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抱歉,请节哀。”
安子仍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心中也是不安的,他没有办法,但不代表他就能安心的面对一个生命在手中消失,不管这个人跟他什么关系。
人本身就是复杂的,甚至有的时候连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心情。
“那日,平儿可说了什么?”林海恳切地问他,眼中有一抹急切。
安子还不打算把木葵的事情说出来,便摇了摇头,“并没有。”
林海再一次沉默了,他看着安子的眼神有自责,但更多的是哀楚。
他不能说什么,林海是知道林家的规矩的,林家不要失败者。
曾经他寄希望于安子剑下留林平一条命,他知道这是奢求,但他不得不做。
同时他也是矛盾的,他知道安子是他的孩子,林平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他最终还是偏向了林平。
林海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是,他曾经真的有一瞬间,希望安子去死,替林平去死,但回过神来,便再次被愧疚所吞噬。
愧疚与无奈这么折磨着他的灵魂,夜以继日,再不曾有一日的好眠。
林海也是一个可怜的男人。
但世人皆苦,不多你一个,不少你一个,彼此彼此而已。
林海突然冷不丁儿来了那么一句,像是想过良久了一样。
“我那个时候向你求情,你真的听进去了么?”
林海知道林平的性子,那个孩子要强得要命,且狠心的很,但知道归知道,若说心里没有怨气也是不可能的。
“我从来不想杀他,但我也无能为力,林平性子太过狠戾,他一开始就是打定主意要我死。”安子面无表情的说着,“我从来不是好人,也不愿意做好人,我力求自保,若是你想从我这里要一个解释,那我只能说我从不主动去害别人罢了。”
“还是说,您对我的责备,只是因为我活着,而林平死了?”
话说到后来,已然是字字苍凉。
林海注视着安子,那个孩子严肃时眉头紧皱,中间的皮肤有几道细纹,这个小动作和自己很像,霎那间,他仿佛又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一般。
根本就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本就是无解的一个问题。
错了的,是时间,还有这硕大家族不见血不算晚的陈旧规矩像是枷锁一般束缚着人。
林海与安子已经是注定陌路。
“那你以后会留在林家么?”
安子终于是笑了,面对他这个所谓的父亲,第一次流露出心里的苦涩,“若我想留,你便愿我留下?”
不可能的,他们都知道不可能。
看着林海脸上突然一闪而过的窘迫,安子笑了,“我从不想太多,过去的便是过去了的,从此天涯海角,不要相互惦念为好。”
“我有了我自己的生活,想离开也是我自己的事,和别人无关。”
“以后,祝您安好吧。”
林家家大业大,即使无后,终会有一方去处,林家的人对孩子多是寡情,也从不指望着后辈,因此没什么别的感情。
多说无益。
“林老找你,是他差遣我来找你的。”
林海不多说什么了,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是无路可走。
安子的意思很清楚,就当他们从不是父子。
安子点了点头,“我知道林老的书房在哪里,我自个儿去就行了,不劳烦了。”
说完,他再未多看林海一眼,两个人错肩,朝着两个方向。
原地只剩下一人。
苍老的男人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庭院,半晌,长叹一声。
作孽,真是作孽。
男人再抬头时,眼中已无多余的情感。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处的肉已经腐烂,却早已经没有力气挖去。
庭院深深,不知人心已变。
安子走到那扇大门前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才慢慢推开了门。
老人站在窗子边,背对着他,身形看起来愈发佝偻。
安子心里打了一个突,后来便放宽了心,林老大概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
“林老。”
安子静静的站在书房中央,只说了这么两个字,他都不过这个老人的心思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便不多说什么,因为知道,即使是说了掩饰的话儿,也是徒劳。
林老转过身来,眼神第一次流露出彻头彻尾的疲惫,安子总觉得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也或许这个人就是已经老去的那个人。
“嗯。”林老淡淡的应和了两声,招呼着安子到窗户边上,“你看,这景儿如何?”
安子走过去一看,发现窗外只有嶙峋的瘦石和腐朽的树木,根本不能成景色,倒是一片萧瑟了。
他不懂林老说的话,但眼里也不愿意露怯,仿佛露出一丝情绪都会被看穿。
“还好,正是秋天,能有些什么好景致呢?”
林老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但这景,在林家人眼中,便是好景色了。”
“我知道,你一向是认为林家人情淡薄的,不是么?”
安子没应声,也没有摇头,睁着眼睛看着眼神一瞬间锐利起来的老人。
“林家这心,就像林家这一片萧条的景儿一般,寡淡的要命,但也因此,没有人能捉住林家的痛脚,不过是因为咱们,什么都能舍弃,什么都不看重,也因此,没了弱点。”
安子终于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您是在跟我解释什么?”
林老点了点头,“我要你留下,留下当林家的家主,因为除了你,别人都不行。”
老人的话说得很斩钉截铁,虽然听起来很是直截了当,但细听,倒有了一丝恳切在里面。
看样子,木葵果然是开始处理些事儿了。
安子冷冷的看着老人,“别人,不行么?”
“这一辈儿不过区区两个人能担起重担,不是你,便是林平。”
安子突然明白,林平为什么对自己的怨念那般深重,倒像是自己前来插了一脚了。
“但我不愿意。”安子挺直了腰,“您不用向我解释些什么,我不怨,亦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我想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但我知道,不会是这里。”
“我跟林家,许多年前便断了缘分,我既然叫了安子,便不会叫林安。”
第七十四章
“我今儿来,便是辞别的。”安子说着,鞠了一躬,“我感念您帮我收了墨玉,日后林家若有难,我必然尽全力相助,但林家的家务事,恕我直言,我怕是爱莫能助了。”
安子说的句句恳切,硬是变得生份了,听起来更是坚决。
林老长叹一口气,“看样子,你去意已决。”
“是。”
“那便走吧,安子。”
老人的神色有些苍凉,语气里饱含着无奈,皱纹看起来似乎变得格外鲜明。
安子本想走,林老却突然开口,“把林风带走,现在的林家已经不配拥有他了。”
安子沉默了,他本没想到那把剑的事,看样子老人是真的被木葵逼得无路可退,但却不肯承认那个人。
“我会照顾好这把剑的。”
他知道林老这个决定的重量,也知道那是那个老人对他最高的认可,心里多了几份感激,即使知道这是逼不得已的决定,但感激仍旧是感激。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关上门的那一霎那,他知道,他跟林家的缘分,便从此是尽了。
这扇门一关,便是属于别人的故事了。
安子离开的那天,远没有他来的那天壮观,只有一个人来送他。
这个人,他倒是没想到。
他安子看着面前背着手笑的木葵,“怎么是你,木葵?”
木葵笑着摇头,“不,现在是林葵了。”
安子狐疑的皱了皱眉头。
“你倒是应该等几天再走的,能赶上林老把家主的位置让给我的那天。”
林葵笑的志得意满,但这个女孩子情绪是从来不外露的,笑意倒有些阴森森的,让人害怕。
原来。
“我知道林老找过你,而你的反应也果然没有让我意外。”
“林老竟然为了压制我而想要留住你,可笑。”
明明语气这般讽刺,眼中却神采飞扬。
“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林葵眨了眨眼睛。
安子没什么可说的了,陈舟这时候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走吧。”
安子冲他点了点头,最后转向林葵。
“好自为之。”
林葵收了几分笑意,点点头。
安子上了马,一拉缰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林家的大门离他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陈舟一路上仔细的观察着他的表情,“你还好么?”
安子有些恍恍惚惚的,“我倒总觉得,这些日子里,像是长梦一般。”
说完,他看向他,眼中有着活泛的光亮,“现在,梦醒了。”
“那好,我们走。”
陈舟笑着踢了一脚马肚子,一串轻快的蹄声仿若响彻天边。
TBC
相见
又是一年早春,今年的树吐芽吐的也太勤快了一点,转眼间,都城里憋闷的灰瓦屋檐边上,似乎都被那层小心翼翼的嫩绿包裹了。
一年之始,总是这般生机勃勃的模样。
这年头似乎终日里都是不太平的,然而这都城里依旧是老样子,百姓们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仿若不用这双眼睛亲眼看见便不算是真的。
也因此,门口说书的嘴里的话儿,倒有些耸人听闻了。
“传闻着,咱们这新帝,身子可大不如从前了。”
底下一片嘘声,有好事的来提醒,“你可别瞎说,小心。”
说着,手上做了个滑去的动作,围观的人咂咂嘴巴,仿佛那血腥的场景就在自己眼前一般,看得津津有味。
说书的捋了一把自己长长的胡须,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无妨无妨,这里哪里会有朝廷的人呢?”
这里是城边缘的一个地方,也算是鱼目混杂,人来人往的在这个破烂的小茶楼里做些小买卖,这片儿的长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权当是没这回事儿。
此时,底下传来一道朗声,“那这皇帝,现在如何?”
前面儿一片,人都挤在一起,说书的先生看不清声音的源头,便也不去看了,喝口茶润了润嗓子,老神在在的开口。
“先不说这新帝,不知道各位可听说过咱们的邻国,南国?”
底下有人点了点头,说书的老先生似乎已是很满意,“在座的可都是生意人,走南闯北,自然听说过南国。”
“相传,我们这位新帝可不是一般人,当年从南国寻来过一把兵器,神奇非凡!”
“但各位可知道,这兵器从何而来?”
底下人正听着上劲儿,没人做声,但说书的大概是很满意自己做出来的那股子神秘劲儿,便没在意些别的,“便是这极南之地!”
“各位想想,在如今的世道里,南国频频侵犯我国的疆土,南边的疆界已经是战火连连,这两件事连在一起,可是琢磨出了什么别的意思?”
的确是可疑,当今的皇帝打着旗号进攻都城时,身边跟着许多来历不明的绝顶高手,但后来却似乎一夜之间便消失不见,而时间跟南国不再安分的日子刚好是差不多,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是南国搞的鬼。
而近日来,传说新帝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不得不让人会怀疑也是南国做了些什么别的手脚。
但这些说到这里已经是无趣,说书的看底下的反应不强烈,脸色讪讪的,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底下却突然传出了声音,“别说这些,说说那日进城的皇帝老儿的新宠吧!”
此话一出,一群人皆是心照不宣的笑了,其实这个时候,好男色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但听人说这新的帝王是个冷面的人,像个冰块一样,后宫苦寒,连个皇后都不愿意册立,好些个大臣去进谏,都被骂了回来。
但就是这样个人,却独独为了一个人破了例。
说起来这事儿,近日来整个都城,不管是权贵,亦或是市井,都在讨论那日快马加鞭进城的一个男人。
那人清逸非凡,一席白衣像是不染纤尘一般,不似人间凡品,倒像是神仙一样的好人物。
但真正让他名动都城,却是这帝王待他有些太过不一样。
平日里从来少言寡语的帝王,不仅让他常伴左右,甚至连些大事都要问询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