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身在凤鸣客栈的巫兰贺与何子羡各自怀着心事躺在床上没有睡好;身在月上楼的尚相思,李雅澈也没有睡着,心宽的木依斐木青灯兄妹倒是呼呼大睡,六合通常都是睡得很轻,她从小就养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有动静就能迅速投入战斗的状态;在皇宫里的李雅墨呆在御书房一夜未眠,江山社稷与美人流落,哪一个都让他担心不已。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秋日里的晚上总是十分凉爽,月上楼外的栀子花此时也已经枯萎,但是翠绿的叶子还在,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到底是何种季节。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何子羡听得身旁的巫兰贺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披上衣服,下了床,摘下面具,放在桌子上。他看着这已经跟他形影不离了两个多月的面具,想到明日就要摘下它进宫,心里不禁一阵忐忑。
何子羡最后看了这面具一眼,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凤鸣客栈的庭院深深,里面也学着皇宫种满了栀子花树。何子羡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树是什么品种,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嘴角渐渐生出笑意来。他凝神看着其中一棵树上,那棵树的枝头还有一朵已经缺少水分快要掉落的栀子花挂在那里,他就静静的看着这朵花,贪婪的享受花的香味。
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澄澈的,清亮又悠远,一瞬间,如见沙汀月色。他总是望向明月,望向洁白的花朵。何子羡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是惊艳的,但是有些人不过是一时让人惊艳,却并不耐看。但是何子羡不同,不管多少次看见他,都再也无法挪开目光。那眉目五官,无一不令人怦然心动,哪怕是在昏黄而微弱的灯火下,也是那么动人心魄的好看。风神迥绝,浅浅笑意,摄魂夺魄。那般俊帅无匹,那般天质自然,几乎是带了某种诡异的魔力。那双眼睛,清亮醉人的,仿佛看透了这茫茫月色,着落宰了某个不知名的虚空中。
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纵然你再一身傲骨通透风情万种,也免不了要留守风月醉卧温柔。
何子羡站在栀子花前,明月之下,秋叶之间,整个庭院只有他一个人站着。长安城黑夜来的很快,虽有月色,可是乌云密布将月亮遮掩的严严实实,何子羡身上可谓一片漆黑。他站在黑暗中,轮廓都是模糊的,不动神色,任周遭的飞鸟走兽从容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水样的月光霎时破云而出,均匀地在庭院下浦沿开一片清澄,没有温度的月光,像是冬天的湖水,在幽暗的树影中荡漾,反射着微微的光亮。水样的月光顺着何子羡的发梢滴落下来,流过眼睛,鼻梁,嘴唇,把他整个倒影在了那片清冷玉色当中,然后又把那拉长了的影子轻柔的掷向对面,覆盖了面前的那朵栀子花上。
似乎是看花看倦了,何子羡抬起头来,薄薄的影子,似乎是有着纤维般的重量,何子羡伸出手,想要触碰自己的影子——终于有某种可以真真实实捉住的东西降临在了触手可及之处,然而反手一握,又是虚无。突然,这朵仅剩的栀子花也伴随着一声轻响掉在了地上,砸在许许多多枯萎的花瓣之中,何子羡的视线又被这花朵所吸引,视线纠葛之处,他的目光竟然移不开,淡定从容,迷离美丽,叫人生惑。一时间,竟像是置身华胥国中……
“哎……不是日暮酒醒人已远,漫天风雨下西楼就好。”何子羡叹息一声,拽了拽身上的衣服,缓步在庭院中走动。
此时,御书房内。
李雅墨放下手中的毛笔,他早就遣朱公公下去休息了,此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留。他不禁又想到何子羡,想到若是此刻何子羡在的话,那该有多好。李雅墨怅然若失地转头看向窗外,落叶飘飘扬扬,那依稀的一抹远黛青峦远远躲在其后,越发模糊。天地之大,人如飞鸟,一朝散失,再难寻觅。如若有心隐藏,又当如何?
御书房里的光线有些暗,淡淡的传来几缕龙涎香,四周垂了几幅大红色的幔帐,将屋子里的一切罩在隐约的虹影中,李雅墨今日一进御书房,竟是微微的呼吸不稳。
彼我恩爱,一切寂灭。
何时自己才能和何子羡达到这种程度呢?
李雅墨忽然想起曾经他的父皇给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若是真心爱他,敬重他,你便为他死了,也不要让他知道。”他起身,走到窗前默然而立,身后的火光把书案映成一片红色,再细看眼前,落叶之中似有浮光掠影,看不清楚,也不分明,一幕幕光影交错飞快地闪过,混杂在微风中,飘向天际。
天上半轮明月不改秦时,纤细的月光下,李雅澈也是睁着眼睛独自走出了月上楼,但他也像何子羡那样,并没有走出客栈的庭院,若是他能踏出一步,定能看到同样无眠的何子羡在旁边的庭院之中踱步。
李雅澈只是沉浸在回忆里。第一次他和何子羡在一个雨天见面,他只知道那一时,那一地,那一眼,让他永永远远的沉沦了下去。抬首回眸浅笑低颦只见,荏弱的剪影从此收在心底。流年偷换,情若连环,慢慢风景事物都退了颜色,经历许多生离死别,终于江湖子弟江湖老,苍凉心底,便只余那一时一地,那一抹白色倩影,犹是当年容光。
月上楼里的栀子花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那时的人,他的故人何子羡。李雅澈眼睛正在无定所地搜寻时,忽然一亮,在不远处,一丛栀子花开的正美,厚实的花瓣层层展开,莹莹的白花称在皎洁的光线里,亮的透明。闻来沁人的芬芳香味散漫的流动着,没有方向,亦无定式,若有若无的,铺满了四方天地,直溢的满地皆是。李雅澈走过去,动也不动的站在花前,手执了一朵栀子花来来回回地转着,带起一抹浅笑,抬头看看天空。
何子羡啊,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春草暮兮秋风凉,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人皆有死,莫不是饮恨吞声!
空白的,惶惶然地,李雅澈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的虚妄之地,悠远而锐亮,仿佛尽力想要把这人世间看透。长安城里月上楼,会不会有一天,他一觉醒来,然后发现,在逆旅中发生过的这一切,只是一枕真假难辨的蕉鹿梦?百岁光阴,人谁无死?他一直是洒脱自在的,看得比谁都明白,笑得比谁都冷漠。他可还是那个青眼睹人少,问路白云头的他?
云驰月运,变化的光线在他脖颈只见微妙地过度。盛开的栀子花,这一会儿的功夫也不知道是肥了还是瘦了,他方才顺手摘下的一朵栀子花,现已在他手掌心里被细细赏玩,感受着他的脉动心跳,清而薄的花瓣微微翼动,顺着他修长的手指静静的流淌香气。夜深廷宇旷,花开香满庭。
人心难论,不如交道如水,如此便是。
这承载了太多爱恨离别之苦的一夜对于美美睡了一觉的木依斐来说过的一点儿也不漫长。他在熹微的阳光中睁开眼睛,却发现本应该和他同床共枕的李雅澈早就没了踪影,木依斐悔恨的要命,自己晚上怎么就那么不争气睡着了呢?早知道先和李雅澈把正事儿办了,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呀!真是够笨的!
木依斐垂头丧气的穿衣洗漱好,一推门就看见旁边门也开了,木青灯和六合先后走了出来。
“哥,你怎么了?怎么无精打采的,昨晚没睡好吗?”木青灯元气满满,问道。木依斐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昨晚睡得挺好的,大概就是这几天舟车劳顿太累了吧,毕竟你哥哥上了年纪,不像你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咯。”木青灯听完给木依斐甩了个大大的白眼,拜托,老哥你也才二十二三吧……
三人一起从二楼客房下了楼,发现李雅澈正在和尚相思坐在一楼大厅吃早点。木青灯一看到好吃的就奋不顾身冲上去狼吞虎咽,六合在一旁苦笑,木依斐无奈的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看着熊猫眼李雅澈问道:“雅澈,你起得好早啊。”李雅澈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让人心疼。木依斐又何尝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烦忧……
皇宫,含元殿内。
今天的早朝拖延了比较久,大臣们也都皱眉思索,李雅墨也是犹豫不决。
因为今天朝堂之上来了一个特殊的人,这个人自告奋勇,要求带兵抵抗回纥。皇上扶着额头闭上眼睛,这几天回纥那边打的玉门关都要支撑不住了,就在今天早晨他好不容易小睡一会儿时又来了战报说是玉门关已经很缺武器和兵马了,还有就是何子羡毁了容还在外面漂泊,光是这些就够让李雅墨烦得了,现在又来一个不省油的灯,真是想要气死他啊。
李雅墨睁开眼睛,烦心归烦心,该处理的事情还是要处理的。他看着跪在中间的男子,开口问道:
“白澄泓,你告诉朕,你如何能带兵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