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羡还和巫兰贺待在那个长安城郊的小驿站里，巫兰贺早就把那个马车夫的尸体处理掉了，不然这个天气放着容易腐烂。
距离他被毁容已经过去一周了。何子羡坐在桌子旁，他整张脸的伤已经干了，留下的只是千疮百孔的面容，真正的面目可憎。他双目无神地看着粗糙的木桌子，脸上什么都没有遮，反正这里只有他和巫兰贺，老板早就被巫兰贺用银子打发走了。
巫兰贺很早就出去了，这时已经接近正午，外面很热，但这个小驿站里照不到阳光，还算凉快。何子羡也很庆幸这里没有阳光，他实在不想让自己这副模样暴露在阳光里。
他回想起了今年年初时候，他和李雅澈相约去赏梅花的约定。李雅澈还跟自己保证过，要陪自己过每一个节日。如今，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四个月。快到五月份了，你我怎么就又分离了呢？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阳光，巫兰贺走了进来，厌恶似的把一堆东西扔在桌子上。
“喂，那里有个面具，伤口也干了，你赶紧戴上吧，毁成那个样子你也好意思去吓人。”
何子羡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东西，他随手翻了翻，有一张做工简单的白色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还有一身灰色的普通衣袍。
“这件衣服，是要做什么？”
巫兰贺轻蔑地笑了一下:“你以为没了容颜你还是那个雪衣公子何子羡么？穿成一身洁白却有着那样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你不是自取其辱么？”
何子羡听了他极具侮辱性的话语，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抓起白色面具，套在了自己头上。
很合适。
巫兰贺看见他带上面具，走过去摸摸它:“这样不就好多了么，至少不吓人了，对吧？”
何子羡别过头去，躲开他的手，他又抖开那件灰色的衣服，放在床上，也不管巫兰贺在旁边，只把他当空气，脱光了衣服。
他是背对着巫兰贺的，当白色衣服落地那一刻，他光洁如玉的美背便展现了出来，配上他墨色垂坠的长发，要不是巫兰贺知道他的脸不堪入目，还真让他怦然心动了。
何子羡很快换上灰色衣服，把他白色的衣服收好。
“你可满意了？”何子羡透过面具看着那个紫衣服的异域男子。
巫兰贺长得妖，长得魅，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危险却诱人的气息，的确是回纥男子独有的魅力。
何子羡不禁想起了穆朗律王子。他若是还活着，也应该和眼前这个巫兰贺一般大了吧？也不知道二公主最近好不好……
“呵，哪里谈的上满意不满意？把你那骇人的丑颜遮住便好了。”巫兰贺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起了三天前他刚见何子羡时他飘飘然恍若神仙的美丽样貌，毁容，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打击都是毁灭性的，更何况是对一个以前那么美丽的人来说？
他很佩服何子羡这一点，那就是被毁了容竟然能这么快恢复平静。这三天来他不哭不闹，过着和平时没有两样的生活。
巫兰贺挑挑眉毛，看着何子羡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门。
“你干什么去？”
“与你无关。”
话音刚落，何子羡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拐角。
巫兰贺邪佞地笑了笑，你的自尊那么可怜，你又何必视它若珍宝？
他又想起了自己刚来大唐国土的那天。一年前，巫兰贺被回纥王手下的得力将军裕岭哈木派来作探子，他干的，正是见不得人的地下情报工作。回纥已经向大唐俯首称臣几十年，轮到现在的可汗时，可汗下决心要让回纥复兴。加上铁腕老皇帝去世了，新上任的皇帝应该政基不稳，于是可汗决定就在这两年和唐宣战。
至于借口么，那就用那个质子穆朗律王子无故死亡的事情好了，本来也没指望着那个质子有什么用，没想到死的倒是挺值。
巫兰贺奉命潜伏在长安，没过多久就听说了一个叫何子羡的男子搞得皇上连皇后都不要了的事。他眼神一亮，这个新皇帝还真有意思，竟然光明正大地宠幸男人。转而又对这个叫做何子羡的男子颇有兴趣，长安城大街小巷的人都在口耳相传雪衣公子何子羡有多么美丽多么神奇，他很是好奇。
当晚，他就写了一封情报交给其他探子，让他们传给裕岭哈木大将军。
重点只一句。
“何子羡君可以成为我们的筹码。”
无奈皇宫戒备森严，巫兰贺只有等。不过没关系，挟持何子羡只是他众多计谋中的一条，成功与否，问题都不大。
没想到苍天真的让他见到了何子羡。他看着一个拿着白绢伞的公子从皇宫朱红大门里翩然走出，忽然好像被一种魔力吸引了一般，人潮人海中只有那一袭白衣逆流而上，他非要看一眼这人的相貌不可，至死方休。
在马车上的相遇，那惊鸿一瞥让他印象深刻。何子羡修长的手指撩开帘子，肤若凝脂。他的头发披散，却丝毫不是杂乱无章。双眉细长，没有逼人的眉峰；双目缥缈，似有繁星跌落深色的湖水，淡淡的，眼神无论看向哪里，都不着痕迹。他嘴角即使不笑也是微微翘起的，粉红色的唇瓣就像初春的桃花笑春风。
可惜了可惜了……可惜这么一个仙子已然没有了惊艳的容貌。巫兰贺给自己倒上一杯茶，说是茶，其实只有些劣质茶叶的渣滓散发着一点儿茶叶味。巫兰贺来唐之后，对那些柳腰黛眉的汉族女子没什么感觉，却单单迷恋上了茶叶。
只有茶的那种清香幽静才能吸引他，人，也是一样。
何子羡靠在一棵粗壮的柳树旁，手几次三番地举起又放下。柳树临水，一条小溪潺潺流过。
他最终还是摘下了面具，一步一步走到小溪旁，蹲下，看着水里映出的自己这张脸。
他的手抓着地上的杂草，杂草一根根地被他拔断紧捏在拳头里。何子羡想哭，但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不可能了，李雅澈不会想见到自己这个样子的。他只想、只想安安静静地隐匿在他的山水之间做他的隐士，无忧无虑地生活，余生在书籍笔墨之中度过，出了宫他也没打算再去找任何人，包括李雅澈。
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人们总喜欢对着金光闪闪的事物丢石头，喜欢嫉妒比自己强的人，喜欢搬弄是非，喜欢看别人受苦。
他以前是真的不知道宫廷有多么可怕，就算是进去了也都有皇上等人无微不至的呵护，但是一旦他离开别人的保护，就会被暗处的魔爪弄得遍体鳞伤。
宫闱，真是可怕。
何子羡从未觉得如此平静过。
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又带起面具。自己一心想脱离宫廷的时候不可得，但这一次，他一定要回去。他要回去，让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
朱公公看着病榻上的皇上，心急如焚。
皇上又因为过度操劳病倒了，他不过才刚三十岁的人，就已经体力不支，可想而知他的压力有多大。
何子羡离宫，二公主出家，回纥也有所动作，还真是个多事之春啊。
林凡太医给皇上开了药方又嘱咐了各位下人几句之后便离开了长生殿，皇上是醒着的，他看到林太医走了，便挣扎着要起来，吓得朱公公赶紧过去把他按回床上:“皇上呀，您可不能再任性了，您要是再这样，老奴就只好让林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在长生殿了。”
皇上苦笑，又躺了回去。
“哎，朕从小便身体不好……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倒下啊。”
朱公公道:“皇上莫要妄自菲薄，最近的事情确实很让人心烦。”
“是啊。回纥那群蚂蚱一直在跳，朕觉得，他们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了。只是那时父皇他身体不好，没顾得上处理。不过已经让老二开始练兵了，朕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儿。”
“二王爷英勇善战，有二王爷在，没问题的。”
“嗯，朕也这么想。”皇上说完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浮现出何子羡的样子来。
也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了……
本来皇上是一定要派几个高手跟着他的，但这次让他出宫，目的就是让大家都清醒一下，所以他思前想后，还是没有让任何人跟着何子羡。
他手里捏着何子羡还给他的玉佩，又有点后悔。
算了……让何子羡一个人清净清净吧。反正，他有信心把何子羡再挽回身边来。
怀远二公主有了一个新称号。
清致尼师。
兰儿陪她一起出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她自愿的，只是自己的主子非要出家，作为贴身丫鬟她也没得选择。
以前的二公主寝殿改成了她修禅打坐之地，本就清丽雅致的寝殿没了那些奢华的装饰反而变得更加有韵味，这里成天烟雾缭绕，佛像之前香火不断。
怀远二公主清致尼师剃度出家的事情，皇上并没有昭告天下。怀远想，可能自己的大哥，还抱着自己会还俗的想法。
却是不可能了……
无论是何子羡还是她，几乎都到了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