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绵绵怔一下,扬一扬头:“是。”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顾绵绵此刻的声音听起来失却了明亮,略显晦涩。
“你!”宫怀鸣惊怒交加,脸色愈发的难看。
少顷见他突然抬头,朝得是景熠他们离去的方向,恨声吩咐:“去追!把那些人给我抓回来!”
我听了骤然一颤,作势就要起身,却被顾绵绵一把按住,她站起来低叫:“怀鸣!”
宫怀鸣看她一眼,沉声:“这件事,你不准再插手!”
顾绵绵见状一步跃到宫怀鸣面前:“到这个份上,你还不收手么!”
“就是因为到了这个份上才没有退路!”宫怀鸣说着扫了我一眼,催促下面的人,“还不快去!”
顾绵绵起了急,喊一声:“都给我站住!谁都不许动!”
在场的烁金堂的弟子,平日里听顾绵绵号令惯了的,一时犹疑,无人敢动。
宫怀鸣顿时急怒,猛地转过头,右手的纹风一把交到左手,一字一顿:“顾绵绵!”
这是我第一次听宫怀鸣连名带姓地叫顾绵绵,也是第一次见顾绵绵公然反对了宫怀鸣的决定,两人大抵从未有过此等僵持对峙。
我看着宫怀鸣已经换了手的剑,看不到顾绵绵的表情,只是从她那有些僵硬的背影看得出她的艰难。
“宫怀鸣!”我明白他的心思,萨乌洪死了,这罪过恐怕不小,他必须弄一个功劳去补,我勉强提一口气,伸手从萨乌洪身上把暗夜拔出来,勉强站起来。
“除非你今天杀了我,否则只要你下了这个令,以后的日子,你要面对的就是我没日没夜的追杀!”我盯着他,把话说得斩钉截铁。
兵行险招,我给了宫怀鸣选择,并不出所料的在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凶光。
“怀鸣——”顾绵绵转身扶住我,声音在沉重中有一种微微的颤抖,“你不许碰她。”
宫怀鸣眸子收紧了些,脸色阴晴不定,到底没有动。
“绵绵,”我侧了头轻轻推开顾绵绵,“叫人都退远一点。”
顾绵绵迟疑着看我们二人:“你……”
我看着她笑笑:“你放心,现在只有他杀我的份儿,我动不了他的。”
“我不是——”顾绵绵嗫嚅一句,还是点了头,挥挥手叫人散开,宫怀鸣见状也是一脸阴沉的遣退了身边的人。
“怀鸣,”我率先开口,“我知道你已不在乎声名,如果这你是想做的大事,自然早已做好背负一切的准备,如你心里所想的,你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我,甚至不需要你亲自动手——”
我随意往周围一指:“你可以随便叫一个人出来,以后江湖上都再不会有落影这个人。”
“可是即便如此,就算你追回那些人,萨乌洪的死你依旧难辞其咎,皇家事就是皇家事,哪有那般简单分明,到时候功劳是别人的,罪过还是在你头上。”
喘息片刻,我看了一眼顾绵绵,又接着道:“你看到了,我插手了朝廷事,并且插手的比你想象得要多要深,如果我死了,你的大事又没有成,你极有可能不被容于整个天下,那时你要带着这么多人,带着绵绵,到哪里去?”
“我没有能力逼你收手,但可以给你提供另一种方式,”我顿一下,抬眼,“一种你不需要失去那么多,也许还能全身而退的方式。”
宫怀鸣看着我,从他有些摇曳的目光中看得出,我说中了他所想,少顷听见他开口:“什么方式?”
“你我都知道,这个萨乌洪不是世子,却在做着超越身份的事,大凡权势之说,他筹谋的,必然只代表一部分人的利益,我相信瓦刺国内,一定会有比我更想破坏他计划的人,如果你把他的死讯带回去——”
我把手里的暗夜抬起来,送到宫怀鸣面前:“同时交出凶手,如何?”
“你疯了!”开口的是一边的顾绵绵,“你现在还在朝廷的通缉名单上,再落到瓦刺那边,你还能有命吗!”
我只作未闻,只直直看着宫怀鸣,等他做一个决定。
暗夜轻盈,此时在我手里却有千钧重,我明白自己赌的是顾绵绵在宫怀鸣心中的分量,交出的也并不仅仅是这一把剑。
往瓦刺去的马车上,顾绵绵手脚麻利的帮我包扎伤口,一言不发。
我看着她一副想哭的样子,想要跟她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言言,”许久,还是她先开口叫了我的名字,“为什么不以我为人质?”
犹豫一下,我告诉她:“绵绵,当男人想做大事的时候,会比我们想象的狠心得多,不要逼他们做这种选择,并非爱或不爱,只是面对那样一半一半的可能时,他们也许舍得,我们却输不起。”
“何况,他知道我绝不会伤害你,我们更加的没有胜算。”
她怔一下,半晌无言。
“那你的那个男人呢?”再开口时,她这样问,“他又要做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拼命?要你一个人出来挡这么多人,又是爱还是不爱?”
见我一愣,她语出惊人:“你要救的根本不是那两个皇子公主,而是你的那个人,那夜在倾城门口等你的那个,是不是?”
我看着她默然片刻,轻轻一笑:“是。你怎么知道的?”
她直直地看我,道:“你看那马车的眼神,跟那夜你看那个人的,一模一样。”
原来顾绵绵方才那样冒险着去拦宫怀鸣,也是因为看出了我要救的人是景熠。
笑一笑,我问:“你丢那支镖过来的时候,就不怕我动一动,躲过去了,或是没躲过去?”
“不会的,”她此时的笑容有些凄淡,顿了一下才道,“你那时心都凉透了吧,又哪还会有什么动作,如果有一天,你这样一剑朝我刺过来,大概我也不会有半分闪躲。”
我怔一下,没说什么,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只是黯然:“言言,对不起。”
我听了心里一晃,知道她这一句“对不起”包含了太多内容,她有太多的歉意和不得已,更多的,还是进退两难。
我轻轻地摇头:“绵绵,不要说对不起,爱一个人本没有错,如果爱,就坚持下去吧。”
“你呢?”少顷听她问我,“你坚持了有多久?你爱得这么深刻,绝不是三五时日可致。”
“我——”轻轻别开眼,“有十一年了。”
看到她惊讶的表情,我笑着点头:“是,因为他,我才是落影。”
“他总是把心思藏得很深,早些年我看不懂,只能默默地看,后来懂了,发现他想的看的都太远,我总是跟不上他的步伐,”我带点无奈地跟了一句,“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并不久,远不及你与怀鸣,更谈不上什么共进退。”
“他会来救你吧?”她问。
“我不希望他来,”我垂眼,“他受了伤,还挺重的。”
顾绵绵“啊”了一声,道:“怪不得躲在马车里不出来,早先我还替你不值。”
“那——皇帝呢?”顾绵绵紧跟着又问,“好歹你也帮他救下了那个北蒙太子,他会要求瓦刺把你交出来么?”
“他——”顾绵绵提起景熠,我信他会来,但不愿他来,“不会。”
见她不解,我道:“如果皇上这样要求,岂不是承认了是大夏朝派人杀了萨乌洪,萨乌洪身份再低再远,好歹也是皇亲,瓦刺本就不安于室,定会就此挑起两国争端,做皇帝的看的都是大局,绝不会这么做。”
顾绵绵皱眉:“那你就平白这么——”
说到一半,她又说不下去,咬咬唇,神色不明。
我见状换了话题:“绵绵,我问你一件事。”
“嗯。”
“怀鸣所做的这些,是不是与京城的容成家有关?”
见她点头,我没力气再问更多,才一放松防备,很快开始断续着咳血。
“前面那毒太凶,解药只能以毒攻毒,对身子的损伤很大,你身上外伤这么重,更会冲撞了,”顾绵绵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面色青白,“此去瓦刺必然险恶,我怕你这伤会耽搁了。”
“言言,”见我不吭声,顾绵绵低声,“我该怎么办……”
我抬眼看她,道:“耽搁几日也死不了,关键是你要稳住怀鸣,再不要出什么事端。”
她张了张嘴,忧虑更甚。
我懂她的顾虑,费力提着精神努力想了想:“不管用什么方法,尽快把他弄回京城,放在唐桀的视线内,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经此一事,迎风阁卷入的是政变谋反,再加上一个叛变的傅鸿雁,这个时候能让景熠从轻发落的,只有唐桀。
“你回到西关的时候,想办法放消息给西关宋家,就说我被扣在了瓦刺。”
“宋家?”
“嗯,我在苍梧城外的驿站杀了他们不少人,还故意放走了一个,”我淡声,顿一下道,“手段不大光彩。”
“你是说——”顾绵绵有点不敢相信,“……叫宋家去救你?”
我笑笑:“宋家一向迂腐,对我这种仇人,一定要亲手除之,自然会想尽办法把我弄回西关,到时候再想办法交涉就是了。”
“还交涉什么,”顾绵绵一咬牙,“直接派人去抢就是!”
“抢也不能你去,迎风阁已经在风口浪尖了,没道理你们把我交出去又派人劫回来,”我重又闭了眼睛,“到时候让萧漓带人去吧,只是一点,你以我的名义发密信给萧漓,在宋家得手之前,逆水堂谁也不要轻举妄动。”
“为什么?多管齐下不是更保险些。”
“只有倾城内乱坐实,旁人才会敢朝我动手,上一回我从郡王府把人救走,这回那边绝不会再那么大意,宋家盘踞西关多年,实力一般却声名鹊起,靠的就是边关人脉内外通吃,想来他们在瓦刺有自己的路子,如果他们都得不了手,逆水去了也无用。”
“如果五日后宋家没能得手,让萧漓通知黎原,叫他想办法。”我最后这样说。
五日,景熠大概也到京了。
五日后,我没有等来任何人,十日后,依旧没有。
我看着手腕上一条纤细的精钢锁链,知道事情开始不妙。
没人记得我,也没人关心我,虽说境况好些,但体内余毒未清,无医无药,外伤也没有起色,我不知道这样拖着还能撑几日,靠内力守着心腹,短尚能安,长此下去,要怎么办。
第十五日上,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我最最想不到的一种。
一份有着大红印记的公文堂然出现,验明正身后,我被以一种十分正规的方式由瓦刺官府移交给了亲自来押解我的西关太守。
整个过程安静顺利,两相情愿。
至此,我变成了那个进宫行刺逃脱,被朝廷通缉一年多后终于在异域归案的落影。
两日后,我经西关被押解到了宁武。
宁武深夜,突然有了提审的消息。
我无声看着牢房外面增加了许多守卫,人人面色肃谨,丝毫不敢怠慢,有那么一个刹那,我以为是景熠来了,后来算算日子,又觉得没有可能,他现在,该是在京城解决那一摊谋反大案吧。
我被上了重镣,那沉重锁链几乎压得我抬不起手来,低头看着,我没什么表情。
但当我看清那个西关太守如获至宝般捧进来的东西时,却骤然惊悸。
再虚弱,依旧猛地站起来冲到门边,顾不上自己差点被锁链绊倒,也把那太守吓得忙着后退了两步。
隔着牢栏,我有些失去冷静:“你要做什么?”
这是我几天来第一次与那太守说话,他怔了一下才扬声:“是我该问你要做什么吧!”
顾不上听他说什么,我伸手指着他手里的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他低头看了一下,挑眉,“怎么?你认得?”
我当然认得,此刻在他手里的,是噬魂。
“既然认得,便是不假,”话到此,他神色间竟是略显得意,“此物若真有奇效,倒也不枉本官费这一番工夫!”
“为什么?”看着噬魂,我完全稳不下心神,“我已经这样了,你还在怕什么?”
“你又在怕什么?”他皱眉看我,意有所指,“你是皇上亲自下旨缉拿,如今身陷囹圄,没人救得了你,今夜你还是安分些的好!”
“我哪里不安分了!”惶急起来,我冲他喊着,“我若动了心思,你能扣得住我么!”
“不错,人人皆知你本事大得很,”他作势要去点那噬魂,“本官才要小心驶得万年船。”
“慢着!”声音有些颤抖,我胡乱的抓住一根稻草,“今夜倒是谁要来,你去问他!有没有必要这样!你去问他!你自做什么主张!”
见他愣住,我又跟着低了声音:“不管是谁,我什么都不会做,我现在保命都难,你还不放心什么?你不放心,愿意怎样都可以,拿再多镣铐锁链来,只不要用那个东西——”
吸一口气,我道:“我承担不起后果,你更承担不起。”
“能有什么后果,本官早打听过,这东西没有毒性,”他眯了眼睛,轻哼一声,“不觉得你越是如此,才越可疑么。”
“可疑什么!我说了我什么都不会做,你是听不懂还是想死!”我一把抓了栏杆,扯得那锁链哗啦一声,决定孤注一掷,“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太守见我如此,眼里闪过一丝犹疑,很快又消失不见,直看着我道:“实话告诉你,现在当今皇上就在宁武城内!”
心里一紧,我怔然:“他——”
“不光皇上,”我的反应让他略安了心,跟着道,“还有北蒙公主殿下车帐,由皇上亲自迎接,刚刚抵达宁武。”
“你以为守备如此森严就单单为了你一个人?未免太抬举自己,”他此时面上的坚决看起来十分真实,“所以你是谁都不重要,本官也是没有办法,战事方休,一旦有恙,动摇的是边关安定、百姓安居之大事,那后果才是我承担不起的!”
看着他拿起噬魂靠近烛火欲点燃,我没有再吵闹,只道:“今天你点了它,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的手没有任何停顿,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很快就任由噬魂的浅绿烟雾袅袅升起。
我的孤注一掷到底没有说出来,满脑子只是闪着一个讯息,景熠来了。
我慢慢蹲下来,心里狠狠地痛起来,却不知是在痛哪一样。随着那一摊浅绿色的灰烬越来越多,我靠在墙边,感受着内力如流沙般消散,层层瓦解着我的每一道防线,一直到体内的毒素终于摆脱最后一丝束缚,恣情扩散到各个角落,我轻轻闭了眼。
半个时辰后,我被从牢房里提出来,带到了外间审讯的地方,跪在当中。
一件大大的黑色披风将我连头带身一齐遮住,低下头的时候,头脸都隐里黑暗里。
有许多人进来,许多嘈杂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些人低声地说着话,还有人朗声问着我一些堂皇的问题,我很安静的垂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尺见方的青砖地,感觉周围一切都是嗡嗡的,听不真切,也不想去听,无论他们说什么,我只是沉默。
一直到有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都出去。”
我身上几不可见的颤了一下,闭上眼睛狠狠地咬了牙。
恨自己的敏锐,明明人已经一片浑浊,为何还能一下子听得出他的声音。
嘈杂声悉索淡去,一个白色衣襟出现在眼前,蹲下来,一双温暖的手扶了我的肩膀。
我看着那一身白衣,没有抬头。
他最爱的白色上有着暗暗的龙纹,这一片我曾经最迷恋的色彩,此时竟微微有些刺眼。
随着披风的帽子被他剥落,我抬眼看他,一时呆滞。
许是我的样子看起来太过难看,我看到他的眸子一下子收紧,脱口:“言言——”
他也瘦了些,那么气宇轩昂的一个人,现下看起来竟是有些疲颓,这十几日对他来说,想必也是辛苦。
一些前一刻还斑驳的怨念忽又化作点点心疼,开口的时候,我的声音晦涩低哑:“你的伤好些了么?”
说着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才一动,那沉重锁链的声音刺耳传来。
景熠一低头,霍然皱了眉,起身走到门边,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很快有人凑过来帮我解开镣铐,略一抬眼,是那个西关太守。
重镣去掉,剩的是那条纤细钢链,那太守转头看了一眼景熠,见没有别的话,才又继续拿个小小的钥匙去开锁。
我也去看了一眼景熠,他大概是为了帮我遮掩身份,站在门口并没有过来,看也没有朝这边看。
于是我重新低下头,眼里寒光乍现。
左手才脱离束缚,我就猛地抬了手,借了铁索连环的一招,用那细锁链一下子勒在这太守的颈上,紧接着一把将他推在墙边,用力砸中他背上穴位,右手收紧,恨声道:“我说了我什么都不会做,你偏不信,我说一定会杀了你,你还不信么!”
此时的我没有内力,身上又虚弱,手腕上这点气力,制住他不难,一时却要不了他的命。
身后动静骤起,景熠飞快掠到我身边,沉声:“你要做什么!”
“皇上看不出来么?”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我有些气短,咬牙道,“我要他的命!”
“倒是什么事?你先放开他!”
我不理,身上有些颤,拼力不松手。
那太守动弹不得,又被勒得接不上气:“皇……皇……”
“言言!”景熠急起来,“你先放开,有什么事,我给你办。”
“景熠——”我喘息着,吸了好几口气才把话说出来,“我要他的命……就这一件事……你别拦我……”
“言言——”
景熠沉默一下,再次用双手扶了我的肩膀,与刚才却已是完全不同的意味,他的手指扣在我双肩大穴,丰沛内力悬而不落:“他是西关太守,边城重臣,他不能死。”
心里瞬间如钢针刺过,深及百骸。
大局,依旧是大局。
这种大穴被制住,别说是杀别人,自己的性命都在须臾间。
到这一步,我就是输了,无论我是否妥协,都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于是我笑一笑,声音很轻,轻的几乎听不到:“景熠,如果我不放手,你会杀我么?”
这样一个问题,我知道不会等来答案,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已经失去了僵持的能力,我轻轻松了手,如他所愿。
三个人都是一时松懈,那太守劫后余生,惊恐的刚要转过头,我突然在嘴角勾一抹异样的弧线,抬起手肘便朝他耳边大穴重重磕过去,景熠大惊,急忙一掌把我推了出去。
谁说杀人一定要用刀剑武器,我想杀的人,无论如何,一定杀得掉。
被景熠的掌风波及,早已强弩之末的我朝后面直跌了出去,撞到墙上身子猛地一缩,跪跌下来,整个人骤然僵住,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景熠没料到我完全没有防御,怔得一下,也顾不得去查看那太守死活,飞快纵身过来一把扶住我:“言言!你这——”
我强忍半晌,费了好大力气才提上一口气,咬咬牙,挣扎着推开他:“何必问呢,你的答案一定是会,当然会啊!那是你的江山社稷,天下大局,你还有什么是不会做的。”
“好——”我伸手一指那倒在地上的太守,“现在我杀了他,你可以来杀我了。”
景熠看着我,眯了眼睛没说话。
“到这个份上,我已经失去了价值,该到了退场的时候了。”
“言言,”他闻言皱眉,淡声,“你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呢——”我忽然就笑起来,随着有些咳喘,“……是啊,我真傻,竟然以为你会来救我,竟然以为你是来救我的。”
“不然我是来做什么的?”他略现薄怒,又强压了下去,“言言——”
“景熠,你有你的大局,不管我懂与不懂,我都接受了,我为了你,什么都肯,你不来,我不奢望,可是到如今,你来了,却是和一个公主杵在那,而我几乎拼掉一条命,换来的就是这个!”
烛火边,我把噬魂的那一摊粉末用力一拨,顿时四散飘飞,纷纷扬扬,我在那其中,看着景熠刹那呆滞的脸,觉得有些模糊。
我喃喃地委屈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这——”景熠突然过来抓住我的手臂,“不是的,这不是我吩咐的!我怎么会——”
“不是你吩咐的……”我打断他,“你还需要吩咐么?一个皇帝,一个公主,都在这宁武城里,突然要提审钦犯,下面的人还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已经被关在这里,我受了伤你知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你要见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是我不知道你是谁还是怕别人不知道我是谁?你是来见谁的?是我还是钦犯?景熠,你告诉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仰起头,用一种很悲伤的声音问他:“景熠,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上来一下子抱住我:“言言,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他开了头,却又停顿,仿佛有许多欲言又止,又似无话可说。
我咬唇望他,满心都是乾阳宫大殿里他没说出来那句话的情景:“我在听,你说啊。”
然而响在耳边的不过是这样一句:“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终于绝望了,开始挣扎着要推开他:“景熠,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甚至不理是非,不问缘由,我已经卑微到看不见自己,你还要我怎么样?为什么要这样打破我的梦想和信念,你这样做,要我怎么面对付出过的那些岁月?”
他不肯放手,我不肯妥协,挣扎再三,我的身子无力的瘫软下去:“你放开我……我恨你……恨你的大局……”
“言言,你怎——”
跪倒在地,我很快直不起身子,体内毒被我遏制了多日,脱离了内力束缚后又经这样一闹,此刻终于显现,我压不住身体内呛逆的气血,胸口的伤处重又湿腻,遍及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剧痛,让我刹那间蜷缩成一团。
然而比起这些,真正让景熠的声音戛然而止的,是比那血更快落下来的泪。
哭得急了,很快又被血呛到,我剧烈咳着,蜷缩得更紧,几乎喘不过气。
景熠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片刻惊悸之后竟是有些慌乱:“言言,你怎么了……你别这样……”
他把手抵在我背上想要帮我压制气血,却发现我已经虚弱到根本承不住他的内力,吓得他整个人有点僵硬,一把把我揽进怀中:“言言,你快冷静一下,你伤这么重,我真的不知道。”
说着他就要来扣我的手腕,却被我一把甩开,他见状不敢再动,只是紧紧抱着我,声音微颤:“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什么都没有了……剩这一条命……早晚也是你的,”气血翻涌,我哽咽开口,“到那时……你会在乎么?”
他并没有犹豫,低声:“当然会,言言,当然会。”
停一下他又道:“可是言言,我从来都没想要牺牲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我听了扯动一下嘴角,泪水划过,只是觉得苦。
许久,我轻声:“送我回京吧。”
他沉默许久:“言言,这一次,我是真的伤了你的心,是么?”
“景熠,这回走这一趟,我露了身份,毁了声名,又被轰轰烈烈的押解回朝,也许我以后再不能立足于江湖,至于京城那边,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会有什么下场,我不愿去想。”
“为了你的大局,我一个人挡一整个迎风,以前我说曾被一剑刺穿过胸口,是骗你的,但是这回成了真,我还中了毒,熬了这么多天,却又被下了噬魂——”
看着他堪堪变了脸色,我笑笑:“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告诉你我失去了什么,只是想说,这些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失去的,早已不是你看到的那些了。”
“送我回京吧,我的伤再这样被押解回去,会死在路上。”
“我不想死在路上,”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就算死,我想死在那座皇宫里,死在你身边。”
景熠不出声,抬手抱起我,我心里抗拒,才要挣扎,赫然看到他肋下的白色衣衫上一片殷红。
再怨再痛,心里终究一拧,我再迟钝,到底两个人离得很近,还是听得出他的气息有些颤,那被我与他争执拉扯中弄得裂开的伤口,大概不好过。
景熠却全不理会,用那件披风重新将我裹好罩严,抱我往外走。
有些意外的,门外并没有守卫,只一个低眉顺眼的蔡安,该听到的大概他都听到了,见了我们只是略略一揖,便忙着前头带路。
景熠带我从一处小门出了宁武府衙,上了一辆马车,看得到前后都有人护着,只是并不靠近过来,连蔡安都小心翼翼地走在一丈开外,留了一个绝对静谧的车厢给我们。
只可惜,所有的话都在方才那个最不合适的时间地点说完了,此时尽管近在咫尺,却无话说。
我无意中瞄了一眼,看到他的面色不太好,一手按住伤处,垂眼无声。
这让我再也挪不开眼睛,就在几乎忍不住要靠过去的时候,他仿佛有所察觉般抬了眼,我见状收回目光,重又把脸隐在暗处,一路无言。
车停下来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景熠突然一动,冲外头叫了句:“蔡安!”
“皇上?”车外有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却不是蔡安。
我听了登时一顿,整个人猛地一动,也顾不上伤处,立刻就起了身。
“言言!”景熠忙着来拦我,“他——”
车内窄仄,他的话没说完,我已经推门下了车。
蔡安慌忙着跑过来扶景熠,给他罩上一件披风的同时紧张看着我,大概在懊恼着自己的刻意远离造成了严重后果。
我没有听到景熠后面说了什么,也不去理蔡安,只是死死地盯住车外这个人。
此时站在我眼前的,是傅鸿雁。
傅鸿雁看到我也是吃了一惊,面上变色的同时,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
手里紧了紧,袖内没有暗夜,我慢慢地转过头去看景熠,如我所料的,他只是急,并没有半点惊讶。
冲上头的愤恨消弭四散,剩下的只是一片想要仰天大笑的悲凉。
前一刻我还在心疼景熠身上的伤口,后一刻就看到了造成这个伤口的人。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就是你的死期。
对着一个被我恨到极致的傅鸿雁,我曾放下那样的狠话,仿若自己无所不能,如今的我倒是见到他了,却是一身血污,脚步虚浮。
多日前我把景熠亲手托付给那娅,告诉她,你喜欢他,就守好他,不要让他被旁人夺了去。
现在的我,站在一大片恢宏仪仗之外,看到她的确守得很好,两方皇室卤簿相得益彰,延绵成片。
老天真是公平的让人无话可说,这一夜的我,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许久,我缓缓地低下头,竟是当真扯了嘴角笑出来:“皇上真是宽宏大量。”
最先有反应的是傅鸿雁,并没有持剑的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匕首,托到我跟前,道:“你随时可以动手。”
我看着,伸手接了那匕首,转动着看那利刃的凛冽光亮,不理会旁边那几人的紧张乍起,始终微笑,反问:“动手做什么?”
他怔一下:“是我对不起你。”
“看你说的,”笑绽开来,我道,“鸿雁,他能把你留在身边,就证明你是不能死的,你还不明白么?我要是再动你,岂不是自己找死?”
“这人……死过几次,总要长记性,”我摇摇头,“况且,你也没有对不起我,真正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你只不过是——
话突然停下,用抓着匕首的手背挡了嘴,压抑再三,到底没能压得下去,很快有温热的血顺着手臂流下去。
伴随着傅鸿雁的惊诧目光,我把话说完:“你只不过是,做了你该做的事。”
说着我松了手,任那匕首坠到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
转过头,看着景熠伸出的手陡然悬在半空,我很轻地说了一句:“景熠,我终于知道,你才是这世上最无情最残忍的那一个,谁都比不过你。”
离开的刹那,景熠再一次拉住我,就在我压不住情绪想要奋力甩开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言言,如果你要回京,我马上叫人送你走。”
喘息一下,我停下来,没有说什么。
几个人就这样立在原地无声僵持,很快有一个人被叫来见驾,听报竟是新任内禁卫指挥使郭兆麟,看来傅鸿雁到底是卸了职。
“皇上,”郭兆麟冲着景熠躬身,一眼看见我吓了一跳,“皇后娘娘!”
我听了一愣,随即淡淡一笑:“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还是皇后呢。”
景熠看我一眼,没说什么,对郭兆麟道:“你送皇后回京,不得有误。”
“是。”郭兆麟忙着谨声应了。
还是方才那辆马车,蔡安吩咐了人火速添置了必备的东西,时不时地看看我和景熠,尽管深夜凉爽,他依旧整个人都汗透。
待妥当了,郭兆麟对我低头:“娘娘请。”
“不要叫我这个,”我皱眉扫他一眼,“我是落影,倾城逆水的落影。”
也不管后面的人听了这句会有什么反应,我上车关门,头都没有回。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种身份合在一个人身上有点吓人,一路上郭兆麟都有些战兢,前两日我几乎一直在昏睡,后来精神好些,我不开口,除了食宿,他也从不敢主动说什么。
因着我的伤重,一同上路的还有两个禁卫和一个懂医药的侍女,马车本就走得不快,郭兆麟又显然得过吩咐,只走平坦的官道,且每日只赶半天路。
于是尽管是远途回京,却无辛劳,外加伤药补药都是上好,这样养了几日,我的身子也开始见了好。
天下人眼中的皇后还在灵山祈福,所以我们只能是回灵山去。
官道上,灵山已经在望,警戒查验开始多起来,有郭兆麟在前面,自然不会有任何阻拦,渐渐的外头没了声音,我知道是已经进入了禁卫线,如此便意味着自己眼看就要重拾那个尊贵身份。
又一会儿,我听到郭兆麟在车外轻声叫我:“娘娘——”
大概是落影那个名字太过响亮,他一直不肯改口,好在他的话很少,我也不与他计较。
“嗯。”我应了。
他停顿一下,道:“后面有人跟踪。”
我一愣:“什么?”
“方才就觉得可疑,周围总是人多,不敢贸然确认,现下进入皇家禁区,才确凿了,就在右后的林子里,”郭兆麟的声音在谨慎中有一些犹豫,“这个地方,娘娘不便露面,咱们是否继续前行,再作打算。”
我想了想,道:“还是不要去扰了佛门清净,前头找个地方停一下。”
得了提示,我开始侧耳倾听,发现在马车规律的车辙声外,后面还真是有动静,细听之下,我突然开口:“停车!”
推门下车,我对有点惊讶的郭兆麟道:“在这儿等我。”
说罢我趁着四处无人,纵身进了那林子,入得几步,我朗声:“兆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