗红色的廷杖立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为何方才能看到挑衅冷哼和惊呼惶急。
景熠从乾阳宫出来的前一刻当众下了严旨:即刻散去,再有劝谏亲征的,廷杖四十。
廷杖第一下落到背上的时候,我的身子猛的前倾,右手重重地按在地上。
脊杖,跪受,这是廷杖责罚中最体面却也最危险的一种,不至血肉模糊,但受力不当可能会折断脊背当场丧命。
容成家到底人多势众,帝王再坚决,眼看着廷杖落下,依然有许多人在替我求情,各种理由各种呼喊,却始终再没有听到那个居高临下的声音。
我没有抬头去看任何人,也没有开口,吸口气重新直起身子,有坤仪宫的宫女跪行过来扶了我的手臂。行刑的内监当然知道我是谁,下手很慢,仿佛随时等着有赦免的旨意。
饶是这样,那落在背上的力道依然比想象的重得多,痛并不算什么,只是会让人觉得无处借力,直闷震得喘不过气,骨头都要碎开。
咬牙挨了一阵子,一边报数的内监念到十二的时候,我再一次用手撑在地上,手腕处传来的猛烈压痛告诉我,再这样硬抗下去恐怕不行了。
我迟迟不能再起身,让那行刑的内监犯起了难,处在这种位置上的人都精明得很,杀人还是留命早有分寸计量,此时更是深知不继续是抗旨,继续了,后果大概很严重。
“住手!”
这个关口上,出现的人是景棠。
站着的人也都呼啦啦地跪了下去:“参见长公主!”
“小姐!”一起出现的水陌三两步扑到我身边,瞪圆了眼睛,惊得话都说不上来。
我顾不上与她说什么,很快抬眼去看景熠。
景熠冲着景棠略躬了身,垂眼生疏:“公主怎么来了。”
“皇上,”景棠也是一身正式装扮,身后带了一群人,她迅速朝我看了一眼,又去看景熠,声音淡冷,“皇后纵有万般错,总是女儿身,皇上想要她的命么?”
景熠不动声色,很快道:“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景棠慢慢地把目光转过来落到我身上,皱了眉,“皇后好歹是一国之母,千金之躯,是我的女儿,也是容成家的女儿,皇上这样做,让自家人的脸面往哪里放?”
见景熠不语,停一下她又道:“你是皇上,想做什么事,没人拦得住,也没人可以拦,皇后这么做,只是因为她是皇后。”
景棠这话说得深了,相信在场不同的人能听得出不同的意思,景棠不光在为我所处的立场做辩解,还在给许多人台阶,同时敲打着更多人。
景熠听了则明显地顿了一下,少顷抬眼道:“姑母教训得是。”
一句姑母,一句教训,仿佛是他落了下风,实则在借景棠的话警告着旁人,让我不禁在心里暗叹这一对姑侄的默契。
事情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必谁多说,责罚自然作罢,我被水陌扶着和景棠一起上了她的轿辇。
一路无言回到坤仪宫,进屋轰了人,我阻止景棠要宣太医的意图:“不急,先等一等。”
她看着我皱眉,神色肃谨:“你这又是何苦?”
我扯动嘴角淡笑一下,没有接她的话,只微微歉意:“总要劳烦你来替我收场。”
景棠能及时赶到,是因为我往乾阳宫去的时候就吩咐水陌想办法通知她进宫。
“怎么是我替你收场?”景棠直直盯着我,面无表情,“分明是你在替他收场。”
被她一语道穿,我并不意外,垂眼不语。
“你这样做,他会在乎么?会领情么?”景棠的语气忽然就有点激动,“言言,你不该爱他!”
我怔一下,不禁轻轻地笑了:“你不也是一样,爱了不该爱的人。”
她身上一颤,许久沉默后,轻轻点头:“是,你说得不错。”
“但你别忘了,”她紧跟着,“便是天塌下来,我还是公主,没有人会把我怎么样。”
景棠抬眼看我:“你呢?”
景棠走后,我扶着水陌进了寝室,背上愈发痛得厉害,勉强撑着坐到床榻上:“帮我把衣服脱下来。”
那伤大概不轻,水陌只看了一眼便掉了眼泪:“小姐,为什么不请太医!这怎么行!皇上他——”
我咬着唇慢慢趴下来,找了个略微舒适的姿势,摆摆手:“行了,去找条干净帕子盖上,没事的。”
这种伤,太医来了也不能近身看,不外乎开些止痛散瘀的药,于此时我的来说没什么大用,而这件事想要办得成,太医就必须要由景熠开口宣。
水陌发了急:“小姐!”
“跟你说了没事就没事,你还信不过我么?”忍痛耗去太多力气,我闭了眼睛,闷声吩咐着,“我睡一会儿,去守好了门,谁都别让进来,皇上来了提前叫醒我。”
从午后到黄昏,入了夜,又到天亮,我一直半睡半醒,水陌寸步不离,景熠没有来。
尽管没什么罪名或者附加的责罚,我这个样子,早起的请安自然是免了,后宫也没人敢这个时候登门,坤仪宫前几日的繁华骤然消失,倒是省了口舌。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水陌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瞅着,我不忍心吓她,笑着:“你不要这样一副表情好不好?”
水陌咬着唇,委屈中又有怀疑和不平,犹豫再三才挤出一句:“小姐,皇上为什么不来?”
我愣一愣,知道她其实想说的是,难道之前皇上对你的好都是假的。
在宫里,水陌是我和景熠身边看得最清楚的人,没什么可解释,我只是笑笑:“不急,他会来的。”
景熠来的时候,天已近了黄昏,提前知晓,正式通传,仿佛一切回到了几个月以前。
不管几个月还是几年,我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听到水陌进来通报,我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发现以为伤处有所好转原来只是假象,骤然一扯动,痛得我几乎岔气。
“小姐!小姐!你慢点啊!”水陌忍不住大喊,被我忙不迭地给阻了。
抓了一件中衣套上,这会儿提前小心了,吸了几口气,倒还忍得下,头发简单挽上,也没有再穿外衣,匆匆出来到外间的时候,景熠已经进了门。
他来得生疏,我却没心思配合,只冲着水陌道:“你先出去,关门守好。”
然后转过头问景熠:“怎么样,前面摆平了么?”
景熠的一脸平静登时就粉碎,咬牙道:“你果然是存的这个心思,沈霖说起来的时候我还不敢确认。”
对于他的当局者迷我也不算意外,只是盯着他:“不然呢?不要又搬出你那套不需要我牺牲的话来,我说过,你要做任何事,我都会帮你,事实证明,我也有能力帮你,不管你需不需要,或是信不信我。”
他倏然眯了眼睛,唇抿成了一条线,许久才沉声开口:“三日后出发。”
我点头,半句不多问,只道:“我跟你一起去。”
景熠想做的事,他要么深深地藏起来,一旦动手,就一定是有把握。
景熠的把握来自哪里,便并不难猜,能对抗容成家的无非只有那么两家——薛家和沈家。
沈家早已淡出朝政,老睿王也远离京城,在这件事上沈霖能帮他并不多,他能靠的,只有同样虎视眈眈的薛家,这回随军出征的将领中,半数出自薛家阵营。
许以薛家承诺及权力打压容成,或许短期可行,但薛家不傻,知道自己被利用,一旦获得权力,当然会为自家打算,日子久了,便是下一个容成。
但战场不等人,瞬息万变,这件事,拖得越久,变数越大。容成耀不让步,景熠为了速成,就要对薛家让步,他损失的筹码越多,未来薛家的功劳和权力就会越大。
他是帝王,深知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所以他肯。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去尽可能避免他这样做。
所以我联合景棠闹上这么一出,名义上是响应容成耀的要求去阻拦,实则是特意选了众目睽睽的场面把事态推向一个极端,让容成耀看清现实。
况且我猜想,容成耀不见得不明白景熠的坚决,就算暂时让了兵权,也不一定就彻底无可反转,他不过是不甘心叫薛家渔翁得了利去,若是给他一个进则万难,退尚可议的局面,或许能有所松动。
从突然宣布到群臣反对,再到大局已定,前后不过六日,容成耀做了退让,薛家也没有冒出多少头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景熠在夺权路上的一个小胜,但明白自己一定是在其中起到了作用,这会让我觉得,一切都十分值得。
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守在他身边。
可惜他却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就拒绝:“不行!”
“我要在你身边。”我直视他,坚持着。
他对上我的眼睛,神色淡下来:“我说不行。”
情绪涌上来,我强压着:“为什么?”
他神色不动:“我觉得不必说出来。”
“不会叫人发现的!”我忙着说我的计划,“宫里头会有很好的借口,到那边我也不会暴露——”
“皇后!”他打断我,以这样一个称谓,让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记得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你不必再跟在我身边了,”他语气缓和一些,却没有停,“况且从你变成容成锦住进这里的时候就该懂得,再也不会有随心所欲的日子。你要做皇后,就要顾大局。”
“好大的罪名!”
我盯着他忍不住冷笑,“我跟你去,就是不顾大局?是不是随便一个大局就能把我压死?”
看他不出声,站了一会儿的我背上痛得厉害,身上发烫,心里的委屈愈发泛上来,怎么都压不住,终于还是发狠道:“我若要去,这座宫墙能拦得住我么?你能拦得住我么!”
话出口又有点悔,不知有多久没有与他这样争执,气急起来,没想到自己口不择言了。
不想我的举动在景熠眼里却是不同的含义,他抬手一把拉住我:“你站住——”
冷不防被他一扯,我整个人就是一僵,虽不至于叫出声,也是痛到吸气都发了颤。
景熠何等敏锐,当即就皱了眉,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一只手飞快将我身上的中衣从肩头撩开。
只看了一眼他便脸色大变,一下子将剩余的衣衫全扯了,声音惊怒:“这——”
又是不敢置信般:“你是生受的?”
我瞄他一眼,不知为何此时竟是有些心虚,推他的手要挣开,嘴里兀自顽抗:“没事。”
他双手抓住我肩膀,强制我去看他,急怒:“这叫没事?”
的确,坤仪宫没有请太医,所以他没把我放在心上,现在知道急了,是因为发现已经把一个受伤的我无医无药的丢在这边一日夜,可是我要的,不是他的内疚。
我一把推开他,从一边的栏架上拉过一件衣衫把自己裹起来:“你说过,不希望在后宫里看到一个没规矩的皇后,更不想看见一个舞刀弄剑的落影,我只是遵旨,皇上不能苛责。若是下次皇上想看到什么身份,还请提前说清楚了,臣妾也好早做准备!”
“你!”他顿时气结,话也说不出来。
方才拼命积攒的一点冷静消耗殆尽,整个人有点迷糊,我再也不顾什么地冲他低喊:“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怎样就怎样,可是在你心里我算什么,到头来,还是容成家的一个奸细!你什么都瞒着我,却要求我处处追随你的脚步,又要细致入微,又要顾全大局,哪有这样的道理!”
景熠狠狠地盯着我,喘息愈甚,终于面色几经变换之后,拂袖转身就走。
我在原地紧紧地咬了唇,发泄完了,悔意再一次冲上头,却强迫自己不动,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去追。
然而我还是想错了,景熠只是大步走到门口,冲着门外低吼:“蔡安!去叫沈霖来,马上!”
外头愣一下才有应声:“是。”
我怔怔地看景熠吩咐完了又折返回来,知道蔡安为什么会愣那一下,因为景熠从不会在宫里,特别是在下人面前直呼沈霖的名字,他是真的被我气得抓了狂。
景熠一言不发地拉着我坐到床边,又来拉我的领口,我没有再与他较劲,背对着他,任由他再一次撩开衣衫看,他的手力道很轻的抚在我肩头,却犹豫着不敢往下碰。
我从没试图去看背后到底怎样,知道不外乎是一点皮下伤,能有什么要紧,只是见他沉默,我心里也开始难受,梗着方才的状况,开口还是生硬:“这不算什么,以前我曾经叫人一剑刺穿过胸口,一样活得好好的,疤都没落下一个。”
听他依然没有动静,我闷声道:“你大可不必叫沈霖,容成耀做了妥协,自然想着挽回面子,你不能给他什么实质好处,至少可以替皇后请太医来瞧瞧。”
他声音有些黯:“然后太医会说,这伤没有个把月不能痊愈,皇后就可以关起门来养伤,这便是你在宫里那个很好的借口了。”
低头沉默,不假,这的确是我原本的打算。
许久,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一颤,张张嘴,突然无言。
我不知道所谓的天下之主,千百年来为了他们眼里的大局已经牺牲了多少人,亏欠了多少人,而又有几个人听到过他们说“对不起”,我却只觉得无话可说。
一直到沈霖急急忙忙地赶进宫,彼此沉默的两个人才又各自有了动静。
沈霖未卜先知般的带了瘀伤药膏,没有管任何礼数的,只叫蔡安简单知会了就直接闯进来,见了我,不必问也知道是什么状况,扎扎实实的数落了我一顿,对景熠也没什么好脸色。
“就算非要这么做,三两下的倒下去就是了,何苦到这个份上,廷杖是闹着玩的么?你总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将来早晚是你自己吃亏!”
我低着头照单全收,并不解释什么。我提前倒下去简单,可若是那样,景熠就要自己出尔反尔的收回成命,又怎比得上被景棠强势阻拦来得更有冲突。
见我不吭声,景熠淡淡的:“她是怕场面不够难看。”
沈霖何尝不明白,看了一眼景熠,没再说什么,对于我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禀性他也没什么脾气,好在本不是什么大伤,只再三嘱咐了我要认真涂药,便称还有事又急匆匆地走了。
我这时候才转过头去看景熠,他也不说话,只向我伸出手,我下意识地把握着药膏的手往后闪了一下:“皇上一定还有很多要准备的,就别耗在我这了。”
方才沈霖来得很快,不像是从王府过来,出发只剩三日的时间,沈霖作为官员将领之外的御驾统领更是要提前一天走,他们要抓紧筹划的人和事大概多如牛毛。
景熠目光颤动一下,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没有收回去。
我盯着那手看了一会儿,还是把手里的药膏交到上面,自己走回床边,解了衣衫俯身趴下,一切按着他想要的,只是把脸朝了内侧。
罢了,什么时候了,他要安心,给他安心。
药膏粘腻清凉,他的手温热,伤处微烫,三种不同的温度碰撞在一起,清晰又混乱。
沈霖的药自是极好,立时就能缓解那种附骨烧痛,只是在我这里,却不能将那令人窒息的压抑憋屈减轻半分。
脸背对他,我闭着眼睛,有几次我都想开口说点什么,终是无言。
到后来,他的手指停在了当日在政元殿被傅鸿雁刺伤的地方,许久,听到他的声音:“你身上有些发热,叫太医开些散热的药给你。”
我梗着不理他,一会儿又听他道:“这两日,我不过来了。”
就这么沉默着,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直到关门的声音传来,我都没再出声。
亲征前夜,依旧例,该帝后同寝,以昭天地尊正,寓意呈吉。
然而景熠却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去了贵妃那边,给了薛家一个莫大的尊荣。
我得知的时候只是平静地点头,知道这不过又是合乎大局的一件。
左右我现在是受了伤,不便侍寝也是情理之中,算起来若说是贵妃挺身而出,替了我安国安民也不算牵强。
一直到蔡安慌慌张张地冲进漪澜殿之前,这一切都很平静。
老远就听到有人小跑着靠近,我赶紧起身出来,一眼看见蔡安奔进门。
“娘娘!”
我皱眉,忙问:“怎么了?”
“皇上那——”蔡安喘着,上气不接下气,“怕是有事。”
“什么?”我当即一惊,上前两步,“怎么回事?在哪里!”
蔡安一脸焦躁:“在贵妃娘娘那,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听得糊涂,急道:“那倒是怎么了?谁叫你来找我的?”
“是皇上说不胜酒力,叫奴才去政元殿拿进贡的解酒药丸,可是……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蔡安到底是见过场面的,压得下慌,很快理顺了话,“皇上以前叮嘱过,一旦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吩咐,不要声张,去找睿王爷,或是娘娘。”
我听了心里猛地一沉,迈步就朝外走,同时问:“什么时候的事?皇上喝了很多酒么?你离开的时候他人有什么异样?”
“才去了一刻,误了晚膳的时辰,用些宵夜,贵妃陪着饮了三两杯而已,皇上酒量一向很好,也不是没分寸的人,王爷已经离京,奴才想着只能来找娘娘,”蔡安忙着跟上,紧着给我讲经过。
犹豫一下,又道:“皇上看起来,不太好。”
我心里急起来:“傅鸿雁呢?”
“傅统领还在金禧宫守卫。”
这句听了还算让我安定,也等不及备轿,几乎是用跑的往那边赶,蔡安和水陌都一溜烟跟在后头。
眼看着快到了地方,我放慢速度,勉强定定神,背上的伤沾了薄汗重又开始热辣辣的疼,偏是这些微的疼让我顿了一顿,略略冷静,等蔡安和水陌都跟上来,尽可能如常的迈入金禧宫。
不理会金禧宫的管事姑姑匆匆迎出来行礼,我径直奔了正殿,见没有人,又往里去。
看到景熠的时候,他正将一脸关切着靠近的贵妃一把推开,我也一眼明白了为什么蔡安形容说,他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我在迈进门的刹那,要不是贵妃起身迎过来,我差点就朝景熠冲了过去。
他坐在桌旁,一手按在桌上,面色是一种异样的潮红,像是微醺,却整个人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眼睛半垂,连我到门口都没能让他抬一下眼。
忍不住皱眉,这到底是怎么了。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贵妃的礼行得很浅,语气在惊讶中满溢着戒备,“这么晚了,娘娘这是——”
我根本不理她,全部心思都盯在景熠身上,直到他少顷抬头与我对视了一眼,才略略回缓,转头看贵妃:“本宫听说皇上身子不适,特来瞧一眼。”
说着我走过去到景熠身边,还没伸手,就见他略一扬手阻止了我,我看了一眼他那已然筋络尽显的手背,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是中毒,于是以身为挡,迅速将手指伸到景熠面前的酒杯里沾了一下,内力发挥到极致,却并未觉出什么异样。
回身对着贵妃沉声:“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贵妃虽然略带惊悸,还是实话实说,“皇上只是不胜酒力。”
景熠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不胜酒力,这理由恐怕是从景熠嘴里说出来的,刚好给我借题发挥,顺着她的话怒斥道:“只是?战事当前,明日便是亲征之日,皇上的身子怎能有半点闪失,贵妃不知道该怎么侍君伴驾么!竟然还劝饮至此,若是误国误民,你有几个脑袋!”
贵妃愣一愣,脸上一阵青白,赶紧跪了道:“臣妾知罪。”
周围的下人见状也都陪着跪了一地,我趁所有人都低头的功夫,连忙转身,出手如电,封了景熠胸前几处大穴。
眼看着他面色略缓,我回头吩咐蔡安:“送皇上回坤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