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兰贺昨夜和尚相思喝了许多酒。至于究竟喝了几坛,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一起喝了一个通宵,喝的天旋地转,最终天蒙蒙亮的时候,在相思阁中,尚相思睡倒在床上,巫兰贺则东倒西歪地回了小驿站。
尚相思昨日没有再接待别的客人,陪了巫兰贺一整天一整夜。
两三个时辰后,喝了老鸨送来醒酒茶的尚相思终于清醒了点儿,他坐在床边扶着脑袋,猛然记起今日正午还有比琴这一回事。
想到这儿,他顿时清醒了一大半儿,步履蹒跚地走到那把很久没动过的长古筝面前。
这是他带来的,名叫东梨的琴。他把古筝上盖的布揭开,叠好放在一旁,他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在一片轻柔的醉意中,他仿佛看到了娘亲的笑容。
东梨是娘亲的遗物,是世间少有的名贵古筝。娘亲在一场大火里去世后,他什么也没带走,只抱走了这一把娘亲生前最爱的东梨。
但是他却始终再没有碰过这把琴。
然而……昨日那人和他相谈甚欢,将他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都爆发了出来,他决定,为了报答这位客官,也了却自己一个心结,再弹一次琴。
再回忆一遍,娘亲手把手教他的乐曲。
他就站在东梨旁边,随手拨弄了几个音节出来。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民,一听就能听得出来,那是《陌上桑》。
楼上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刚弹了几个音节而已,他就停了下来,无故叹了口气。作为大唐第一琴师,娘曾经让无数男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偏偏就是因为她太过闪耀,才招惹祸端,让小人得手害死了她。
一曲拿手的《陌上桑》成了绝唱,但世人不知道,她已经把这首曲子教给了自己的儿子。
只是世人不知道尚相思是她的儿子罢了。
尚相思,只不过是个私生子。
娘亲闺名洛兮,爹爹叫什么,他并不知道。只是从自己的姓尚才知道爹爹姓尚,而娘亲给自己起名相思,想必是很爱很爱自己的爹爹吧。可惜,娘亲总说爹爹死了,就再没有更多的话语。
从小,自己被寄养在扬州一位叔叔家,叔叔对他很好,他在那里一直长到十二岁,每年只有他过生日的时候才能见娘亲一次面,娘亲每次都抱着东梨来,只要一来就会教他弹琴。
十二岁生日那天,他清楚的记得叔叔满面愁容。待娘亲又抱着东梨走了,叔叔才突然告诉他,他有个比他小两岁的弟弟了,同母异父。
尚相思脑袋“嗡”地一下,成了一片空白。
娘亲……竟然嫁给了别人?
仿佛一夕之间长大,尚相思告别了叔叔,决定去找娘亲亲自问询。虽然娘亲每次来都神神秘秘的也不告诉他自己的住处,但他终究从叔叔的口中得知,娘亲就在扬州。
待他赶到之时,只看到一片茫茫火海。
后来,他只记得他抱出了东梨,从此漂泊天涯。
他按住还微微颤抖的琴弦,从回忆里走了出来。自己从未见过的爹爹和弟弟,真的好想见他们一面呐。不过自己既然是私生子,那就远远的看他们一眼,也就好了吧……
巫兰贺连着喝了好几杯水才放过何子羡,他喝完又趴在桌子上,何子羡也不管他,自己又开始提笔写字。
“你会弹琴么?”
趴着的巫兰贺说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来。
何子羡手中的笔一顿,巫兰贺深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看来酒醒了不少了。
“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你也太谦虚了吧,好歹没变成这幅容貌以前也是堂堂雪衣公子,琴棋书画自然都不在话下吧。”
何子羡眉头一皱,不过他戴着面具,巫兰贺也看不到。
“你要让我做什么?”
“呵呵,你今天中午跟我去月上楼和尚相思比琴,你,必须赢。”
何子羡一怔,尚相思?那个因为“相思茶”而扬名大唐的月上楼头牌?他也会弹琴?
“恕难从命。”何子羡不想去,谁知道这个回纥探子心里又打的什么算盘。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别忘了你的小命我随时都能拿走。”
“……”何子羡哑然,巫兰贺看他犹豫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会答应了,否则也不会犹豫。果然,何子羡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不能保证会赢。”
巫兰贺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我会让你赢的。”
何子羡没有注意到他神色微小的变化,继续问道:“你为何要让我去赢尚相思?”
“我跟他有约定,胜者可以让败者随意做一件事情。”
何子羡没有说话,又听到巫兰贺漫不经心的语调:“我想上了他,所以,你必须给我赢。”
接近午时,月上楼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一大早老鸨就放出消息说大名鼎鼎的相思公子要与人比琴,还没到时间,月上楼就已经快被挤爆炸了。
相思公子很少出相思阁,有些人来只是为了一睹他的风采,据说相思公子的相貌和气质一点儿也不输雪衣公子何子羡。
何子羡戴着面具,走在惹眼的巫兰贺身后,怀里还抱着一把巫兰贺刚从店里买来的镇店之宝级别的古筝。
这家伙别的不多,就是钱多。
一路上何子羡都能感觉到路人的好奇眼光,以前他走在街上也会被别人这样看,只是以前是因为他的美貌和神仙一般的白衣。
他把怀里的古筝抱的更紧了一些,想着巫兰贺那句“我想上了他”。这家伙是的彻头彻尾的斯文败类,衣冠禽兽。自己虽然只是一颗棋子,但却被他用到了损害尊严的地步。
越往前走人越多,何子羡老远就看到一栋颇古典的三层房子前面聚满了人,高高的牌匾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月上楼。
“让一让,各位,让一让。”巫兰贺推开人群,走到了月上楼大堂里。
老鸨一看这位出手阔绰的爷来了,满脸堆笑地把他请进来坐下,她看到何子羡只露出眼睛的面具时,有点好奇,却又什么都没问,人家戴不戴面具关自己什么事?给钱就行了。
“这位爷,您坐,您坐。”老鸨又招呼着小二把茶端来,对着巫兰贺道:“您等等,我这就去把相思公子叫下来。”
“嗯,有劳您了。”巫兰贺笑的纯良无害,还顺手又塞给了老鸨一个玉扳指。
“哎哟,您这是做什么,太客气了您,哈哈,您和这位小哥先等等,我马上下来。”老鸨接过扳指,眼冒金光地一溜烟跑上了二楼进了相思阁。
何子羡没那个福气能和巫兰贺并排坐着,他把重重的古筝放下,站在一旁。身后,就是看热闹的人群,他们的闲言碎语也是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听说这个相思公子也是肤白貌美,很有仙风道骨呢。”
“是啊,以前一直没机会,没亲眼见过,真是可惜了,但今日有这样的大好机会,真是三生有幸啊。”
“大家都说啊,相思公子一点儿也不输雪衣公子……”
“雪衣公子?那个扬州的何子羡?”
“对啊,说书先生们都说雪衣公子肤若凝脂,腰不堪握,长发飘飘,说什么他美得都不像是世间存在的人,而像上古水神呢!”
“嗨,有何用?我劝你还是别惦记着雪衣公子了,他已经被皇上开发过了,最近皇上又玩儿腻了他一脚踢开了,那种破鞋你还惦记什么?”
“哈哈,王兄,你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呀。”
“我可没有。不过见不到雪衣公子,咱还有机会见见相思公子的嘛,看看那不输何子羡的美貌究竟是什么样的……”
何子羡咬着下嘴唇,他真想捂住耳朵不去听,没想到自己在大家口中已经变成了如此不堪的存在。他又冷笑一下,上古水神?若是现在自己摘掉面具给他们看,恐怕一个个都得吓得六神无主了吧?
心下想时,突然耳旁嘈杂的声音消失了,众人都齐齐抬头看着二层的走廊。
何子羡也抬头看去,相思阁的门大开,一个白色身影从里面款款走出。
“哇……”“好美……”“神仙啊……”瞬间,人潮又骚动起来,尚相思抱着东梨,从二层看下去,一眼便看到了坐着的紫衣巫兰贺,和他身旁穿着灰色衣衫戴着白色面具的男子。
尚相思微微笑了一下,缓缓走下台阶来。
他的脚步似有的放矢一般不疾不徐,一步一个台阶,有着整齐的步调,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瞬间,雀跃,又沉着。月上楼向来风好,即便是暮春正午,也不觉得沉闷,尚相思的一袭白衣又如同天上的流云,和窗外的蓝天辉映。他脸上带着若隐若现的笑容,走的很是从容,似乎是在任人自在打量。
那眉目五官,无一不令人怦然心动,风神仙绝,虽是梅骨之姿,却无端让人欣赏出一种牡丹之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伴着众人或惊诧,或羡慕,或渴求的目光,尚相思走到了巫兰贺对面,放下了东梨。
“公子,别来无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