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双曲晚自习没上，怀着兴奋的心情回家收拾东西，小到牙膏牙刷，大到常用的泡面盆，跟着一起装进一个大书包里，准备收拾好了入住夏五常家。
他把书包放到门口，进屋又检查了一遍水电。卧室门随着房门的开合而震了一下，钱双曲一愣，顾不得还没关上的水龙头，转身出了厨房。
钱一涵手里拎着一兜酸奶站在门口，正左右看着如何下脚。想把兜子放下却又不知道放在何处才合适，只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坠得她手心发疼。
“姐？”钱双曲快步过来，把酸奶接过来，又帮她摘了书包，“怎么回来了？不是跟着她住教师宿舍的吗？”
“嗯，又有个老师因为要带高三干脆就住在学校了，现在满了，我不方便跟着她们挤。”钱一涵说，慢慢换了鞋，把衣服解开脱了，挂到阳台上的晾衣杆上面去，“你干嘛呢？收拾这些干什么啊？”
“哦…我，”钱双曲顿了顿，眼睛跟着她忙碌的身影来来回回地转着，一边说道：“我寻思你不回来，反正家里也就我一个人，我就干脆去我同学家住了，他也一个人。”
“是上次那个同学吗？”钱一涵把带回来的酸奶一盒一盒地装进冰箱里。
“是。”钱双曲应道。
钱一涵没说话，等到所有的酸奶都装进去保证不会掉出来才关上冰箱门，张了张嘴，“还是别麻烦人家了吧，我以后都在家，早饭我能做。”
“嗯。”钱双曲点点头，紧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问道：“你自己回来的么？这么黑？”
冬天的白昼要比夏天短，几个月前的同一个时间，天空上还带着落日的余晖，映得远处火红火红的。现在便是另一种景象了，只剩下残存的、微不足道的几丝光线在苟延残喘，好像随时都会被暗无天日的黑夜吞没。
钱双曲是不放心她在这样的黑天里独自行走的。
钱一涵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然后才说道：“不是自己回来的，朋友送我。”
“朋友？”钱双曲凑过去，在厨房门口的瓷砖上坐下，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男的女的？”
钱一涵正在厨房烧水，水壶在灶台上冒着气，她闻言，瞪了钱双曲一眼，道：“女的。”
“……哦。”钱双曲眨眨眼，“以后你要是还是晚上回来，就打电话过来叫我接你吧。”
“你晚自习不上了？”
“不上了，不想上。”钱双曲慢慢把腿盘上了。
“最后半年，都不上了？”
“不上。”钱双曲用胳膊撑着地面，“不上。”他又说了一遍。
“行了，不上就不上吧。”钱一涵把煤气关了，在水壶把上盖了块儿湿抹布，“过来把水灌上。”
钱双曲站起来走过去。
夏五常擦了擦头发上的水珠，换上拖鞋出了浴室。
卧室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又一下，夏五常坐在床上，往里蹭了蹭，靠着床头。
-五哥
-特别悲伤，我没法去你家了。
-有时间我请你吃个饭吧，等过几天放假的。
夏五常笑了笑，回了个“好”，他没着急关上聊天界面，想了想，手指在键盘上划了一会儿，打出一行字来。
-见面机会多着。
然后按了发送。
他这才退出来，刚要关掉微信时，又一个对话框闪了出来。
没有其他的、更亲昵的备注，只有连名带姓的“韩秋月”三个字。
夏五常目光暗了暗，看着数字逐渐变化的小红点，犹豫再三，还是把对话框点开了。
是几段时间都不太长的语音，最长的不过五秒，最短的只有一秒。
他想了想，点了“转换成文字”。
他出于某种奇怪的情绪，并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我又给你打了一笔钱，是年后一个月左右的，不够再跟我说。
-我大概得一阵子不回去了，你yi，算了。
她似乎在此处拖长了声音，即便是翻成文字，也显得犹疑。
夏五常犹豫了半天，点开了那段语音。
“我大概得一阵子回不去了，”韩秋月说，语音那头传来了汽车喇叭声，“你——”她果然拖长了声音，像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一样，最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算了。”
怎么就算了。夏五常想。
然后是刚翻译过来的，第三段语音。
-小五，妈妈知道你独立，那好好照顾自己，啊。
然后是最后一个一秒的。
-新年快乐。
夏五常慢慢把手机放下了，靠在床头上一直坐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面的圆灯射出惨白的光芒，照的整个屋子通亮。
过了一会儿，他拿起手机。软件提示又有些钱入账了，他知道那是自己这个月的生活费。他没多看，转手又点进了微信。
方才出于某种情绪、不敢点开的语音，还有几条有小红点。这次，夏五常鬼使神差地点开了第一条。
“我又给你打了一笔钱，”韩秋月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后那一条大一些，底气也足许多的样子，“是年后一个月左右的，不够再跟我说。”
“我大概得一阵子回不去了，你——算了。”
“小五，妈妈知道你独立。”韩秋月顿了顿，“那好好照顾自己，啊。”她轻声说道。
“新年快乐。”
这句新年快乐说的又快，声音又小。比起祝福，更像是敷衍和应付。就像是到了这个时间，不管愿不愿意，都要说这样的话。
比如生日时要说“生日快乐”，初次见面要说“你好”，端午节要说“安康”，早起说“早安”睡前说“晚安”，都是一样的。人们在说的时候，似乎只是礼节性的问候，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好像完成了一项任务。
每个说出这句话的人都不会管符不符合情况，他们不知道你快不快乐，不知道你安不安康，也不知道你好不好。当然，他们也并不好奇这些。
人们说着祝福的话，心里却没有祝福的意思。也不知道，这样的祝福，到底还算不算得上是祝福。
可夏五常还是愣了愣，端着手机的手竟然有一些发抖。最后，他把手机放到腿上，分出一根手指，点了好几遍那最后一条语音。
于是韩秋月的声音在这样空旷安静的屋子里反复出现着，一样的语调，不断的重复。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
夏五常数不清楚自己点了多少遍，只记得停下来时手腕微微发酸，那根手指也有些僵了。时间滴答滴答的流淌着，时针分针秒针交替运行着，旋转着，最后指向黎明的微光。
夏五常想打个电话给蒋云琛，一夜没合眼的他头脑也有些昏沉。过于灵敏的手机屏幕不知何时接受到了碰触，直接将电话拨了过去，等到夏五常想起来看一眼拨给谁时，对面已经接了起来，是朦朦胧胧的，一听就是从睡梦中被吵醒了的。
“……喂？”
钱双曲接到电话时整个人都是懵的，眼睛还没张开就把电话接起来了。好在他没什么起床气，声音除了有点儿哑外听着也算是正常。
“……”
对面儿却没说话。
钱双曲皱了皱眉，耐着性子把手机往眼前一挪，“五哥”两个字瞬间让他清醒了不少。
“…五哥？”夏五常掀了被子坐起来，往床头靠过去时觉得有点儿冷，于是又把被子盖上了。
对面还是没说话，只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钱双曲觉得可能是他在睡觉时碰到了手机，不小心拨过来了，正要挂断电话时，对面传来了声响。
叩叩。
那是两声敲打手机屏幕的声音。
钱双曲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也没有再追问过去，想了想，他也敲了敲屏幕。
叩叩。
夏五常接收到了两声一样的敲击声。
钱双曲听到了细微的笑声。
他确定夏五常是醒着的了，并觉得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但听着夏五常的笑声，那应该不是什么绑架求助的大事。
他没在说话，就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呼吸，听了能有整整两分钟。
中途他看了一眼时间：4:30
“……双曲。”夏五常清了清嗓子，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她说，新年快乐。”
“嗯？谁？”钱双曲愣了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夏五常这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能是真发生点儿什么了。
但明显夏五常不打算和他多说。
他不是蒋云琛，如果蒋云琛收到这么一句话，肯定一秒就能了解是怎么个情况。可他不是，他对夏五常的了解几乎都和饭有关，就连相处的时间，也比不上那两个人的零头。
他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很羡慕蒋云琛和夏五常的关系，急需蒋云琛那样的，对夏五常的了解。
钱双曲慢慢镇定下来，说道：“然后呢？”
又隔了很久：“……没有然后了。”
钱双曲想到那天，他们回来时偶遇夏五常他妈妈和另一个男人的场景，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些许。
过年那天，她没回来。夏五常半夜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天空，空荡荡的。他尽量地向远处望，却什么都看不到。
钱双曲沉默了一会儿。
“她说，新年快乐。”夏五常又说了一遍。
“嗯，五哥。”钱双曲说，“新年快乐。”
“不一样的。”夏五常紧接着说道，“不一样的。”他几乎是瞬间蹦下了床，打开电脑。钱双曲听得到他脚跟直接撞响地面的声音，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还有椅子和柜子碰撞发出的响声。他想开口劝，又闭上了嘴，没说出话来。
夏五常调大了声音，点开微信，用电脑登了进去。然后说了句：“你听。”
他把手机凑近音响。
“新年快乐。”
钱双曲听到了那声说得又快又敷衍的话。
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简直是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如果是换一个人，钱双曲就要说“她就是糊弄你的你个傻逼还真信啊”这样的话了，但这次他没有。
隔着一定的距离，他听着话筒里的呼吸声，不忍心张嘴。
他听得出来，夏五常有着隐隐的兴奋。
这算什么？
就算是他顶看不上的差劲母亲穆萍，都在过年那天回来了。可是转观夏五常，新年却仍然和兄弟在一块儿。
如果没有蒋云琛，也没有他，那今年，夏五常会不会自己过年呢？
钱双曲心里泛起了一丝酸疼，又说不上来哪里难过，就是隐约地有些心疼对面的那个人。
“……五哥，”钱双曲张了张嘴，闭上眼睛，轻轻地说道：“我也祝你新年快乐，是真的希望你新年快乐，希望你一整年的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