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金陵,城北二十里,灵岩山。
同样的山林之中,远离人群和喧嚣,些许的与世隔绝,像极了往日的倾城。
唯一的一条出入通路不怎么宽敞,浓郁荫蔽之下,甚至略显晦暗萧索,若不是路口的那一块石碑,这里与中原任何一处山麓并无二致。
一块不算光洁的石碑上,有三个苍劲大字,明眼人都看得出字并非一般凿刻,而是有深厚功底之人的剑刻所得,仿佛还嫌不够出众,字上描的是黑,对着日头,还能看得到幽幽的荧绿光芒。
路口即是剧毒,如此的不由分说,分明一副与天下人为敌的阵势。
逆水宫。我看着那三个字,轻轻一笑。
迈步往里,还没进门就有人拦上来,问我来由。
我朝那门口瞟了一眼:“听说这里在纳新。”
拦我的人大抵层阶不高,闻言还算客气,上下打量我一番,道:“请跟我来。”
被领到了一处空阔院落,里头有两人正在过手,刀剑叮当作响,三五个人立在周边瞧,我进来,并无人在意。
很快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便输了,被对手一掌击在胸口,向后急跌出去。
刚好是我的方向,也没多想,抬手接了一把,帮他卸掉大半力道,不想这少年在如此被动的时刻还能旋身一转,自行解了余下的危机,回身站定。
大概原本就是比试高低,并无人指责我的插手,只出言对那少年道:“你可以走了。”
少年有点急,冲上前两步:“我要再来!”
对方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黑衣青年,闻言皱了眉,却没拒绝,眼看着又要动手,我忍不住对那少年开口:“你打不过他,何苦执着?”
少年回头看我,唇边一弯:“刚才多谢姐姐援手。”
顿一下,面色肃然跟了一句:“可是我一定要进逆水!”
我怔一怔,看了正面才发现,这少年眉目相当的俊俏,并且听他话里的意思,原来他到这里的来意与我相同。
于是点头:“你底子这么好,一定能进的。”
这话惹得那边有人留了心,总算朝着我问:“你是什么人?”
带我进门的人忙拱手道:“又一个自行上门的。”
“嗯。”那黑衣人看起来有点地位,摆手打发了,对着我道:“既然这孩子不甘心,逆水自当奉陪,请稍候。”
我抬眼:“你们选人,不看天资的么?”
“天资再好,现下是纳新而非收徒,从这个门进来,就要按咱们这里的规矩。”
那少年接着道:“按着顺序,依次接下五场比试,能赢过半便可以进逆水宫了。”
“哦。”
我把眼睛挪回来看那黑衣人,“不能例外?”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绝无例外,”黑衣人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你也一样。”
这时一个人站了出来,压手一把刀,见我空着手,问:“你用什么兵刃?亮出来吧。”
我没理,先转头去看那少年:“在边上等一会儿,看你叫我一声姐姐的份上,帮你争一个例外。”
少年喜忧掺半地点了头,我才转回来对那人道:“你用什么兵刃我就用什么兵刃。”
三招过去,当他那把刀到了我手上,那人才明白我说的并非故意挑衅。
如此也就是输了,我如法炮制的轻松解决了另外三个,除了那个话很冲的被我撂倒在地,其他人都是好端端被我夺了兵刃又一一交还作罢。
到了黑衣人,我没再如此儿戏,借了那少年的剑与他过手,不出意外地看到倾城剑法,我还以同样的招式,拖延到五十余招才制胜,全他脸面。
“清场,去叫人,”我束剑,对着面露不解的黑衣人淡声道,“要原先倾城逆水里的人。”
很快看到了几个熟悉面孔,见了我全是一副惊讶神色,只没人率先点破。
我见状笑笑:“头一次上门,我可是按着规矩来挑战的,谁要来过过手?”
轻轻一句,曾经的逆水排行第一方可向我挑战的规矩被打破,立刻就有人站出来抱拳示意。
我也不多说,提剑出手,两百余招之后,分了胜负。
接着是下一个和再下一个,全是两三百招的缠斗,我不挑剔也不敢轻敌,逐个捡了匹配的剑法凝神以对,一直到一个清亮闲适的声音响起。
“好歹也是做尊主的,上门找自己人麻烦不说,给属下们留点脸面能死么?”
收手转身,我看着台阶上出现的顾绵绵,目光相接,霍然心悸。
少顷展颜一笑:“尊主不尊主,那是你们封的,与我什么干系?”
“呵!”顾绵绵冷哼一声,扬扬手,“既如此,你们一起上,谁杀了她,谁一战成名来做这个尊主。”
“好啊,”我又笑出来,把手里的剑抛还给那个早已目瞪口呆的少年,冲着顾绵绵道,“帮我找把轻巧些的剑来。”
顾绵绵还没应声,我一眼看见急着赶过来的萧漓和陆兆元,于是扬声:“萧漓,把细水借我用一下。”
萧漓见了我本就一呆,听我开口,下意识地就要拔剑给我,却被顾绵绵拦住:“得了,车轮战赢了也胜之不武,逆水早不是原先的逆水了,改天再叫你开眼,不管你是主是客,先进来再说。”
顾绵绵这样说,我自是点了头。
被顾绵绵拉到屋里坐下来,她塞给我一杯飘着浓郁药香的茶:“快喝了。”
见我一愣,她催着:“不会死人的!”
我浅笑着送到嘴边喝了一口,道:“被你看出来了。”
她哼了一声:“你是能拿纹风当细水用的人,竟然要求换把轻巧的剑,再动手下去,打算头一次登门就血溅当场么?”
弯一弯嘴角,我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声,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说起这些,顾绵绵不掩气愤,“还偏偏到处都是你的消息,就是见不到人!”
停一下,她明显的压抑了情绪:“一年了,你的身子倒是如何?”
“没有如何,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我不还是活着出现在你面前,”我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后又是怅然,“既然到处都有消息,就是告诉你我很好,你们又何苦来趟这浑水。”
离开京城,离开那座皇宫,还有那个人,已经整整一年。
一年来,落影密集地出现在各处,没有倾城,也没有逆水,落了单的落影实在是个极好的借以成名的对象,惹来大批仇家和所谓江湖义士的追逐声讨并不稀奇。
我冷眼看着,玩闹着,乐此不疲。
后来,闹得逐渐大些了,我躲得开始吃力,偶尔也会被人堵在哪里。
半年前,逆水宫横空出世,声称尊落影为主,江湖上有任何针对落影的人或事,一概找逆水宫说话。
起初并无人理会,后来几个追我追得最紧的成名人物突然横死街头,让无数人哗然,加上他们言明前身便是昔日的倾城逆水,并无条件接收四散的倾城弟子,一来二去,逆水宫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一发不可收拾。
倾城毕竟是为朝廷所灭,逆水宫如此大张旗鼓,其中危险和机会人人皆瞧得见,因着倾城多年的震慑,中原武林平静了太久,这些江湖侠士们闲得很,逮到一个我已经让他们激动了一把,再来一个逆水宫,实在是出头的天赐良机。
于是,不少人开始打着惩奸除恶的旗号对敌逆水,甚至结了联盟打算来强攻,声势浩大的令人咂舌。
见我说起这个,顾绵绵忍不住笑出来:“我怎么觉得这一年来,这浑水是我唯一的乐趣呢!要名有名,要人有人,你看,连你都主动现了身。”
瞟她一眼,我淡笑着换了话题:“那这一年来,怀鸣还是一直没出现么?”
顾绵绵面上一凝,垂一下眼睛,抬眼依旧是笑着:“全天下都知道我在这,他愿意出现,随时可以来,他不来,我不会去找。”
一连多日,我并不过问逆水宫的事务,只是偶尔陪着逆水旧人过招,后来有人提起几乎不曾在江湖露过面的逆水大阵,问我是否可以试一下,顾绵绵忧心忡忡地想拦,我却欣然点头同意。
于是一个明亮透彻的清晨,我便持剑站在了包括萧漓和陆兆元在内的九人对面。
逆水大阵当然不止区区九人,这个以坚守之下暗藏强大杀机著称的大型阵法,是早年传下来的倾城绝学,层层联动开来可以有百人之多,昔日专司护卫暗杀的逆水堂一直要维持这个人数便源于此,缺一补一,百个顶尖高手相互牵连相辅相成,可以想象其规模威力。。
我到底区区一人,便省去周边庞杂,要尝试攻防的只是这阵势核心。
九人以萧漓为阵眼,陆兆元辅之,所有人随他们动止,我将最为纤细灵活的细水持在左手,轻巧冲了进去,不管常用不常用,朴素无奇还是华丽耀眼,把倾城四大八小各个剑系以及我所会的其他门派招式几乎使了个遍,拖了许久,眼看着千余招开外,我依旧在不停变换,他们的攻势压力也始终不见减弱。
僵持之下,我破不了他们,他们也拿不下我。
于是捡一个旋身的机会,我扬手一把棱锥丢过去,趁着几人叮叮当当以剑抵挡的空隙,抽身堪堪退了出来。
收了剑,我欣然示弱:“不行了,敌不过你们。”
萧漓沉声摇头:“这种过手镖毒不吝,你尚能退得出去,便是不输。”
把细水还给他,我动动手指,坦然道:“招架压力太大,几乎无法反攻,我不善久战,千招不胜便已无望,再拖一会儿,我就出不来了。”
“你一个人自然觉得压力大,却没看到还有我们这些,”萧漓难得笑了笑,冲着我话里有话,“到时候你来做阵眼,想来比我更能发挥这阵的倾世绝妙。”
我弯一弯嘴角,没应声,转过身时顾绵绵凑上来问:“我看细水还是不顺你的手,如果是暗夜,你有没有破阵的机会?”
我歪她一眼:“没有这个如果。”
议事厅里,我照旧远远地坐在下首末尾,不经意地盯着地面出神。
这些天他们越来越多的聚在这里商议,每每都硬拉了我来,便是不发表任何意见,顾绵绵也要求我必须在场,说什么摆个样子也是好的。
逆水宫尊主名义上是我,其实还是空缺,三个堂主里,主事的是顾绵绵,因为绵绵管过大场面的,出入都游刃得多,而惯了站在暗处的陆萧二人自然乐得由顾绵绵出面。
这会儿他们三个并下头七八个人,在商量的还是如何应对山下那些结了盟要来强攻的所谓“正义之师”,对方似乎是像模像样的按江湖规矩先礼后兵,送了帖子上来请顾绵绵明日山下会面。
顾绵绵表示没所谓,她不在乎走不走这一趟,口舌上自不会输了人去,只是商议的结果还是不予理会,反正逆水宫早已坐实了“逆贼余孽”的名,对那些人就实在不必守这个假客气。
这个时候我忽然开了口:“绵绵,叫人去回,明日午时我会过去。”
所有人登时愣住,朝我盯过来。
我淡淡扫一眼,笑笑:“怎么?你们不是封了我做尊主么?”
待人走尽了,顾绵绵问我:“你这是做什么?”
“人家请的是你,我去不行?”我轻描淡写的抬眼,“还是怕我篡你的权?”
她面色不善地瞪我:“我没找你动手你难受是不是?不说清楚,我就有办法叫你去不成!你要不要试一试?”
“不要,”我很肯定的否认,“以后你不要再找我试毒了,还有你那一堂的人,我也要躲远一点。”
见她不解,我摊摊手:“你问我身子如何,答案就是唐桀说过,我再中毒的话,会死。”
顾绵绵神色一滞,面上当即就是变色。
“当然,前提是你那种级别的毒,”目的达到,我忙着缓和,“放心吧,我还是原来的我,一般人杀不掉的,你想来找我动手也随时欢迎。”
她气结:“你存心——”
话说一半,她又放弃了,剜我一眼:“你真要出去公开露面?”
“落影早不是以前的落影,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我指着桌上一份记录着山下讨伐结盟门派的名单道:“这里头有一些人并不热衷于此,不过是碍于谁的脸面才加入,既然如此,落影站出去,也是有些脸面的。”
“还有些滥竽充数沽名钓誉之辈,野心不小,胆子却不大,不出意外的话,大概明天他们就会少掉一群人,露个面而已,又不用动手,何乐而不为?”
顾绵绵闻言扯动一下嘴角,不以为意:“多几个少几个,咱们还能怕了他们?放眼江湖,逆水之外的顶尖高手就算全聚齐了还能有多少?根本不足为惧。”
我点头:“我知道。”
山下的虽然都是各派精英,但逆水宫的实力摆在台面上,实在犯不上这般如临大敌,试问以前有多少人敢上门来找逆水堂的麻烦?
可是他们依然严阵以待,这阵是对付谁的,或者说,是预备了对付什么状况的,我知道。
“正因为不足为惧,我更要出现,他们有什么底牌,才会提前亮出来。”
“便是个必胜的局面,也要给他们一个输的理由,赢得才不会太过嚣张,才能平稳长久。”
“既然是不告而别,我就没打算回来,现在出现在这里,并非担心你们敌不过对手,若是你们敌不过,多一个我,不会有什么分别。”
“绵绵,你们怕再来一个倾城,全天下都怕,我也怕。”
逆水大阵讲求以少胜多,百人之巨若为少,为多的是什么?这是一个为战场而生的阵,意图对抗的,是万千大军。
“当初要你进逆水,你不肯,现在总是殊途同归了,不管是逆水堂还是逆水宫,到底都是我的责任,”最后,我淡笑着看顾绵绵,“那些人指名要你去,是因为根本不相信我在这里,你苦撑了半年,很辛苦吧?”
“看着你莫名其妙才更辛苦,”她知道我所言不假,早已不再反对,叹口气歪头看我,“你看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要把一辈子的剑都比了么?”
我怔一下,别开眼睛:“那是我欠他们的,早些还了的好。”
翌日的会面与我猜测的相差不多,一个合围的架势,气势很足,连官府都惊动了,派了驻兵远远观望。
我的出现,让整个场面躁动着,许多人的话多起来,有兴师问罪义愤填膺的,一呼百应的局面倒也壮观,也有暗暗开始圆场打太极的,不敢说重话也不得罪任何人。
我一直静静听着,不出声也不反驳,只间或与顾绵绵低声交语几句。
看火候差不多,那个众人推举的联盟盟主总算站出来,起初把话还算说的得体,只是一条条列举了罪状,以及要求逆水宫给的交代和需要交出的人,最后点了名叫我出来说话。
“各位兴师动众的跑这一趟,不外乎三个目的,”我淡淡地开了口,不说废话直入主题,“找我寻仇,找逆水寻仇,以及——”
顿一下,我轻笑:“替天行道。”
“凡是寻仇的,我随时恭候,保证你什么时候上山我什么时候在,”站起身,我环视着扫了一圈,“其他存心跟逆水过不去的,听清楚一条,就算行道也不是替天,所以当了替死鬼的时候,就不要抱怨运气不好,逆水堂能从倾城全身而退,就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挑衅的。”
“我只站出来提醒这么一次,不会有下一回,”说着,我轻轻扬手,示意随我一起来的几个人,“行了,走吧。”
“我一直不敢相信落影已经嫁为人妇,现在看来,竟然是真的。”
没几步,身后一个毫不客气声音响起,顿一下回头,是那盟主。
自去年重新现身,我便改作了妇人装扮,人人瞧得见,却是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提起。
略皱眉,我问:“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倒是什么人能让名扬天下的落影洗手作羹汤,”那盟主微微一笑,故意看一看周围才道,“又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嫁为人妇的落影放弃承欢身下,重入江湖。”
窃窃私语轰然乍起,我瞬间失却了所有表情。
顾绵绵第一个有了反应,极快的抬手就是一支镖甩过去,被人早有防备的挥剑打掉,很快有人朝我们围了上来,跟着双方俱是刀剑出鞘,局面一触即发。
对方明显的有备而来,图得就是我的忍不下,只要我们先动了手,便不必等什么围攻,在这里冲突起来,胜负会有很大悬念。
手上颤了一下,如果这时候我袖口里握着暗夜,大概也不会忍,但是我手里什么也没有。
我慢慢地把眼睛垂下来,低声对顾绵绵道:“走吧。”
刹那的懦弱退缩让顾绵绵十分不解,盯着我看,我却不去回应,转身离开。
第二日清晨,有山下的两条消息传到逆水宫,内容简短惊人。
第一条并不稀奇,说结盟的各家门派中,有三成退出离去。
稀奇的是第二条,说是半夜里,那个盟主死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转头看我,我只是垂眼不语。
少顷我抬头,问那传讯的弟子:“走的那三成都是哪些?”
一页信报送到我手上,我大略一扫,眼角微动。
“通知下去,提高警戒,他们随时可能上山,”再开口的时候,我的声音淡冷,“我要那些不知死活的,都有来无回!”
话音裁罗,各人面上几乎都现了冷笑狠烈,原本都是站在江湖顶端的人物,倾城覆灭之后,他们已经压抑了太久。
我看着,再无表情。罢了,该来的,早晚要来。
“你前日还说不要赢得太过嚣张。”又剩了我们二人的时候,顾绵绵的声音平静。
我犹豫一下,吸一口气:“绵绵——”
“我懂,”没等我说什么,她很快点头,“言言,这一年来,关于怀鸣,无数人问过我,我只答了你问的那一次。”
见我一怔,她淡淡一笑:“论定力,我到底比不上你,如果是我,连那一时都不会忍。”
她顿了一下又道:“只是以后处理这种角色,还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吧。”
咬咬牙,我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也不应她,只将那一页名单递过去。
“走的俱是有些分量的高手,”我轻哼一声,“昨日简单几句话,还不至有这么大的面子。”
“人家死了盟主,有点破绽也是难免,”顾绵绵笑着,“这么看,还是有些意思的。”
“有没有意思我都没兴趣,”摇摇头,我站起身,“早早了结便是。”
“有些伤痛,没有人可以去触碰,”几步之外,她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我只是想说,无论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脚下停滞片刻,背对她,我没再说话。
沉睡中突然睁开眼睛,听着门口的脚步声,我一动不动,脸颊下一片粘腻温热。
“来了。”来通知我的不是平日里的某个弟子,而是顾绵绵。
“嗯,”我怔了一下,应着,“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就到。”
顾绵绵的脚步远去,我微闭了眼,片刻调息之后起身,对镜洗去唇边血迹,随手抓起一件衣裳将枕上那一片殷红盖住,转身出门。
住的地方离前面大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一路上许多弟子来往匆忙,但看得出训练有素,底气也足,尽管听得出外头已经动了手,里面的人并不见丝毫慌乱。
我走得很慢,知道外面的人应付得来,我自己却没有想清楚。
月光正明,逆水宫外,成片的火把给这夜色再添光亮,我站在大门口居高临下的瞧了一眼,忽然一愣。
逆水大阵已经成形动了手,层层联动,宽广坚固,十分壮观,对方的进攻半点推进不得。
然而,也仅仅是推进不得。
对手所用的,是一个同样的逆水大阵。
原本的计划是即便结阵,也是几个逆水旧人带着练兵而已,我和三位堂主都不会进场,但现在萧漓和陆兆元都在里面,只有顾绵绵一个站在略高的一处火光之下,一脸凝重。
见我走到她身边,她迟疑着:“言言——”
我没有应,凝神观望,很快发现对方的阵型与我们排列完全一致,阵法却不相同,核心九人不但时常交替更换位置,阵眼还在每次招架压力过大或受伤的时候就会被掩护退出去,从阵外换人进来。
同样的九个人,我方选的都是顶尖高手,身手差距不大,阵形极稳,对方却只有承担最大招架压力的阵眼实力非凡,并且每换一个上来都不可小窥,其他八人全只中上,位置又不固定,造成阵形松散摇晃得厉害。
但即便如此,依然把这边正经的逆水阵拖了个不分高下。
“要怎么办?”
顾绵绵也看了出来,这些被藏起来的高手,就是那些所谓退出离开的人,这样拖下去,吃亏的是并无人替换的我们,甚至一个不小心,还可能被对手以弱胜强捡了便宜去。
我依旧不说话,并不是不知道怎么办,相反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制敌方法。
心里狠狠地沉,竟然——
垂眼片刻,我走上前去,欺身而入的同时开口:“萧漓。”
萧漓的反应何等迅捷,也不回头,抽身就撤,细水极快地在空中换手。
“所有人两侧拉伸,中间交给我。”
我站了萧漓的位置成为阵眼,一句话之后,逆水大阵的中间出现了一道缝隙,这一个口子撕开,对手九人的攻势就全压在了我一人身上。
身边的陆兆元并没有过来支援,到底是配合了多年,就知道他会严格按照我的话执行,所以方才才选了要萧漓的位置。
萧漓他们九个我都扛得住,这会儿自然不算艰难,更何况我还在一记重手逼退对方阵眼之后,一改常识的并不追击,而是腾出手着意扑杀另外的人。一对一的话,那八人全不是我的对手,加上我毫不吝啬的只用最凌厉的杀招,当那阵眼下一招再攻过来的时候,他们的核心已经减员一人。
并且如我所料的,无人替补。
如此反复,我与对手阵眼只缠斗,只下杀招,一个一个地干掉了另外八人,压力骤减的同时,逼得他们的阵形一点点地往里缩小。
谁都知道越往边缘实力越弱,他们这样往里缩下去,敌我实力的差距开始增大,减员也就愈发厉害起来,眼看着现了颓势。
我不理会周围那些,开始专注对付阵眼,一个一个的兑现着我前一日撂下的狠话,对方倒也明智,人一个一个的倒下去,依旧没有一口气把剩余高手全派上来,大概知道那样只会覆没得更快。
看着血迹四溅,当杀人成了下意识的动作,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两年以前的日子,这让我忽然难过起来。
就在我再一次手起剑落的刹那,我看到了突然出现格开我剑锋的那柄霜色长剑。
擎光。
一道并不算多么明亮的霜色光华,在我看来却有些睁不开眼。
于是在一个剑影交错须臾生死的瞬间,我就这样突然停了手。
咫尺天涯,生生两岸,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一刹,大概也就只有一刹,那柄剑很快又幻化成无数浅白光影,帮我挡住周围那些趁机朝我碾压过来的杀机。
我看着,没有眨眼,骤然平静。
后来我懂得,那一刻自己的平静,来自于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幕,我一直在等他。
在许多人还没看清楚状况之前,我已经被强行推出了战局,没有言语,毫无反抗。追上来的萧漓被几招打退,顾绵绵和陆兆元则在看清来人之后,干脆没有伸手,任由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掳走。
逆水宫后山,我看着景熠,一言不发。
“言言——”先开口的是他,低沉,压抑。
我沉默着。
“你……明知道我来了,”他似乎在小心地寻找着措词和话题,“刚才那样……很危险。”
终于淡淡地弯了嘴角,我问:“皇上把我拉到这里来,只是要说这个么?”
他面色一顿,我目不转睛:“或者,我该叫你盟主?”
能聚起这么大一群人声势浩大的讨伐,其领军者绝不可能是那样一个完全沉不住气的草包,从那句承欢身下被说出口的时候,我就明白这场讨伐的背后主导另有其人,至于是谁,取决于那人能不能活过当夜。
所以当那盟主横死的消息传来,我知道,是他。
我也知道怎样去解他们的阵,因为那阵原本就是我和沈霖景熠三个想出来的,目的是制衡求稳不求变的逆水大阵,大概是明白用上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并不够完善,致使效果上佳,破法却也简单。
我用一个当众屈辱逼他出手,他用一个同样的逆水阵给我去解,很公平。
只是他没料到我会解得那么凶猛,其实只要逼退那辅助八人,缠住阵眼便可取胜,相信再拖得一会儿,萧漓自己也能看出来,我却一个一个的痛下杀手,非要天怒人怨胜得血色漫天,逼得景熠不得不亲自出来阻止我。
“为什么那么激进?”他并没有立场去计较称谓,神色黯了黯,这样问。
无声笑笑:“承蒙皇上照顾,这一年来仇家消失得差不多,再树一些也好。”
他面上一紧,蹙了眉:“言言——”
“不能长久相持,只好胜得悬殊。”收了表情,我给出答案。
景熠面色微变:“你要毁了逆水?”
倾城历经百多年的积淀,迎风数万逆水百人,也许人人不解,却是必须的平衡。
如今倾城不再,面对实力更甚的逆水,我没能力再建一个迎风与其相匹,这样下去,逆水宫成为下一个倾城的时间会大大缩短,原本试图以假象拖延,内外观望一圈发现并不容易,而我已经没有时间长久布局。
我想要扭转的事情总是很大,大到每每力不从心,做不到的,只好推一把。
正派联盟浩荡前来,被临阵杀了盟主不说,就算有奇人奇招相助,依旧死伤惨重,这一役之后,逆水会被迅速推上江湖的顶峰。当天下无敌来得太过容易,分崩离析也就自然而然,与其整日担忧步倾城的后尘,不如趁着尚未稳固早早拆分。
“失了根基保障,攀得越高,只会摔得越狠,”面对景熠的问题,我答得很平静,“这是你那座后宫教给我的。”
他深看我,久久不语。
“言言,如果我说,在我有生之年,朝廷绝不会动逆水,你会不会觉得安心一点?”
从经久昏迷中睁眼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一切。那一场坚持,到头来,他不肯成全。
依旧是京城附近的那处院落,我挣扎着,在愿与不愿之间一点点的活过来。沈霖说,景熠几乎每天都会来,只是唐桀阑珊不让他进门。
我明白沈霖的意思,景熠就在外头,只要我说想见,随时见得到。
但我始终没有开这个口。
后来唐桀告诉我,倾城的秘密中,最核心的不是什么绝世武功或惊天宝藏,而是一句话。
景夏在朝,立城在野,三朝辅佐,胜极则倾。
换句话说,这座城起初便是为皇室所建所用,倾城之所以叫倾城,就是等着一朝被倾覆,皇家给了它三朝保障,到景熠这里,已经是第六帝,面对早已胜极开始失控的倾城,其实已经容忍得足够久。
所以唐桀阑珊并不会怪景熠灭了倾城,他们怪的,只是他伤了我。
现在景熠说,他要给逆水保障。为了我。
我愣了一下:“这种话,皇上也可以随便说的么?”
“如果你想继续做落影,只要转身走出去,说你杀了我,你就依然站在江湖的中央,可以领着逆水站到无人可以动摇的高度。”
他没有答我的话,而是自顾地说下去,“若是你厌倦了,那么我走出去,你便可就此彻底自由,逆水胜得无可争议,再没人敢找你的麻烦,大隐于市也好,世外桃源也罢——”
他低一下头,最后道:“我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看着他从怀中拿出来递到我面前的暗夜,微微闭上了眼。
仰望了十年,在他身边一年,收获了一个几乎死去的结局。接下来的一年,我努力想要忘掉,他却一直跟在我身后,顾绵绵跟我说过,这一年来帮我除掉最多仇家的,其实并非逆水。
十二年后,我得到了这个男人,却宁愿没有得到。
许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景熠,你爱过我么?”
他的声音不大:“我知道你恨我,也早已——”
我仰头:“你爱我么?”
他怔着:“言言——”
“你爱我么?”
“……”
我努力地去看他的眼睛,却怎么都看不清那眸子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也没有等来我要的答案。
伸手接下暗夜,我垂眼浅笑:“谢皇上,那个保障,我不需要。”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抓了我的手臂。
“言言,我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
泪突然就掉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与景熠之间是个死结,有太多太多的阻碍,殊不知只要是结,便终究解得开。
解不开的,是劫。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