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回神,我垂了眼,转身关门。
再回头时,我只是径直朝景熠走过去,俯身拜下去,不抬头,不抬眼。
“属下来迟。”
没有称谓,没有喜怒,我心里反反复复的只念叨着一句——
没什么,他平安就好。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手掌朝上,微弯着,时刻等着我把手放上去。
少顷见我没有动静,他手掌一翻,一把抓了我的手臂拉起我,忍不住抬眼的时候,只见他淡笑开口:“辛苦了。”
弯一弯嘴角,我没有出声。
“这是北蒙国皇世子。”景熠指着屋内被簇拥在中央的那个人给我介绍。
我听了当即一怔,同样是皇室亲征,他的境况可比景熠差得远了。
见我愣神,那太子朗声一笑,对我道:“你猜得不错,就是战败求和的那一个!”
我见状又是一讶,这是一个有着温暖笑颜和皓白牙齿的北蒙男子,没有方才那受伤大汉那般魁梧的身形,倒也同样高大健硕,他的眼神很特别,眸子是褐色的,目光不若景熠的犀利深邃,却比之沈霖的温和无害更添热情洋溢,爽朗不失细腻。
他的汉话说得清晰流利,并且仿佛能看透我心思般一语让我无处藏身。
一眼看遍,我对他笑一下,颔首施礼,生疏而客套。
“我是那牧,”我的反应俨然不能让他满意,在大方说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又指着景熠身边那个女子介绍,“这是小妹,那娅。”
我扫了一眼依旧挂在景熠手臂上的那只青葱玉手,扯动一下嘴角。
再不理会旁人,我转头对着景熠的衣襟轻声淡淡开口:“此地不宜久留。”
撤退这方面,逆水倒是熟练,很快人手一分为三,萧漓、陆兆元和我分别护着那牧、那娅和景熠各走一边,约定城东三十里驿站会和,再商后举。
我自是跟在景熠身边,本来那个那娅也非要和景熠一道,耽误了好一会儿后,被那牧以大局之说给阻了,景熠自始至终闲适一旁不说什么,既不赞同,也不推拒。
待上了路,想起那娅百般不舍的样子,我轻笑一声,“看来我是来得太早了。”
景熠看我一眼,唇边略弯,开口却问:“京里怎么样?”
“不大好,”我随口应,想想又道,“也尚过得去。”
他挑眉:“嗯?”
“出事后,两边就在抢你那个儿子,我没得选,只好把人给太后送过去了,”我不带偏倚的如实叙述,“俨然你是最早被遗弃的那一个,没几个人在乎你的存亡。”
“不过大军未归,京里一时尚安,无论如何也要等几日,算算日子,你赶回去还来得及,加上有沈霖守在兵符旁边,”我摊摊手,“这么看,又还算过得去。”
我没有提诏书,这会儿不想提。
景熠听着,确定我再没话了才点头:“嗯。”
过一会儿,还是我忍不住歪头看他:“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本来以为他不会说,出乎我意料的,景熠并没有半点犹豫就给了我答案:“那牧的弟弟,叫那森的,与瓦刺的汗王密谋了这回的事,意图在议和之后的我军阵前掳走那牧兄妹,再嫁祸给咱们。”
一句咱们,让我心里骤然温暖,想到那娅到底是异族,哪里比得上我与景熠的亲近,更加没有那一片多年的了解,不分场合的撒娇耍赖从来都不会是景熠喜欢的类型。
当下倒是轻轻一笑,景熠见了一扬眉,虽没问出口,我还是明白自己对于方才这个话题笑出来实在有些不妥。
于是连忙收了表情,略想一下,又皱了眉:“那北蒙国王不是病了好几年了么?”
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景熠却欣然点头,我这才把所想带点惊悸地说出来:“那森想抢他哥哥的王位?”
景熠不置可否,示意我继续。
“他先设计抓了那牧那娅困在瓦刺,等咱们撤了兵,再杀掉来嫁祸给咱们,议和之事就剩了一纸空谈,战事必定再起,他们若是提前计划了,大军并不远撤,再联合了瓦刺设下埋伏,师出有名的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停一下,我不禁又后怕:“那老国王经此打击,定会对仅剩的儿子言听计从,对大夏朝恨之入骨,不几日驾崩了也说不定,威胁除掉,王位到手,进而攻城略地,当真是一石二鸟!”
景熠虽也凝重,总是面含赞赏:“那北蒙国王素来偏爱世子,对老来得的小女儿更是疼爱有加,如果我猜得不错,那森想必已经把兄妹二人失踪的消息禀上去了。”
我怔一下:“这真是要他爹的命呢。”
“不仅如此,”景熠把眼睛淡淡别了开去,“现在看来,之前这场突然掀起的战事,其根源恐怕也大有文章,便是此次不停战议和,许在追击路上也会遇到不速之客。”
再次沉默,已没了方才的尴尬,明白真相的我能够理解景熠的选择。
无论他那日是偶然还是特意去见那牧,刻意还是不得已,他都已经尽力在扭转,以亲身涉险表达休战和好的诚意,以突然的失踪引出敌人,引出阴谋,引来逆水,引来我。
这就是他,无论局面多么紧急复杂,他总能在其中选择一条最无害大局的路。
“言言,”见我不出声,他又叫我,不等我转过头去,就跟着道,“你来了,真的很好。”
我颈子一僵,这头到底再转不过去,咬咬牙,恨他的透彻。
到驿站时已是天亮时分,这许多人把一个不大的驿站塞得满满当当。
傅鸿雁略带担忧的巡视了一圈,回来对我道:“这太惹眼了,任谁都会起疑。”
我点头:“那就不要耽搁,赶紧启程回去,在别国的地界总是不踏实。”
傅鸿雁神色凝重:“西关那边恐怕也不会太平。”
我知他所说不假,我们在苍梧闹了这么一起,瓦刺上头大概早已知晓,极有可能会有追兵。兴许,还有一场恶仗在后头。
我想着傅鸿雁到底在这边待了一个多月,于是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傅鸿雁沉吟片刻,道:“西关除了正门,南北还有各两处入口,北面的两处因战封闭还未开启,让逆水的人兵分两路,各护一队车走南面的两处,顺利便罢,若遇阻碍,也能迷惑对手。”
我问:“那咱们呢?”
他直看着我:“走正门。”
我听了一凛,不免觉得此举实在有点冒险,但正门人来人往最为繁华,许反倒是最好的掩护。
到景熠面前说了计划,问他的意思,景熠点头表示认可。
“那些人,”我指指聚在一边休整的那牧他们,“是跟着咱们走,还是分道扬镳?”
他没有犹豫:“都往西关。”
傅鸿雁这时插话:“目标太大,还是分开的好。”
景熠顿一顿,回道:“让他们与其他两边一起先走,咱们等一等。”
我愣住,如今早一刻入关,才能早一刻安全,景熠竟然打算自己断后。
我看他一眼,终是没有反对:“那些个北蒙大汉派不上多大用场,我叫萧漓找几个人送他们。”
景熠看着我:“言言,你跟他们一起走。”
我一惊,立即反对:“那怎么行!”
景熠不说话,无声坚持,眼看着我就要急起来,傅鸿雁忙在一边打圆场:“人都分散开来,目标就不明显,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见我和景熠都不为所动,他又对着我添了句:“少了那些人,你还用担心我们么。”
我明白傅鸿雁想表达的是,少了那些累赘,他和景熠不会被任何人拦得下。
景熠决定的事哪有什么回转的余地,我再不乐意也只有负气转身走的份儿,留着景熠和那牧两个人关起门来商议他们的天下大事。
出来吩咐萧漓他们按计划行事,并嘱咐了进了西关不必再等我,此行完结就地散了回京便是。
陆兆元此时笑着冲我道:“我还是跟着你吧,这一趟本就陪你来的。”
我弯一弯嘴角,点了头没说什么。
过了最初的忿然,想一想又觉得也罢,左右都是他的大局,那些人安全了,才不枉他费这个力气。
心里释然,嘴上却半句没有回缓,我看着那位公主又开始对着景熠依依不舍,眼底只剩一片冰寒。
“这位……姑娘?”一个醇厚却小心翼翼地声音响在身侧。
早知道是谁,否则也不会允许他靠这么近,我转过头去看那牧,代表我听到了。
那牧的笑明媚爽朗,客气询问:“可否知道姑娘名讳?”
我想都没想:“不可。”
“为什么?”他故作惊讶,“大夏朝的江湖女子都保守至此?”
“因为告诉了你,”我把眼睛收回来,“我就得杀了你。”
启程出发,从这个驿站到西关有六十余里,那牧骑在马上还在不断向我纠缠为什么一个名字就能招致灭口的问题,甚至连那娅也来问我关于景熠的一切。
不知怎么的,我可以完全忽略那牧,却做不到对那娅视而不见。
陆兆元老早看出我的窘境,知道这时候还是离我远一点的好,忙着纵马跑到队伍最前面去。
周围只剩了北蒙大汉,我终是忍不住冲着那娅讽了句:“你若喜欢他,大可和亲过来,左右他那后宫已有了十几个,不在乎多养你一个。”
话出口我几乎立刻就后悔了,看着她眼睛一亮,整个人忽就生了雀跃,我才记起眼前这个不是中原女子,北蒙虽也是多妻制,但到底男女地位差距不算太大,她大概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后宫惨烈。
当即又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我这是在教她怎么得到景熠么?
最关键的,她是个公主,绝对配得起景熠的那一种。
下了狠发誓再不与这两兄妹说话,我拉了缰绳抽身加速,想干脆也躲到前头去,哪怕找陆兆元闲话几句也好。
那娅还在兀自嘀咕着什么,见我要走,忽然问了一句:“你带的那些人好厉害啊,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吧?”
我听了略一歪头,当然不应声,却还是想听听她何出此言。
“我猜对了是不是?”见我总算对她所言产生了一次兴趣,那娅笑得十分得意,“熠哥哥的消息发出去四天你们才赶到,自然是很远的地方,骑马四天,我都能回父王那边一个来回了。”
我愣一下,倏然皱了眉。
我突然一收缰绳,直盯向那娅:“你说什么!”
那娅本就被那牧说的一讪,又被我吓了一跳:“我说什么——”
“他发了消息?什么时候?”
那娅这才赶紧点头:“是啊,是有四天了,我哥也知道的。”
我把眼睛挪向那牧,果然见他佐证:“不错,说是要找绝对可靠的援兵。”
“是谁经手?”我知道根本不必问,只是不敢置信,“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
见两人俱是点头,我心里一紧,原地呆滞片刻,骤然惊悸。
猛的一扯缰绳,我调转马头,疾奔往回。
没有消息,根本就没有,如果有,沈霖萧漓都会第一个知道。
唇有点抖,心里抖得更厉害,许多片段一齐涌上来,杂乱的闪在眼前。
郡王府里,既是四周埋伏了,一个人都没有,为何他能突然出现,为何他最先关心的,是外面那些是谁的人。
他忙不迭地要劝我退走,说什么要等援兵,要从长计议。当我发了逆水的响箭后,他为何刹那呆滞。
到了驿站就忙着说不妥,什么兵分三路,目标太大,他只是想支走所有人!
——少了那些人,你还用担心我们么。
不错,他知道景熠一定会要我亲自护送那牧这些人,那么只要再少了逆水一众,景熠身边就只剩了他一个。
傅鸿雁。
我来不及想原因,也想不清楚过程,我管不了谁在叫我,或是那些北蒙人会有什么反应,我只是疯了一般的祈求可以快点,再快点。
希望我能来得及。
带着这种惊悸颤抖,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无论多久,终究是晚了。
当我终于冲回驿站的时候,我看到的,是傅鸿雁用一柄长剑刺穿了景熠的身体。
日头渐高,那剑映着七彩暖阳,寒光凛凛,阴森刺骨。
对着眼前这个场面,我整个人整个身体,刹那只有一片空白。
景熠缓缓倒下去的时候,扶住他的,是傅鸿雁。
我看得到景熠眼中分明的伤痛,看得到他试图推开傅鸿雁的动作,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我不知道那痛会不会比贯穿身体的伤口更甚。
下一个瞬间,我已经掠到他们身边,暗夜出手猛的一划,逼得傅鸿雁退开去的同时,我一把接住已经撑不住身子的景熠,不敢用力,只随着他顺势瘫倒在地。
那剑刺在肋下,并非要害,却也是极危险的地方,涌出的血不算多,依旧触目惊心。
抱住他的身体,抬手封穴,一切只剩了下意识的反应,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时,我才发现竟抖得那般厉害:“景熠……”
我知道他这会儿提不上气,不可能开口说话,可就是忍不下心里的恐惧:“你……怎么样?”
他只微蹙了眉,面色发白,唇抿成细薄一线,垂眼无声。
这时陆兆元冲进来赶到我身边,满面惊诧:“这是怎——”
余光看见傅鸿雁又靠近过来,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暴怒骤起,把景熠交给陆兆元,旋身就朝傅鸿雁攻过去,此时的我一片混乱,只死死地咬着牙,招招要命。
傅鸿雁被我如此猛烈的攻势逼得步步后退,却只守不攻,他似乎在急切地说着什么,我却全然听不到,满心只想着,我要杀了他。
那牧等人跟着进了院子之后,周围很快冒出许多人,以合围之势与那些北蒙大汉缠斗起来,我也全当未见。
很快,傅鸿雁手中到底没有兵刃抵挡,我还有了动手杀他的机会,这个时候,我却听见景熠在叫我:“言言——”
很难以理解的,在那样一个怒极攻心的时刻,在那么多刀剑声之间,我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声音。
心里猛地一颤,我回头,此时陆兆元和那娅一起扶着景熠,景熠看着我。
他此时的面色比之方才更加苍白,一手握住刺进肋下的那柄剑,已经痛到弯了身子,依旧在费力地看我,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却是一时再说不出。
不必说出来,我也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我只是不能理解,到这个份上,他为什么。
心里愈发急起来,一掌重重地击在傅鸿雁胸口,由得他向后跌出去的刹那满面震惊,闷声落地后又彻底呆滞。
看来不能理解的,也不仅仅是我。
飞快蹿回景熠身边,我张嘴就是大吼:“你还说话,想死吗!”
那娅被吓得一愣,景熠却勉强扯动一下嘴角,再次垂了眼睛皱眉,呼吸急促。
“熠哥哥!”那娅急得大叫:“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啊!”
“你不要吓我啊……”顿一下,那娅的声音变了调,“你不要死啊……”
“闭嘴!”我怒喝一声,蹲跪在他身边,重又抱住他身子,一手抵在他背上,和陆兆元一起帮他护心,少顷总算让他回过一口气,喘息略缓。
陆兆元看了一眼被我随意丢在地上的暗夜,没说话,面色微变。
“哥!”那娅此时突然又看着我身后神色大变。
陆兆元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也是一凝,见景熠暂安,忙着抽身过去帮忙。
但我并不回头去看,也丝毫没有去帮忙的打算。
景熠气息暂稳,我腾出手来想帮他处理伤口,与唐桀那次不同,沈霖远在天边,我无人可以求助,一手抓了那剑刃,咬咬牙,终是没有拔出来的勇气,于是只得贴了伤处用力攥紧,以暗夜横向刻了道剑痕,双指夹刃,运力指上猛一翻转,那剑应声而断。
解决了长剑之后,我作势要扶景熠起身:“我们走。”
尽管随身预备了一些伤药,但必须有人帮忙,这里也实在不是地方。
景熠的身子骤然僵硬起来,我知道他不会同意,也知道这样子丢下所有人离开,陆兆元许能无虞,但那牧那些人必然凶多吉少。他并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只满是血迹的手,一把抓了我的手腕。
我低头看了一会儿,抬眼看他。
在他脸上的,是一种很无奈很悲伤的表情,墨色的眸子里面,满是温柔。
温柔,和无可异议的坚决。
这种无声坚持忽然就没了意义,我也忽然想到,曾经我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仅仅是因为你担负的那些责任,有一些必须去做的事,但并不意味着你必须孤独。
眼睛挪开,我看向那娅,声音暗涩:“你……扶好他。”
一直在旁的那娅十分清楚我现在带景熠离开的后果,她担心景熠,同样担心她的族人,再糊涂,总也看得出我那断剑一招的实力大大超过他哥哥那些人。
于是此时的那娅忙不迭地点头,小心地扶住景熠,张了张嘴,没有再喊出“熠哥哥”三个字。
垂眼吸气,我捡了暗夜起身。
看一眼战况,对手着实不少,且大多是朝着那牧等人围攻,俨然除了景熠,那才是他们的目标。
北蒙数人折损过半,败相尽显,不过是靠着顽强意志勉力支撑,却还在拼死帮着那牧抵挡。
陆兆元那边倒是无忧,看样子已结果了几个人,此时被个看似领头的人和两个帮手缠了个死,一时半刻胜败难分。
不远处,傅鸿雁嘴角带血还偎靠在原地,背叛大概只是一瞬间的事。此时的他,既不离开,也不见伸手,恍若无神。
“兆元,”我开口,声音不大,“给我吧。”
陆兆元武功很好,进退都在掌握,闻言急攻几招,抽身后撤几步,回头看我。
那边那领头的见状怔一下,随即一扬手,还在打斗的很快也都停下来。
傅鸿雁缓缓地朝我看了一眼,依旧沉默。
我并不理会,只对陆兆元道:“有药么,去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陆兆元稳稳点头,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朝着景熠过去。
我回头,看到那娅紧紧地抱着景熠,低声说着什么,眼泪一颗颗地掉,满面都是担忧关切,景熠微闭了眼,并不答话。
再回身,我话也不说,直接朝那个领头的冲过去,与那日在广阳宫一般,出手便是最厉害的杀招。
一剑穿心,我抽回暗夜,任那人重重倒地。
“倾城逆水,落影。”
随着暗夜上的血滴坠落,我毫无温度地说出自己的身份,目光凛冽:“还有谁想死的?”
场面一时静寂,眼睛扫过去,所有人无不惊悸畏缩。
能把陆兆元拖住的绝非常人,看来我猜得不错,倒下的那个不但是他们这些人里领头的,还是最强的那一个。
少顷一个看似有些阅历的站出来抱拳:“既然逆水堂插手此事,我等自然——”
“自然什么?”我淡声打断,“早先你们埋伏在这里的时候,看不见两任逆水堂主都在么?西关宋家,竟会如此眼拙?”
说着我扫一眼傅鸿雁,又抬眼看那人,“还是乐得见我们内部出了叛徒,打算趁机得利,那宋老门主就不怕我半夜找上门?”
被我一语道破身份,那人脸上变了色,有些惶急:“此事是我们兄弟私下所为,与门内无关。”
见我冷笑不语,他停一下又道:“事已至此,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淡淡一笑,我把暗夜在手指上轻巧的转了一个圈,“兵刃都留下,人赶紧滚。”
对面那人犹豫了一下,将手中一把长剑丢在面前地上,他身后众人见状纷纷都将兵刃抛了,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
见我没有再说话的打算,那些人也不耽搁,向我抱了抱拳,刚要走却见那些遍体鳞伤的北蒙侍卫堵在门口,一个个紧张得如临大敌。
“那牧,”我第一次叫了那牧的名字,“把你的人撤回来。”
那牧看着我愣了一下,又朝景熠的方向看一眼,没说什么,挥手示意他的人罢手。
就在那牧的人撤开,那些人转身离开的刹那,我右手一扬,把早扣在手里的一把细小棱锥疾射出去。
不多不少,人人有份,朝的都是背心大穴。
人人皆知落影是使剑的,却几乎无人知道我也用暗器,一来是用的极少,二来是,见过的都死了。
那棱锥细小,钉在身上的杀伤力微乎其微,不过上头却煨着见血封喉的剧毒,那是顾绵绵的毒。
眼前的这些个,大多被射中在大穴,一声都未吭就纷纷倒地身亡,三两个转过身来的,眼里的吃惊尚不及转化成愤怒就也气绝。
转过身,我看到那牧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尽管他没说出来,我也知道他深深不解,他汉话说得那么好,自然懂得中原人的仁义道德。
于是我笑一笑:“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
我指的是他曾经纠缠于我的那个问题,那牧听了面色一顿,还未开口,之前在郡王府受伤的那个北蒙大汉先出了声:“你明明有能力光明正大的胜了他们,却为何——”
尽管他的后半句被那牧抬手给阻了,我还是扭过头去,冷哼一声:“光明正大?你倒是光明正大的杀掉所有人给我看看,只要放跑了一个去报了信儿,你家主子还能平安进得了西关城吗!”
那大汉脸上憋得瞬间有点发紫,只是碍于那牧不敢再说什么,我别开眼,迎着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回到景熠身边,低头查看他已经包扎妥当的伤口。
绷带下渗出一片殷红,但到底是让我安心许多,轻声问他:“你怎么样?”
景熠沉默片刻,弯一弯嘴角,目光温和:“没事。”
我握了他的手,笑笑:“那现在可以走了吧。”
一直未曾出声的傅鸿雁此时终于有了反应,有些跌撞的匍匐跪行过来,急道:“不能往西关去,就算没人报信儿,那边也早有埋伏!”
他被我伤得不轻,这一下动得急了,当即一口血呕出来,随即闷咳几声。
我冷冷扫他一眼:“所以呢?你就在这边先下手为强,好把功劳占在自己名下。”
傅鸿雁被我说的浑身一颤,唇上有些抖,少顷低声:“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知道就好,他今天说留你一命,只是今天,”叫陆兆元和那些北蒙侍卫出去准备车马,我瞥一眼过去,“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就是你的死期!”
“落影!”傅鸿雁知道我是谁,却还是叫了这个名字,断续道,“……你信不信我都没所谓,我这条命早已没有了……可他真的不能回去,你知道京里是什么形势,一旦……他回去,必是大变,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救了他,到时候,你要面对的是什么?……我没有活路,你又何尝有!”
我知道傅鸿雁在说什么,从进宫那一刻,我就早早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这个结局并不会让我害怕,更不会逃避。
只可惜傅鸿雁跟在景熠身边太久了,久到他见我没有反应,又撑着说了下面的话:“落影,你已经……守了那么多年,你得到了什么?只要你现在把他留在这里,养伤也好,拖延也罢,只要几日,一旦大局已定,他就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何去何从……全在你一念间。”
垂眼一顿,我握着景熠的手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另一边的那牧那娅都抬眼看我。
景熠却没有什么反应,他握着我的手既没有松一下,也没有紧一紧,只是有些凉。
吸一口气,我抬头看景熠:“还撑得住么?”
他微微点头:“还好。”
傅鸿雁还不死心:“真的……不能往西关去,你带……这么多人,闯不过去的。”
“闯不过去也要闯,”我冷冷一眼瞪过去,“不然怎么对得起你的主子费心埋伏。”
你的主子,方才我对那北蒙大汉说过一次这个字眼,这会儿再说给傅鸿雁,指的自然不是景熠。
傅鸿雁脸色刹那惨白,伤重加上窘迫,再说不上来一个字。
陆兆元回来说车马已经准备妥当,我点点头,刚要扶景熠起身,忽然听到屋顶上的细微动静,声音极轻,除了我,大概只有陆兆元察觉到,他当即面色就是一变,执剑就要起身。
我一把抓了他的胳膊阻止,力道很大,却不出声。
陆兆元愣一下,脸色再变,待确认屋顶上的人已然逃走之后,他冲我急道:“你早知道有人?”
我没什么表情:“对手有备而来,放走一个,才好叫他们认为我们一定会往西关去,这样别处的守卫才会弱些。”
“你疯了!”方才我杀了所有人,陆兆元是唯一不见惊讶的那一个,这时却到底忍不住低喝,“你杀了那些人,现在放走这一个,以后要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我低头不语,看着我与景熠交握的手,少顷转头看那牧:“我们往北去,走北蒙边界,再绕道去宁武。”
把景熠安顿在马车上,我守在他身边,那牧那娅识相地没有凑过来。
不能叫萧漓他们回来支援,他们同样是诱敌的一支,撤回来难免叫人怀疑,况且时间上也等不及了,为免有失,我们往北的路赶得很急,一路上景熠的面色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断续有点呛咳,我无法,倚靠在他身边,一手撑了他背,一手抱着他的腰,希望能帮他缓解一些马车晃动对伤口的扯动。
许久,我听见景熠低声叫我:“言言——”
“景熠,”我不抬头,只是小心地抱着他,把头轻放在他肩膀,“你伤得不轻,别说话了。”
我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但是这个时候,我只是希望他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他没有坚持,而是把手覆在我的手上握了一下,我看着他手上那些已然干涸的血迹,咬咬唇:“景熠,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在这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走了一个时辰,马车停了,陆兆元告诉我,前方往北的路上设了卡,守卫不少。
并不意外,如果单是那牧那些人,回北蒙自然要走这条路,守卫自然也会有,对手未雨绸缪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陆兆元通知我时的表情,饱含颠覆的艰难,欲言又止:“你还是去看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