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午时正刻,听轩阁宽阔的正厅内早已经是人满为患,坐在客厅里的来应卯的人各色各样,但大多数是书生打扮,一来是因为举试刚刚考完,二来是有个说法,据说玉楼仙点卯之人多半是读书人。因而前来应卯之人,只要是知晓内情的,都把自己装扮成书生模样,席梦便是因此扮成书生模样的。
阁内大多数人都安安静静各干其事,很少有交流沟通,或有相互交谈的也都是三五人围在一起轻声谈论。此时正值科举大考,因而此时来到听轩阁应卯的很多都是外地的秀才。
此时,听轩阁正中央几个人围在一起相谈甚欢,个个风度翩翩言行儒雅的样子,看样子来了许久,也谈了许久,相互已经认识过。
其中一个栾姓书生道:“敢问诸位对‘重冷’二字有何见解?”
当旁人听到“重冷”二字时,都忍不住暗暗把注意力投向这边,仿佛那两个字有着某种魔力一般。
这栾书生见诸人均是有所顾忌的样子,遂又道:“诸位切勿见疑,也无需顾虑,小弟只是想交流一番,倘若说的中肯,我们在场之人必定不会夺人之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我等反而可以为之作证,岂不更好?”
众人一听有些道理,默默点头。
栾书生道:“既是小弟先问,那就由我先来说吧。小弟以为,‘重冷’二字所指的必定是节气或气候。‘重’当读‘众’音,而非‘虫’音,乃是‘严酷、极致’之意,因而‘重冷’乃是极度寒冷之意,所指的必定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这一天就是大寒,所以小弟以为‘重冷’便是大寒!”
余音未落,其中一个齐姓书生大笑道:“栾兄未免有些牵强附会。长久以来我只听人说‘众’冷,从未听说过‘虫’冷一说。在下认为当从解字入手,‘重’字从‘千、田、土’,乃是千顷良田之意,‘冷’字所指非气候,而是方位,北方最冷,所以‘重冷’当指北方有千顷良田之地。我从北方顺州而来,顺州地势平坦辽阔……”
齐书生也还没说完,又被第三巴姓书生笑声打断:“齐兄之见还不如栾兄咧,倘按齐兄所说,北方漳州、允州也是‘重冷’所指之地?我以为,‘重冷’二字既非所指节气,也非所指地域,乃是指一首诗词。从字义理解,重冷乃是重复‘冷’,此谜题考的必定是诸位的才学、见识长短。在下不才,读过不少书籍,甚至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也略有涉猎。我曾在江南无名氏诗人所著的一篇名为《夜困囚山》中读到一句:‘寒风寒雨寒秋夜,冷锅冷碗冷灶灰。’如此看来‘重冷’所指的必定是这一首《夜困囚山》……”
“哈哈哈……巴兄,这无名氏诗人该不会就是巴兄你吧?”有一个书生笑出来,此人姓早,早姓书生笑毕,道,“你们说的都不对!”
其余三个人面上挂不住,略显不悦,道:“早兄有何高见?”
“要说见识啊,我可比你们高得多。依我看来,这‘重冷’既不指节气,也不指地域,更不指诗词,乃指一种珍稀野兽!”
“珍稀野兽?”三个人惊得眼珠子圆滚滚的,心说这说法也太离谱。
早姓书生道:“好巧不巧,我曾去到过腾州出云峰,峰顶常年积雪人迹罕至,由于气候寒苛,别说是飞鸟,就连野鼠都罕见踪迹。然而这里的深雪洞穴之中却有一种异兽,以山中灵草寒露为食。此兽极少外出,存活年岁长久,我听说有的能活千年之久。倘以此兽鲜血做药,可有益寿延年、美颜驻容之奇效。此兽便唤作‘重冷’!依我猜测,这玉楼仙必定是要人为她进献此兽,如此才……”
“嘁!什么乱七八糟……”还没等早姓书生说完,其余人等早已不屑地哄笑开去。
这四个书生相互反驳,互不相让。正说间,外头传来一个极为洪亮且十分粗鲁的声音。
“哇!这里咋这么多人!”
那声音仿佛一口大钟被狠狠敲击发出的声音,在厅内显得极为刺耳,厅内的人全都安静下来看向这边,见三个人大大咧咧地走进来,看起来也不是什么达官贵人,遂不以为意,都各自干各自的事。原先那几个书生也都沉思闭目,吶口不言了。
这三人正是断少坤一行。
断少坤看到大厅内的众生相,差点笑出声来。文士者或吟诗作对,或抚琴吹箫,均是一副儒雅之态,武者则是一副世外高人之姿,其他人也都一副特立独行模样,大家各做各的,鲜有相互交谈的——一言以蔽之:装逼!
断少坤和尤耿、欧鹏站在门口附近,根本进不到里边去,此刻厅内虽是人多,却很寂静,偶尔有几声箫声、琴声响起,都静静等待玉楼仙的出现。
尤耿挠挠头,奇道:“咦,怪了,这里好安静呐,大伙怎么都不说话?”
尤耿的声音犹如静夜惊鼓,直在人群中炸开,在场的人都把蔑视的目光投向他,脸色十分不悦,好像都在嗔怪此人的无礼行为,仿佛与此人一起赴会是他们的耻辱一般: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地方,居然如此呱噪,你瞧瞧你一副粗鲁野蛮没气质的样子,也不照照镜子,竟然也来此盛会,开什么玩笑!
如果眼光是把刀子,尤耿早已变成刺猬。尤耿顿时张口不言:“低声道,乾少爷,这里好可怕……”
断少坤哈哈大笑:“尤耿兄,你这就不懂了吧。似我们这般人,是不该来这里的,因为我们不该在此显露真性情。”
纳尼?!你们显露真性情,意思是我们就是假情假意啦?
听到这话,满场的人都不干了,本来投向尤耿鄙视的目光瞬间变成愤怒,只不过目标换成断少坤,不过认得乾破天的人瞬间心虚下去,转过脸去不再看过来。只有不认识乾破天的外来人仍旧咬牙切齿,可是对方却是不动于衷的样子,真是可恶可恨!
断少坤笑得前俯后仰,须臾又摇头晃脑起来,高声道:“一水王八池,满地绿毛龟!”
在场的英雄好汉、贤人雅士立刻不高兴了,气得脸都绿了,心说:嘿,你个小王八羔子,竟敢拐着弯儿骂我们,一水王八池,你不就是说听轩阁是王八池吗?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地方居然被你说得如此庸俗,成可体统!满地绿毛龟,不就骂我们是绿毛龟吗?我们是绿毛龟,你自己又是啥玩意?
大伙儿都义愤填膺,却都还坐得住,听不懂的人觉得此人实在聒噪之极,听得懂的假装听不懂或听不见,因为人家那是说暗话,没明说,谁要是真急了那可是撞到刀口上自取其辱。
见这些装逼的人没动静,断少坤继续揶揄道:“原本偷腥猫,夸作大老虎。”
欧鹏听毕,掩笑不语,心中道:乾破天几时变得这样有趣了?
嘿,没完没了了还!广大英雄雅士不干了,说你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究竟是几个意思,刚才你说我们是绿毛龟也就算了,现在又讽刺我们是偷腥猫,这是赤裸裸的人格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终于有听懂的人不满地道:“这位公子,此乃高雅清静之地,你不愿意待在此处请自行离去,为何出言不逊?你辱蔑我们不打紧,却连玉楼姑娘也如此不敬,实在可恶!”
经此挑明,那些武夫们终于听懂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挽起衣袖一副磨刀霍霍模样,却见那少年公子旁边站了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便不敢近前,只对断少坤破口大骂:“瞧你这幅摸样也不似什么正人君子,快快滚出听轩阁,否则大爷对你不客气!”
断少坤挺起胸膛,不畏强权,嗤笑道:“我看你才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五官,您那能叫脸吗,我看对玉楼姑娘不敬的是你吧,是谁给你的勇气和自信到这听轩阁来的?若我长成你那面孔,早早已找个地缝钻出去!”
“你!”那人笨嘴拙舌,还不上嘴,只气得面如猪肝。
有人帮腔道:“这位公子,此乃文雅之地,不要动不动就恶语伤人,这样有失体统。”
帮腔之人是个文士,一副装腔作势之态,旁边的人纷纷附和,算是精神上的支持。
断少坤朝那人喷道:“我呸!就你副嘴脸也配谈文雅?你若在别处谈文雅我也许会信,偏在妓院里跟我谈文雅,又想当表子又想立牌坊?我呸!”
“你……!”那人面色通红,“真是不可理喻!”
断少坤不依不挠,随后更多人加入“战团”,断少坤“舌战群雅”以一敌百仍不落下风,不单尤耿、欧鹏看得瞠目结舌,凡是认得乾破天的都天宣人士都不敢相信眼前泼妇似的人物竟然是天宣小霸王。
断少坤一边骂心里一边想:“这里都吵得这么欢天喜地了,那玉楼仙怎么半点动静没有?”
这正想着呢,楼上立即闪出一个约莫十八岁的红衣姑娘来,那姑娘红腮圆脸,两撇柳眉几乎拧成倒八字,手里攥着丝巾想楼下骂道:“都给我安静些,仔细吵恼了小姐!”
这一看就是那种刁蛮型的小美女,跟个红辣椒似的,在场之人恐怕没有几个能hold得住。
有个文士站出来,彬彬有礼道:“杜鹃姑娘,是有不识好歹的人起了争执,吵到了玉楼姑娘和杜鹃姑娘,我们实在该死,万望恕罪。”那人手执纸扇,身体呈九十度鞠躬,须臾又道,“此刻已是午时正刻,玉楼点卯时辰已到,为何迟迟不见玉楼姑娘驾临?烦请杜鹃姑娘去通报一声,我等在此恭候玉楼姑娘多时。”
杜鹃白了那人一眼,脸上满是鄙夷和不屑,哼了一声,道:“我正为点卯之事而来。方才小姐刚刚起身,就是被你们这些阿猫阿狗吵醒的!”她显得气呼呼的,两腮似被气得红扑扑,继续道,“小姐打发我来给你们带话,你们今日且回去吧,今日玉楼点卯取消了!”
此话一出,楼下立刻轰然炸开,议论纷纷,等了一早上就等来这么一句话,多少有些接受不了,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可他们不知,后面一句话更让他们无法接受。
“杜鹃姑娘可知玉楼姑娘为何取消此次点卯?”
杜鹃不耐道:“你们听不懂吗?取消了就是取消了,哪有什么缘由!”说着,转身便要离去。
楼下有个武夫高声喊道:“哼,这不知好歹的玉楼仙,老子给她面子等了她一早晨,她却这般无礼爽约,老子倒要去问问那玉楼仙!”
这武夫显然是初次到天宣城,江湖中人行为散漫,丝毫不理会玉楼仙是否有什么背景。
“咚咚咚咚……”那人迈开大步登上楼去,双腿儿踩在木梯上震出阵阵的木屑和灰尘,行至一半,也不知怎的,他似乎脚下采空,摔了下去,脑袋重重地磕在木梯上,在众目睽睽下咕噜噜滚下楼来。
这滑稽的一幕立即引得满堂哄笑,杜鹃更是笑得前俯后仰。
那武夫自觉颜面扫地,从地上站起来,摸了摸疼痛的下巴,看看四周,迈开大步又登上楼梯:“奶奶个熊,老子不信了,今日不见到玉楼仙誓不罢休!”
“咔嚓!”
武夫眼瞅着就登上二楼,那楼梯突然间从中间断开!那武夫立即重摔而下!
“哈哈哈哈……”
杜鹃笑得眼角泪花儿都出来,捂住肚子弯下腰笑,须臾后转笑为怒道:“活该摔死你!你若再无理放肆可就不是这般小惩戒!点卯之会已然取消,你等速速离去!”杜鹃走了两步,似又想起什么重要事情,回过头来道,“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们,不只今日‘玉楼点卯’之会取消,以后都不再会有什么‘玉楼点卯’了,从今往后各位就不要再来听轩阁了。”
此话犹如寒冬冰风,更如一把冰冷的尖刀插在众人心窝,上一刻还是喧闹不堪,下一刻众人都呆呆地楞在当场,哑口无言,听轩阁立即如同死水一般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