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住,死死地咬住牙不出声。
从小被他们说资质好,天分高,到头来,原来我终于也没能逃开。
许久,我淡淡扯动嘴角:“当然记得,我这胎保不住,小心阑珊又要怪到你头上,不如把药给我,我回去自己处置。”
“你确定要回去?”唐桀有点意外。
我垂眼:“嗯……还有事情要做。”
“不用担心我,再怎么样,还有沈霖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去找他,”停一下,我问他,“听阑珊说要去南方,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他朝屋外的方向示意了下,有些释然,“自是跟着她。没有了那座城,她终于不必再受束缚,大概,也是一件好事。”
“把药喝了,能帮你稳几天,”唐桀指指我手里的药碗,“后面的,还是要你自己狠得下心。”
我一怔,唐桀明知道我的身孕没有保下来的可能,却还是给了我保胎药?
“你——”
他苦笑一下:“多年前不明白,总想着是为她好,后来才懂得,人人皆有选择的权利,哪怕迈一步就是万丈悬崖,也是我们必须背负的。”
我点头,将手里的药一饮而尽。
回宫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深夜,我径直奔了内禁卫大牢。
依旧的守卫森严,傅鸿雁和郭兆麟都在,我看看有点惊讶却不肯让路的两个人,皱了皱眉:“该通报就去通报,你们是守着里面的人不让出来,我现在是要进去,等我打算带人越狱的时候你们再拦不迟。”
顿一下,我有点颓然地补了一句:“我累了,别让我动手。”
顺利进来,顾绵绵看到我的第一句便是:“你竟然还回来?”
我沉默一下,笑笑:“怎么所有人都认为我不该回来。”
见她扭过头去不语,我挨着牢栏慢慢坐下来,双手搂着膝,背靠在墙上,声音缓慢悠长:“绵绵,你放心,只要我在这里,就不会让任何人动你。”
顾绵绵不看我,也不出声。
“怀鸣,你也不用担心,你的命,唐桀替你保了。”
宫怀鸣闻言抬头看我:“师父他——”
“落影原该是我娘的名字,她和阑珊是双生姐妹,十三年前与先帝同一天离世,我爹是容成弘,他是驸马,我的名字是容成锦言,后来因为要进宫,变成了容成锦。”
我不理他们,只是淡淡叙述。
“绵绵,记得我有一次问你,如果怀鸣要娶妻,你怎么办?那时你说,要想尽办法拦着,可是他要娶妻,我能想什么办法拦着呢?于是便是那时候,我把容成潇给杀了,就是原本要做皇后的那个,然后自己取而代之。”
“你说,”我轻轻一笑,“我是不是很厉害?”
余光看到顾绵绵总算抬眼看我,少顷点头:“是,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一定觉得你十分了不起,为你骄傲,替你欢喜。”
我蹙一蹙眉,压下心里的难过,依旧淡笑着:“我知道。”
“可是那时候我不能说,他是皇帝啊,有什么不知道呢,做这等事,略一疏忽,便是灭顶。我有时候是多么羡慕你,可以把一份感情表达得光明正大,可以时时刻刻站在你喜欢的人身边。到我,我等了十年,却要为了那个虚幻的名分去做别人的女儿,插手那些原来不属于我的争斗,让他恼我自作主张,让我爹日夜担心,我娘泉下有知,也会伤心吧。”
“现在,他灭了倾城,我朝不保夕,连你也说,与我两清了……”
“绵绵,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呢?”停顿一下,我又兀自摇头,“算了,莫说你不是我,便是一年前的我自己,也绝想不到今日会面对如此境地。”
“想不到?”说话的是宫怀鸣,“你是容成家的人,怎么会料不到这个结局?便是料不到别的,还料不到有朝一日要面对非此即彼的选择么?”
我看着他,道:“我觉得我的立场已经足够明白,你可以怪我隐瞒身份,但我从未伤害过那座城,从你改掉绵绵毒方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失去了指责我的权力,我在容成家四年,在倾城十四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一目了然?”宫怀鸣忽然仰头一笑,“觉得一目了然的只是你自己,到如今你还以为是我害了倾城吗!还——”
“怀鸣!”顾绵绵忽然回头打断他,“别说了!”
宫怀鸣愣了一下,道:“绵绵,我不是想推卸责任,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负责,不管是不是有意。成王败寇,我不敢怨,但她还要当局者迷到什么时候!她自己说了,做皇帝的,哪有什么不知道,也许从一开始皇帝就知道,偏只留她一个糊涂!”
“落影,”见顾绵绵没有坚持,宫怀鸣看着我道,“没有与你站在一边的并不仅仅是我,真正站在对面,害了倾城的,甚至都不是皇帝,不是容成耀。”
我心里晃了一下,站起身皱眉看他:“那——是谁?”
“怀鸣!”顾绵绵此时开口,再一次阻止了宫怀鸣。
“言言——”顾绵绵转过来握了我的手,隔着牢栏,她的手温热,我的冰凉。
“之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吧,”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仿佛怕我跑掉一般,“我们多年情谊哪能轻易能清得掉,现在便是我终要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怪你,你记得了。”
“绵绵,”我只看着她,并不理会她说什么,“告诉我,是谁?”
顾绵绵的话到底没有说出来,一双手从身后扶了我的肩膀,让我浑身一颤。
我挣开顾绵绵的手,转身看到熟悉的身影,仰头问:“是谁?”
景熠目光闪烁:“言言——”
我呆了一呆,讷讷的:“原来你真的知道……”
推开他,我向后退了两步,依次看着在场的三个人,声音有点抖:“你们……”
没有人出声,景熠略抬了抬手,没有靠过来。
我把头低下去,心里的混乱片段开始一点点的靠拢,许多疑惑和空白瞬间成型,拼凑出的真相几乎让人窒息。
咬咬唇,我忽然就朝外面跑出去。
门外,傅鸿雁和郭兆麟自然都在,小心翼翼等着里头的消息。
我也不说话,伸手从旁边的侍卫手里切了柄刀过来,不顾四周顿时的混乱,我一把扯了傅鸿雁的衣领:“告诉我,是谁指使你,是谁让你杀他?”
见傅鸿雁面上一僵,我急怒乍起,一刀砍过去:“是谁!”
他朝侧面闪了一下,没有抵挡也没有还手,沉声:“就是你想到的那个人,何必非要我说出来?”
血刹那冲上头,我说不出话,没有任何犹豫的,跟着就是最厉害的招式招呼过去,但是才出手,就被人从背后抓了我握刀的右手臂,我看都不看,左手接刀回身就是一招划过。
当我看清来人的时候,那刀已经溅起一道血迹。
许多惊呼骤起,方才不敢动手的那些侍卫终是按捺不住冲上来,被景熠抬手拦了。
看着景熠手臂上的血迅速晕染,我头有些晕,咬牙,死死地握紧手里的刀柄。
“你到底下得去手了,”景熠低头看了一眼,冲我笑了笑,“这样很好。”
我沉默着,觉得想哭又想笑。
我一直以为容成耀的谋反之心导致和操纵了一切是最大的那个幕后黑手,以至连一些细节的不合理也被我刻意忽视了。
比如,那天一早傅鸿雁突然鲁莽闯进我寝宫,我就该想到,噬情就是他下的,他背后的始作俑者比任何人都不想伤到我,自然要第一时间来查看。
至于容成家与倾城之间的桥梁,那座大宅里面,知道倾城存在的,只有一个人。
我想到景棠说过的话,将来一旦有事,不要管任何人,保全你爹。
我看着眼前的景熠,看着那一片殷红,心里痛得发绞。
他竟是,早就知道的。
我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早晚可以帮到他,却不知江山,倾城,他的命,一切阴谋背后的那个人,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完全不懂为什么。
我也不懂为何我只是努力的坚持一段感情,前面十年都能平静度过,才往前迈了步,就要接连失去那么多的东西,每每面对选择都没有选择,亲情、友情,还有那座城,如果这就是爱一个帝王的代价,是不是值得。
景熠慢慢地走过来,只是轻轻将我拥进怀中:“言言,你还有我。”
随着那柄刀从手中落下,我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痛哭失声。
天大的事景熠压得下,却到底压不住人言,我伤他的时候周围的人太多了,要求保密的严旨再严,还是没有逃过密切关注着宫里动向的眼耳。
于是第二日就开始有皇后用刀刺伤皇上的传言,细密的散播开来。
景熠几乎一整天都陪我待在坤仪宫,一些朝政事务能推则推,推不掉的,便叫人搬了过来看,从早到晚,我没有提起我爹和倾城的事情,没有问他要如何处置宫怀鸣和顾绵绵,也没有说起水陌一早就告诉我的外面的传言。
我不提,他也不提,两个人只是淡笑谈天,说一些旧时小事,说一些天下奇闻。我掰着手指一个个细数着江湖门派的成名人物,说着哪些人个性古怪,哪些人徒有虚名;他则给我细细解释那些我始终搞不清楚的官制职能,说着有些迂腐礼数常常惹得他也恼火万分,后来,我们甚至讨论起那一群后宫妃嫔,赞叹怜惜几个有才有貌却没有出头机会,揶揄嘲讽他的寡意无情耽误了多少花样年华。
这是我第一次与景熠说这么多话,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抛开彼此之间的层层障碍,恣情地贴心细语,爽朗开怀。
一直到太后派人来叫了他去。
他低头站在门口,目光温和:“你好好的,我很快回来。”
手在门框内侧抓得很紧,我仰起头给他一个明媚笑颜:“好。”
停一停,他又道:“别怕,言言,我会和你在一起。”
后来我常常遗憾,如果没有他这最后的一句话,这一日该是多么完美。
我在原地站了一夜,景熠没有回来。
天亮时分,朝阳晨露,清新气息,如每一个早上一般无二。
“水陌,”我开口,“咱们——往太后那去一趟。”
简单换了衣裳妆饰,我还没来得及出大门,就听到有报,说景棠来了。
我略微一怔,自从容成府被圈禁,景棠因着身份尊贵,是那座大宅里面唯一能自由进出的人,这么多日,她却始终不曾离开过,不知今天这一大早,她为何而来。
见了景棠,我没有迎上去,“公主。”
“言言,”景棠笑了笑,“你还好么?”
我皱皱眉,没有答:“公主这时候进宫来,只是要问这个?”
她垂眼一顿,随后道:“人前坐一会儿,然后你跟我的轿辇出宫去吧。”
我不解,她见状又添了句:“你爹想要见你。”
我看着她,沉默片刻,点头:“好。”
说着我向她伸出手,她毫无防备地握住,才要说话,下一刻表情已然僵硬。
托住她瘫软下去的身体,我把她安置在床上,低头:“不是爹叫你来的。”
景棠的眸子闪了下,没有试图否认。
“但我还是要去见他,只不过——”景棠只是个普通女子,被点了穴完全说不出话,我也不需要她说什么,“我要出宫,并不需要借助公主,你说过,如果有事,叫我保全他,现在,我就去保全他。”
景棠面上骤然变色,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我却看都不看,转身离开。
出宫容易,进重兵守卫的容成府反倒麻烦些,好在前些年我早已把爹和景棠住的地方摸了个遍,从角落的厢房进去,没惊动任何人。
爹见到我的时候并没有多意外,只是怔一怔,道:“你来了。”
“是,我来听你怎么说,”话真说出来的时候,我还算平静,“你大概是有话要说的吧?”
他一副淡淡的样子:“是么?”
“要这样子面对我的一天,你准备了有多久了?”我盯着他,压着心里的情绪,“半年前,还是一年前?”
“十四年,”爹摇头,很用心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身上看出些旁的什么,“是十四年。从十四年前你们离开的那一天,我就再没什么话可说了。”
我面色沉下来:“你在怨娘?”
“我怎么会怨她……”提起娘,爹的眼神有些迷离,神色也温柔,“尽管她瞒了我许多,宁肯一个人孤独辞世,也不愿在我身边,我却从不会怪她,毕竟那些,本不是她的错。”
我看着爹,愣了一会儿,有些不敢确定的开口:“难道就是倾城的错?”
“当年,我是以为倾城可以救她性命,才放你们走,没想到……”
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那愤懑面容已经给了我答案,娘出自倾城,死在倾城,他恨。
“你这样想未免偏激。”我皱眉。
“偏激?”爹哼笑两声,“言言,你不懂。”
我听后眯了眼睛:“是,我的确不懂,到今天,我完全不懂你到底要什么。”
清冷了声音,我道:“是要动辄生死的权势地位,要弥补你早已不能弥补的那一段遗憾,还是要打着怨恨过往的旗号毁掉一大片人的如今,和我的未来。”
“言言!从你留在那座城里,你的未来就注定不会在皇家,你却非要去招惹,”他有些激动地向前迈了一步,“你知道——”
说着他又停下,摇了摇头,走到案边,从一个上了锁的小盒里面拿出一沓信件,递给我。
我没有接:“是什么?”
“先帝中毒后三位太医出具的脉案,后来全都被灭了口的,”他直看着我,停顿一下,“还有他身边内监的画押证词,就是下毒的人。”
见我当即变了色,爹笑笑:“不错,背后便是你祖父指使。”
一时再没有话,爹此时递给我的,是一份可以置容成家抄家灭族的证据,分明是有心人故意留下。
“你拿这个回去交给皇帝,他自会放你一条生路。”
我看着他,身子忽然就抖起来,咬牙:“不给我生路的从来也不是他!为什么你做下那些事之后又拿这个给我!我要的从来也不是这种生路!”
“爹,”这许久工夫,我第一次叫这个称谓,“你知道么,娘临死前交代了几句话,其中一条就是要我回到你身边,可是我没有,因为我爱上景熠,所以留在倾城,我要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要在一起,我在容成骞寿宴那夜,亲手杀了容成潇!”
我接过那东西,举起来,“这个家族于我,什么都不是!”
看着他面色泛了白,我如没了血肉一般不为所动:“你要我交给他,我就会交给他,容成家想要什么天下皆知,下场早已注定,我只是想不到,到头来,要杀他的竟然是你,这对我来说,才是无法回头的死路。”
“你不能和他在一起,绝对不能,他不会真心待你!”爹说得斩钉截铁,我侧过头如若未闻。
“你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对你的?一次一次,在他眼里,你算什么?你到头来还不是一颗棋子!你手里没有筹码,那份诏书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我扯动一边嘴角:“如果他要,我愿意给他。”
“如果他要?”爹的唇有点颤抖,不住喘息。
“言言,”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慢,“十三年前沈家插了手,佣兵护主,先帝亡后,先皇后并非一定要殉葬才能保住太子皇位,她为什么还是死了?”
“逼迫先皇后自尽的人,”见我一怔,爹犹豫一下,沉声,“是我。”
“原来是这样……”许久,我低头弯了弯嘴角。
“进宫前公主对我说,将来有事,要我无论如何保全你,”停一下,我轻叹,“她是长公主啊,景熠都要叫她一声姑母,大夏朝比她更尊贵的人还能有几个?可她却在要求我帮你找退路,该是多大的事才致如此。”
“只可惜,公主她不明白,你根本没想要退路,只想让所有你认为有错的人付出代价,哪怕隐忍多年,哪怕玉石俱焚,于是你再看不到旁人。娘活着的时候,你没有为她做什么,她死了,你却满心满眼,只剩了你失去的那些。”
“可是……”我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做错了什么?”
“你知道倾城,你知道娘是谁,却可以那么多年假作不知,”我用力咬了下唇,“那么多年都可以,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爹,如果你那么爱娘……”喉头噎得发疼,我的声音低下去,“为什么不爱我?”
他一呆,迈近一步,手朝我伸起却又停滞:“言言……”
我盯着那手看了一瞬,垂眼离去。
入了宫墙,我没有再费力隐藏行踪,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手里攥着刚刚从唐桀那边拿回来的药。
手心里一片汗涔,一个小小的瓷瓶,紧了怕它碎掉,松了,又怕握不住它。
坤仪宫门口,我被几个缁衣侍卫拦下来。
并非内禁卫,看着他们恭敬中带着谨慎,我猜得到缘由,道:“说吧。”
“皇后娘娘,”称谓还是有,却无相应礼数,“太后传娘娘往寿延宫去一趟。”
“嗯,”我点头,“知道了。”
见他们没有让路的意思,我补了一句:“本宫换了衣裳就过去。”
说着我便要绕过他们,却仍然被拦住,我皱眉:“太后的旨意倒是传召还是押送?”
其中一人垂首:“太后请娘娘即刻前往。”
我愣一下,厌烦顿起:“我要是不去呢?”
我伤了景熠的事早被传得沸沸扬扬,想来不少人知道我手下有些底子,不然也不会是由几个带刀侍卫来传懿旨。
虽然这几个侍卫,实在不足被我放在眼里。
见我放弃那个虚伪的自称,几人也是顿时紧张起来,互相看一眼,丝毫不敢松开握住刀柄的手,少顷还是方才那个说话的人道:“回娘娘,太后只是传娘娘说话,并无它意。”
“并且,”那人顿一下,并不抬头,“长公主已经在那边喝茶闲叙了。”
眼睛骤然眯起来,景棠的穴道还没到自解的时候,她怎么可能在太后那,如果是真的,那太后现在叫我去是什么意思?
正僵持着,身后有动静传来,转身一看,是宁妃。
“皇后娘娘——”她稳稳地向我施礼。
我轻轻点头,并未出声。
“娘娘,”宁妃看都没看我身边的那几个侍卫,径直冲着我道,“皇上在乾阳宫,召娘娘这就过去呢。”
怔一下,我随口“啊”了一声,一时想不明白为何景熠也来传我。
宁妃见状带笑道:“皇上说是有后宫事宜要交代,还传了贵妃娘娘和臣妾,刚好臣妾路过这边,也就逾越着代为传旨了,还望娘娘恕罪。”
我略略会意,也不再理会身后的人,点头道:“那便走吧。”
说到底是景熠在宫里更做得主一些,我和宁妃公然离开,那几个侍卫也再没什么话。
拐过一个弯,我转头:“是皇上叫你来的?”
宁妃还是方才那个半真半假的笑容,反问:“娘娘希望是么?”
我顿一下,倒是了悟,轻笑着摇头:“没事了,你回吧。”
不想她很快跟了一句:“谁说没事了?”
“哦?”我挑眉。
“我以前不知道你进宫是为了什么,后来好像看懂了,可是现在,”她的话略略变了味道,“又不明白了。”
我静默一下,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既然已经出宫,为什么又回来?”
没有叫我娘娘,也没有自称臣妾,宁妃的话说得毫不客气。
然而让我意外的,却并非她的语气。
“他——”少顷我抬眼,“希望我离开么?”
“希望不希望,你自己看不清楚状况?”宁妃盯着我,忽然失了冷静,“他等了多少年才有这样一个机会,多少隐忍,多少计算,现在却要一朝成空,你是看不到还是故意不看?”
“一朝成空——”我喃喃,对这个形容格外熟悉。
“这些年,晋谁宠谁,杀谁赦谁,从情绪言语,到子嗣布局,他拿捏得有多精细,稳稳地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可是自从你出现,一切都变了样。”
“他那么孤傲无情的一个人,为了一个你,在这成就大业的关键时刻,却既要向容成家妥协,又要对薛家让步,殊不知这一步让出去,还要多少年才能回缓?”
看得出她刻意压抑了情感,看着我,“如果你有心,就不要逼他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因为他极有可能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只能去做更多退让,你让他一个帝王,如何面对祖宗基业?”
说着她又兀自笑了笑:“算了,若是你有心,也不会那么不顾场面的伤他,那么为难他。”
我沉默着,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是我付出比较多,不想忽然有人来指责我时,我竟是辩驳不出什么,虽然我很想在这个女子面前,解释一些什么。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多,”,我叹了口气,只是问,“那么当初接近我,所谓互惠相携,也是他叫你做的吧?”
她闻言没有否认,只是别开眼,停了一会儿,叹一口气:“对不住,我不该说这些的。”
不等我说什么,她又跟着:“皇上的确有传召,却是只召了皇后一人,娘娘快些过去吧。”
说罢她规矩一礼,告退离去。
一路无言,我独自去了乾阳宫。
短短几日,从大牢里的顾绵绵到火海中的倾城,从并不怨念的唐桀阑珊到恨意浓重的爹,还有一个失却冷静的宁妃,太多的讯息迎面堆积,让素来清醒理智的我有些混乱,我没有时间去想景熠为什么昨夜没有回来,想景棠怎么会在寿延宫,想太后叫我去的目的以及宁妃说的那些妥协和让步是什么。
我只是在蔡安领着我迈进政元殿,看到景熠的刹那,想明白了一件事。
昨天他陪了我一整天,以那样一个美好的模样,其实就是在与我道别了。
他当真,是希望我离开的。
“言言,”景熠从案前起身走过来,“没事吧?”
我看着他,很快绽开笑容:“你都派人去救我了,还能有什么事?”
“还是——”我凑过去,故作不解,“你是在问那几个侍卫?”
景熠笑了,伸手揽了我的腰:“言言,昨夜——”
不等他说出来,我踮起脚,抬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然后窝进他怀里抱了他的腰。
我抱得很紧,感觉得到他身上颤了一下,也将我搂起来,同时带着询问:“言言?”
“景熠,”我在他怀里闷声,“有件事我想问你。”
“嗯。”
“自兰贵嫔之后,近一年来宫里再没有谁有身孕,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从情绪言语,到子嗣布局,他拿捏得有多精细,稳稳地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
宁妃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脑中,尤其是“子嗣“两个字,缠绕着我,挥之不去。
“是做了一些防范,”似乎怕我误会一般,他很快补充道,“在我自己身上。”
我无声微笑,怪不得他从不担心我有孕,原来我的身孕,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那一味噬情。
“言言……”见我不吭声,他有点急地想要把我拉起来。
我却不肯撒手:“没什么,我懂。”
“景熠,让我抱一会儿吧,”缓缓地掉了泪,我低着头,“我要离开了,我舍不得。”
景熠的身体突然变得静止,只是静止,既没有惊诧僵硬,也没有将我搂得更紧一些。
眼前逐渐清晰,隔着他的手臂,我看到那案上有好几份圣旨,最正式的那一种。
我看着,许久低声问:“是什么罪名?”
景熠转身,拉着我走过去,就在他伸手去拿那圣旨的刹那,我突然畏惧得停住了脚步。
“算了,”我拽住他的胳膊,“随便什么吧。”
他怔一怔,少顷道:“那娅会被册为淑妃,在那之前。”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我说起后宫册封,个中意图并不难猜。
我没有问什么缘由,那些不是我应该担心的,只是点头:“嗯。”
一会儿,我听到他说:“言言,并不需要太久。”
我仰起头:“那是多久?”
他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淡笑着:“我会去找你。”
停顿片刻,我知道自己又糊涂了。
昨夜他说,言言,我会和你在一起,今天他告诉我,言言,并不需要太久。
太久是多久,何必问。
于是我只是轻轻笑着,用了昨夜同样的表情,说,好。
他亦微笑着,那模样依旧倾世耀眼,尽管我知道这种倾世耀眼从来都不属于我一个人。
不要在意,在意不起。
“公主在太后那。”一会儿,我似作无意地提起。
“我知道,我会去——”
“不要,”我忙打断他,后又咬了唇,“就让公主留在宫里吧,她已经够不容易,既然挣扎无望,就别让她再被扯进来了。”
薛家存的罪证大多在我身上,容成家的希望则更多在景棠,既然爹到底无心于她,何必让她继续被整个容成家利用,平白站在景熠的对面。
“言言,”沉默一会儿,景熠开口,“关于你爹——”
“你会要他的命么?”我抬眼。
他愣一愣,少顷道:“无论如何,他是驸马,是我的姑丈。”
“那就行了,”我很快道,“他做错的,有些我能替他还,有些我还不了,只好他自己承担。”
垂了眼:“如果你疼我,别再让我知道更多。”
多年以前,景熠一日内失去爹娘,尽管我也在那一日与娘生死永隔,但在心底里还是些微庆幸过,至少我还有爹,虽然很少相见,至少他在那里。
殊不知,我所庆幸的,是早就没有了的东西。
景熠闻言握了我的手,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