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TBC
林家老人
大约入夜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林家古宅所在之地。
林海的马在最前面,回头时笑着说了一句,“到了。”
安子顺着他朝前指去的胳膊,看见了隐隐约约的一处楼台。
安子暗自啧了一声,这跟画本子里闹狐妖的山野古寺也忒像了些。
陈舟看着他的反应,轻轻踢了踢马肚子,到林海身边。
“我倒是很久没来了,这里,还是这么个荒凉样子啊。”
“一直都是。”林海笑得温润,但谁都知道那笑容里的深意。
林子深处,幽径尽头,非雄厚古族难以震慑住这样的凶险之地。
林家是个古宅子,占地庞大,像是一处蛰伏残喘的巨兽一样,伏在这片土地上。
安子默默的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总让他脊背发凉,也不清楚是他自己,还是背上隔着一层薄薄布料的林风剑刃上的寒气。
但即使发凉,这一处地方却让安子莫名觉得安心。
密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默默的注视着自己,神秘,但是温柔。
还没看见林家古宅子的全貌时,安子已经能看清门口站着乌压压的人。
安子跟在林海后面,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还是慌的。
但还没等他下马,领头的一个佝偻的老人家手里的拐杖啪地一声摔落在地上。
“恭迎主子。”
老者推开旁人的搀扶,身形算是健朗,单腿跪在地上,冲安子做了一拜。
身后的林家人就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顺着老人的姿势全部跪在了地上,不管身着绫罗绸缎还是粗布衣衫,亦不管是学语稚子或是白发老人。
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抬头,肃静的让安子觉得他们在跪拜一个死了的人。
安子从来没想过这个场面,把他吓了一个激灵,差点身子从马上震下来。
他是下马也不是,坐在马背上也是如坐针毡,下意识地看向陈舟。
陈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淡漠,仿若一个局外人。
安子的呼吸一滞,他突然有一种无力感,他看着陈舟,却又像是看着画片里一般的陈舟,摸不着,触不见。
身旁突然伸出一只手,安子看过去,中年男人笑得依旧温和。
林海站在他的马旁,冲他伸手,“下马吧。”
男人的手粗糙,安子眨了眨眼睛,心中一动,若是他能有父亲,差不多就是林海这个年纪。
唉,不想也罢,他一生清清白白,了无牵挂,何苦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面朝着林家的时候,陈舟就在身后。
安子似乎能察觉到陈舟的视线有几分炽热,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自己离着林家越近,离着陈舟越远。
他到底还是扶住了林海的手,落地的时候他冲着男人笑了一下。
林海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男人眼角的皱纹舒展开,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他转身面对着老人,“父亲,我们回来了。”
为首的老者这时候才抬起眼,却没有看林海,而是安子。
安子终于看清了这个已然佝偻的男人的脸,那张脸显然已是饱经风霜,两眼却并不浑浊,安子看着老人,却像是已经被他看穿一般的心惊。
老人眨了眨眼,抬起手有几分颤抖。
“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林海听了这话脸竟然转眼间发白,他慌张的看了眼安子,低声喊了老者一声,“父亲!”
这一声,似是提醒,但更像是掩饰自己的慌乱。
老人的笑突然收起来,如闪电般凌厉的眼神射向林海,“多嘴!”
两个字脱口,字字铿锵,明显老人家依旧是底气十足。
林海垂下了头,默不作声的站到了老人身后。
安子恍恍惚惚的,有些尴尬,他握住老人如同枯木一般的手,“老人家,我,我大概不是你要找的人。”
老人转向他,面部的表情松了下来,笑得颇为慈祥。
“孩子,你是否是把林风从石头里拔了出来?”
老人声如洪钟,安子敏锐地察觉到,林家的人群中似乎有细小的声音,渐渐汇集出来,人头骚动。
“没规矩!”老人皱着眉,大喝一声,把安子吓了一跳。
人群中的议论声转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安子把后背的林风取了下来,递给老人,“的确,但我也确实和林家没有半分关联。”
“孩子,命格这东西,天注定,有些事你看不见过去,自然也不知道将来,但有些事,生来便已经是注定了的。”
老者推开安子递给他的林风,缓缓地摇了摇头。
“林风认主,既然你能拔出他来,这便是你的,无论是谁,都抢不走本是属于你的东西。”
安子急了,想推开老人的手,但却反被死死攥住了手腕。
老人依旧慈眉善目,但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含糊,安子暗暗心惊,不知道眼前这个瘦小佝偻的老人身上到底蕴含着多大的力量。
身旁的人突然插了进来,四两拨千斤的把安子的手从老人的牵制中解救了出来。
那人身上的气息安子熟得不能再熟,是陈舟。
陈舟笑嘻嘻的看着老者,“林老,好久不见。”
老人精明的目光在陈舟身侧正暗暗揉着手腕的安子脸上过了一圈,眸光微闪。
“是啊,好久不见,你是否仍留着血荒?”
陈舟笑着抽出剑来,用双手持着,举到了老人面前。
安子的眉心微皱,陈舟虽是笑着的,但有几分古怪。
“是啊,您过目。”
面对陈舟,老人已没了对着安子的慈祥,面目肃穆,气场十足的样子。
他眯了眯眼睛,仔细的端详了会儿陈舟的表情,才瞥了眼血荒。
抬眼的时候,眼中精光四射,“戾气只增不减,陈舟,你到底是没把我当年的话听进去。”
当年?
果然陈舟与林家有什么瓜葛,但这又为何让陈舟如此厌恶林家?
“是啊,每年如此。”
陈舟轻描淡写的收回了剑,没有避开老人审视的目光。
“但器物始终是器物,比不得人心险恶。”
陈舟胎眼笑了,看着老人脸上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第五十六章
“当年那件事是不得已而为之,血荒这东西蛊惑人心,是妖物!”
“现世这剑上哪一把不沾点鲜血,你说血荒如此,林风不也是?”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笑容苍凉,“你仍旧是不能忘掉当年那事吧?”
“自然。”
陈舟的笑意冷了下来,安子不自觉的看向他,就听他缓缓地说。
“毕竟弒师之仇。”
TBC
当年
千回百转,过往轮回是不断的丝线,密密麻麻的包裹住一个人,足够密不透风。
举目四顾,都是因果。
安子坐在椅子上,看着主位之上,老人不紧不慢的吹了吹漂浮在面上的茶叶,小抿一口后,手指颤颤巍巍的把茶杯放到了红木桌子上。
桌面与茶杯底清磕有清亮的声响,衬得室内愈发空荡。
在林家众人不见的地方,老人似乎才放心地流露出自己苍老的一面。
“当年的事,不能论个对错,但我知道你始终是心里有怨。”
安子和陈舟分坐在主位的两侧,安子垂目时看见椅子暗处有简单花纹的烫金,皱了皱眉。
果然大富之家,细枝末节也尽是繁华。
但越是如此,倒反而有虚张声势的意味。
安子抬头的时候正好撞见男人专注的目光,陈舟眉毛一动,率先看向了别处。
安子的心头有些发酸,耳边陈舟的声音依旧沉稳无波澜,一如平常。
“我如今能坐在这里跟您老谈条件,不也是因为您心中有愧么?”
林家老人的目光有几分悠远,“没有对与错,但世间的不幸大概都是如此,你错一分,我错一分,然后这份苦大家都要承担着。”
“但孩子,我并非铁石心肠,你跟我林家瓜葛至深,若是能帮衬分毫,也是要帮的。”
陈舟嘴角弯起,“所以,我这才来的,不过——”陈舟的声音细听短暂的停滞了一下,似乎思维一向敏锐的男人对着什么终于犹豫不定。
“您确定安子就是那个人?”
林老的目光炯炯,似乎有什么在深处燃烧起来,安子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你们,你们就不能给我讲下当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么?”
“你还没跟他说?”林老似乎有几分惊讶,他看向陈舟,“我还以为你能向他透露一些。”
陈舟笑了,老东西。
这人怕是已经看出他跟安子关系不一般,专门用话来刺探他。
安子的眼珠子滴溜溜那么一转,“您老快说吧。”
那两人滴水不漏,林老撇撇嘴,老大不情愿地指了指自己,“你可知道我是谁?”
安子摇摇头,“不晓得。”
“我是林家的上一辈家主,林渊,你老爹林海,是我的儿子。”
啪,破碎的声音应和着林老的声音一般的响起
陈舟看过去,是安子手里的茶杯,陈舟沉吟了片刻,照旧是把头转了回来。
虽然有了思想准备,但安子仍旧是傻在了椅子上,口干舌燥地不知道说什么。
他也曾幻想有个把亲人,但哪里想到,这一天突然到来时,却依旧是茫然不知所措。
似在梦中,镜花水月,一触就散。
“当年,陈舟和他师傅两人游历而来的时侯,你娘亲,已经是接近足月,我本以为这是喜事,却没想到,却闹出了这么一桩子事情。”
老人看了眼陈舟,陈舟也是详知内情的事,男人没看着老人,目光似乎是专注于别处,搁在血荒剑鞘上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
“你可知道血荒剑虽为神剑,但戾气十足,不知道你可见识过?”
安子定下心神,他知此刻不应该是儿女情长时,还有许多的事等着他,哪里顾得些细软心思。
况且,他想起众人迎接他时,满脸惊讶,却并不似觅得故人的惊喜。
他看了眼垂着眼皮的陈舟,眼观鼻,鼻观心,然后才看向林老,“略有耳闻。”
“血荒剑容易扰乱佩者心智,而当年血荒剑的拥有者,正是陈舟的师傅。”
林老的目光落向远处,像林中远去的惊鸟,没有落足处,飘逸虚渺。
往事重提,虽带着艰难,但不管如何,都不复当年的分量,现在的人听来,不过是个与己相关的故事。
“你娘亲生你的时候,发生了小产,那一日,全家人心惶惶。陈舟的师傅是个好人,游历四方,见多识广,便帮着拿主意,但你的娘亲,仍旧是因为大出血,去了。”
老人说话连贯,难得的顿了一下。
老人说着长叹一声,“而陈舟的师傅,本就因为受血荒影响深重而身心受损,那日血腥气太重,他也发了狂。”
那日陈舟丧失心性的景象仍历历在目,安子自然知道那日是何等的惨烈。
“那一天,他师傅虽然是尚存一丝理性,但做事说话,终究是失去了条理,竟抱走了我林家的长房长孙,我林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那日,就在林家后身的悬崖边上,陈舟的师傅只身站在我面前,身旁已没有了孩子的踪影,只剩下他一人,带着浑身血迹和一把血荒剑。”
安子仿佛能看见,一身形模糊的男人,持剑站在万仞之上的悲壮身影。
“然后,你就杀了他,用林风。”陈舟抬眼看向林老,老人似乎瞬间苍老了不少,“即使他那时,已经恢复了心智。”
“错了,就是错了。”
林渊的目光沉沉的看向陈舟,陈舟眼神平静地看了回去,林渊先移开了目光。
陈舟张口本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
安子听完这一段过往,下意识地想要舔舔嘴唇,却发现嘴唇都干裂了,缩回唇齿间带起了一片血腥气。
说不出什么感觉,安子心里的感情很是淡泊,对于那未曾见面的娘亲,心里有万千的思绪都说不出,像是对着个顽石呐喊,无论怎样努力都不会有任何变化的无力感。
不是他没有心肝,这颗心里满是唏嘘,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一开口全是苍白。
老人口中的故事明明就是他的故事,但故事中的人却像在看着别人的人生。
他终究不曾是林家人。
“那您,怎么知道,该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