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防盗门隔开了钱双曲和卢慧,似乎也隔开了一个世界。
钱双曲站在门口愣了愣,听着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的粗犷的训斥声,混杂着相比起来单薄了许多的卢慧的反驳。
他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事。从前听过的,家暴,醺酒,就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接触到这些的人,正在经历这些的人,就是和自己在一起工作的人,也是姐姐的朋友。
钱双曲在听到“啪”地一声脆响时晃过神,接着攥上拳砰砰砰地砸门。
“开门!”
“妈了个蛋的!”男人在里面骂着,“老子教训不听话的娘们儿,哪轮得到外人管!”伴随着有一声清脆的响声,“滚!”
钱双曲狠咬着后槽牙,接着砸门,顾不得话语得不得体:“他妈的开门!凭什么说打就打!”
男人的脚步声往门口移动着,可又突然地停住了,然后他听到卢慧的声音:“你别牵扯他…他就是朋友家的弟弟,和他没关系。”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你想让别人看你笑话吗?!”
卢慧死死地扯住了男人的腰带,狠狠地往回勒着,抬起头,红着眼圈瞪他:“你不就是觉得我在外人面前驳你面子了吗?你这么一闹,还哪有脸了?!”
“…妈了个巴子的,”男人赤红着双目,低头,扭曲的脸映在卢慧眼底,“他算哪个?管得上老子?”
“我和他说,我和他说……”卢慧冷静下来顺着男人说道,尽量安抚着他,“我和他说就好,我让他走就好。你别闹,你别闹……”
“老子哪闹了?你说老子闹?”
男人挥动胳膊把她甩到一边,卢慧来不及反应身上疼不疼,紧接着就扑过去,抱着他的要:“没有,不是…我让他走,你别说了……”
“让他滚!”
含着酒气与愤怒的一声吼,卢慧看着他往里走了几步,摸了摸脸,凑到门边,悄悄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钱双曲在焦急地凑过来,扒开了门想挤进来。
卢慧忙把他拦住了,颤抖着胳膊把他往外推,尽量平静道:“你走吧。”
钱双曲拧着眉,“不可能!你让我进去!”
“你进来也没用!”卢慧颤着声喊,“你赶紧走!回去换鞋。明天见,我没事的。”
钱双曲担忧地看着她,不肯往后退。
他不知道的时候也就算了,可他知道了,怎么可能冷眼旁观?
“听话,”卢慧轻声说,把手伸了出去,握住钱双曲的,又收回来,道:“回去吧。听到什么都别回来,不用你管。”
嘭地一声。
深绿的防盗门又在他面前合上了。
声音震得钱双曲闭了闭眼。他低下头,看了看手里。
那是他的手机。
是卢慧方才趁乱拿过来给他的。
钱双曲动了动,往门上深深地看了一眼。破烂的倒“福”字显得嘲讽又单薄。
他退了两步,转身下了楼。
钱双曲近乎是跑着出了单元门,无助地转了两圈。这附近没有公安局,而且因为这种事报案也未必会管。他感叹于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思考,又觉得遇到这种事了,理论上最可靠的竟然也无法毫不犹豫地依靠,实在是很嘲讽。却无能为力。
人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如果扬出去了就能解决,那扬一扬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钱双曲握着手机,站定。沉下心来,按亮了屏幕。然后点开了通讯录,翻了一遍。
手机贴在耳边等待接起时,他深吸了口气。
钱双曲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发生时,他只想给夏五常打电话。
“喂?”
“五哥,”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钱双曲转了个圈,冲着小区门的方向跑着,“出事儿了。”
“怎么了?”夏五常沉稳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听起来可靠又安心。
钱双曲边跑边把事说了一遍,湿透的鞋在地上留着一个个脚印,随着他的动作变着方向。
“你等我,我马上过去。”
夏五常挂了电话,钱双曲正好跑到小区门口。他停住脚,站定了。看着外面马路上奔流着的车辆,心里突然有了底。
这样的感觉很奇怪,他不确定夏五常有没有办法,不确定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能解决,可是和夏五常说了,听到他说马上过来了,就好像有了个依靠。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心里骤然就踏实了下来。
这可能和夏五常的气质有关系,也和二人认识以来他对夏五常的了解有关。
钱双曲深深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脚下冰凉的触感都被无意忽略了。
夏五常很快就到了,出租车停在钱双曲身前。然后他开门下车,来不及拢身上的风衣,就快步凑到钱双曲身边,轻声道:“走。”
钱双曲收回视线,点点头。转过身带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这么几天不见,他感觉夏五常好像瘦了一点。
怎么可能呢。
几天而已。
钱双曲自己否定了这个直觉,一路小跑带着夏五常七拐八拐,拐到卢慧家那个楼。又快速地推开门上楼。这次的他即便是闻到了楼道里的异味也没什么反应,像是免疫了一样。
夏五常一言不发地跟着上了三层楼,钱双曲过去砰砰砰地敲门。
“卢慧!”他焦急地喊道,“开门!”
接着又狠敲了几下。
夏五常四处看了看,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面安静得要命,就像没人一样。
吱嘎——
卢慧家的门没开,对面的防盗门却开了。露出一张苍老的脸,头发白了一半,看着至少六十多岁了。老太太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卢慧家紧闭着的房门,道:“别敲了。”
钱双曲举起来的手停在半空,转回身,“什么意思?”
“你刚才来过吧?”老太太指了指钱双曲。
钱双曲点点头。
“哎,”老太太叹了口气,摆摆手,“现在没事了。”
“这怎么说?”夏五常问道。
“大卢走了,没人打她了。”
钱双曲知道那个“她”指的是卢慧。
现在那个男人应该已经离开了。
里面才会这么安静。
钱双曲却放心不下,依旧锲而不舍地砸门。
“卢慧!卢慧!”砰砰砰,“开门!”
夏五常看了看他,转过脸,继续和老太太攀谈:“他们家…经常这样吗?”
老太太转动浑浊的眼珠,看向他,最终点了点头。
“大卢,喝酒。”她看了看一直敲门的钱双曲,转过脸:“住这儿二十来年了,我们看着他结的婚。”
“结了婚了,他老婆生了个闺女。”老太太沙哑着说道,“他想要个小子。”
“后来就经常打骂了,有时候半夜啊,乒乒乓乓的,吵得我们,睡不着觉。”
夏五常不插嘴,听到这儿才问了一句:“没报过警吗?”
“报过。”老太太闭了闭眼,说道:“前两回打的时候,他老婆报了警了。那是十多年前了,人家来了,没管。说是家事,劝了大卢,让夫妻俩好好过日子。”
夏五常皱了皱眉,抿上嘴,没说话。
“他老婆就死了心了,没人救她们娘俩。之后再怎么闹,都没报过警。”
老太太说完,又冲夏五常摆了摆手,“回去吧,回去吧。没事儿,啊。啥也不耽误,这么多年了,都正常。”
砰。门关上了。
夏五常转过身,看向钱双曲。
钱双曲眉峰狠狠地拧着,咬着嘴唇没松开,拳头也紧紧攥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夏五常抬起手想把他的眉心抹平,抬到半空又缩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插进口袋里。
他们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钱双曲转过身,又要敲门。
噶啦一声,卢慧家的门向外打开了。
钱双曲一愣,紧接着拉开门进去,夏五常紧随其后。
卢慧背对着他们往卫生间走,举起胳膊冲他们挥了挥,道:“你们等等,我洗个脸。”
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钱双曲叹了口气,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了闭眼。夏五常看了看地上的狼藉,绕过去,进了阳台拿了把扫帚,把碎裂的玻璃渣扫了。
“谢谢啊。”卢慧出来时冲着他说道。
夏五常抬头笑笑,没说话。
钱双曲急切地凑过来,道:“他打你了么?”
卢慧看着他,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些悲凉苦涩:“没有。”
“骗人!”钱双曲说。
“嗯。”卢慧轻声应了一下,没在意,“我也没什么事儿,你回来干嘛啊。”她给夏五常让了让,接着道:“蹭饭啊?我家可没什么东西招待你。”
说着,她耸了耸肩。像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避讳地把家里的不堪给他看。
“你为什么不跑呢?”夏五常放好了工具,回来问道。
卢慧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乱糟糟的短发,道:“有什么可跑的?”
钱双曲听不懂。
“跑得掉么?”卢慧嗤笑一声道。
她低了低头,从口袋里摸了包烟出来,又从另一个口袋里翻出了打火机。慢慢抽出一根来,点燃了,叼在嘴里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才道:“我现在不能走,一个是因为我妈,她受不了别人戳她脊梁骨,宁愿这么挺着,也不离婚,不离开,她愿意。”
卢慧笑了笑,弹了弹烟灰,挑着眉梢道:“她不愿意走,这么多年都不走,被打也活该了。这话说得难听,但就是这么回事。我看不起她,但我不能扔了她。”
“她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的话,早晚会被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