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常伏在他的肩上,低低地呼吸着,口鼻间的热气透过那一小块薄薄的布料,铺洒在皮肤上。他狠狠地抓着钱双曲背后的衣服,在掌心中抓出褶皱,捻成一团,杂乱无章地缩在一起。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情绪一股脑地涌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强大的自制力在今天无情的摊牌之下碎成粉末,多年修炼的隐忍瞬间爆发,顺着泪水的滑落溃不成军。
钱双曲皱着眉,紧紧地拥抱住他。双腿稳稳地落在地上,支撑住自己,再支撑住无法支撑下去的夏五常。
“五哥……”
钱双曲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双手放在他背后搓了搓。
——你察觉到具有价值的事物被你影响而产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存在感。
他突然想起蒋云琛解释过的“存在感”,夏五常延迟一年入学,在这期间到这种地方打工,认识不同的人,追求“存在感”。这目的如今想来简单又纯粹,可却也更让人心碎不已。
他放着名牌大学不去报道,不过只是为了在这座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留下一点痕迹而已。他只不过是不想自己最后离开的时候,没人记得他,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是种怎样的绝望钱双曲想不到,但一想通了就觉得更心痛了。
为什么会有人活得这么坚强又卑微呢?
他想起过年时夏五常把他从家里赶出去,听说了他和穆萍吵了架就怒不可遏的样子。那时的夏五常有多生气,就有多想让韩秋月关心他。——他哪敢和韩秋月对着吵?怕是韩秋月随意问一嘴,他就满足得不行吧?
钱双曲越想越心疼,那股子劲儿顺着心脏往头上爬,一直爬到发梢,情绪像是小泡泡,啪地一声,碎了。
夏五常低了低头,眼睛蒙在他肩上,死死地压着,接着呼了口气。
钱双曲感觉到自己肩上那块儿布料慢慢湿了。
“五哥……”他不安地动了动。
夏五常伸手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一推。钱双曲不敢跟他对着干,顺着劲儿就靠在墙上。
“别动。”夏五常闷着声说了一句,“再动揍你。”
钱双曲就不敢再动了,倒不是怕他揍自己,就是想顺着他,说什么都顺着。
夏五常看他不动了,松开手,继续抓紧了他的衣服。
钱双曲搂着他,感受着肩上传递的温度,叹了口气。
“……”
“……你说什么?”钱双曲愣了愣,感觉夏五常说了句什么,但没听清。
他有点儿慌,怕他真说什么了自己没反应,就这么错过了再造成什么不可磨灭的后果。虽然夏五常不至于一伤心就毁灭个地球,但杀伤力也不小,绝对不小,毁灭一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没了。”
钱双曲听到他又说了一遍,但是没听清,只听到最后字是两个清清楚楚的“没了”。
“什么没了?”钱双曲皱着眉把他搂紧了,两手在他背上揉了揉。
侧过脸,翠花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着。它刚开始还不敢进来,可能是声音太大了,害怕了。现在安静了也没动,不知道是为什么。
夏五常抓着他的衬衣,吸了吸鼻子。
“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以前想过的,或许有一天,韩秋月玩累了肯回家了,看到儿子辛苦这些年,心里一感动,决定消消停停地过一辈子,不折腾了。这种想法是最初的,也是最美好的,但是没等到。
后来夏五常想,不用非玩累了,只要每个星期能回来一次,问问他过得好不好,知道他自己很辛苦,就可以了。可是也没等到。
再后来夏五常想,每个月回来一次,见上一面说上两句话,哪怕匆匆忙忙就走了,也是好的。然而还是没等到。
直到母子两人几乎没有交流了,连生活费都要靠随缘搜扫二维码给了,就连一句敷衍的“新年快乐”夏五常都觉得满足了,可是这时候韩秋月却突然回来了。
回来却是告诉他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不要等了。
韩秋月马上就会有个新的家庭,或许以后还会有个孩子。那个孩子从小就被父母两个人宠爱着,有完美的家庭,有相爱的父母。
那他呢?
夏五常悲伤又绝望,他的一退再退换回来的不是梦寐以求的母爱,而是母亲以一句“你很独立”就理所当然的抛弃。
他理解了所有人,理解所有人的苦楚,理解他们一刀一刀地刺在自己心上,那谁来理解他呢?
所有人都在努力活着,或快或缓地走在人生的轨迹上;夏五常也在努力活着,努力走在别人不要的轨迹上,努力地活下去。
“……我什么都没有了。”
这回钱双曲听清了。
扑面而来的是未加掩饰的迷茫和绝望。
我难过得要了命了。
他听到夏五常心里拼命地呐喊着。
“……我,”钱双曲一噎,停了。
我要怎么帮你呢?
一切的安慰好像都徒劳无功,对夏五常来说都微不足道。
翠花在门口唔咽了两声,小脚踏在地上,不安地动了几下。
钱双曲看向门口,眉心松了松。
“嗷呜——”
翠花又叫了一声,夏五常把自己的眼睛往他肩上狠狠地压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抬起头,蹭了把脸。
然后也没看钱双曲,松开他腰间皱巴巴的衣服,转身往门口走去。
抬脚时还晃了两下。
翠花看到他过来了,高兴地摇了摇尾巴。
钱双曲看到夏五常走到门口时蹲下了身,揉了揉翠花的脑袋,“饿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儿也不闷,完全不像刚刚哭完的样子。钱双曲摸了摸肩上,湿的。
也不知道是有什么伟大神力。
他担忧地看着夏五常走了出去,屋里没开灯,黑的,他的身影勉强看得清,还有脚边跟着的一小团。
接着,厨房的灯开了,暖暖地打在他的身上,刘海柔顺地贴合在额前。他进了阳台舀了点狗粮,用温水泡软了,又从暖壶里倒出热水冲羊奶。
“你是不是长牙了?”
钱双曲听到他轻声问了一句,翠花不会回答,只会摇尾巴。
一人一狗呆在厨房,过一会儿,夏五常蹲下身,把狗粮递给翠花,看着它吃。
平常这种活儿都是钱双曲来的,夏五常也会,毕竟简单。但是钱双曲一般干得很主动,他就不会再上手。
今天主动出去喂狗,或许也只是不想把这样的状态传递给钱双曲。
夏五常揉了揉眼睛。
钱双曲呆不住了,深吸口气,动了动腿,出了房间。
夏五常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站起身,回到案台旁边,随手拿起晾好的羊奶灌进注射器里。
“五哥。”钱双曲站在厨房门口,心里挺不是滋味地叫了一声。
夏五常没应,低着头忙活着,一边忙活一边吸了吸鼻子。
“五哥。”钱双曲叹了口气,迈开腿过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夏五常动作一停,脑袋低着,没动。
钱双曲慢慢地,把他手里的注射器摘了出去,放在一边。两只手挪到他的肩上,把他扳了过来。
夏五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圈有点红,眼里带着点儿红血丝,其他的看起来没什么反常。
“五哥,你听我说。”钱双曲把他搂到怀里,好在他俩身高差不多,夏五常也没有拧着劲儿。他把人搂住了,双手绕到夏五常身后,拍了两下。
“以前的,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是以后了,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明白吗?”
夏五常没出声。
钱双曲抬头看着天花板,继续说道:“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还有等你投喂的翠花。翠花呢,没你活不下去,我不管怎么喂它,它一见了你就摇尾巴,偏心玩意儿。”
夏五常无声地笑笑,钱双曲没看见。
“我呢,没你也不行。”
夏五常抿了抿嘴。
“五哥,”钱双曲顿了顿,搂着他的胳膊一上一下搓了搓,然后轻声道:“你还有我呢。”
你还有我呢。
“我以后,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你的。”钱双曲说。
以前的人不要你,我要你。
你不要为他们活着了,以后为自己,为我们,好么?
夏五常一阵恍惚,伸出胳膊搂住他。
钱双曲揉了揉夏五常的头,把他的发型揉得乱七八糟,动作堪称粗暴,称不上多温情。夏五常还是感动得不行。
“翠花也是。”钱双曲说,“它需要个五叔。”
夏五常眼前又模糊上了,隐约一层薄薄的水雾,鼻尖泛着酸。眼珠转了转,也没转没那层泪。
你有没有觉得累过?
夏五常觉得活着好累啊,总是有人不爱你,不管你怎么努力,怎么拼命讨她欢心。
可是也总有人爱着你,可能只是因为你顺手救了他,只是因为给他做了几顿饭。
只是因为,他也说过——
来,我抱抱你。
总是被安慰被抱着的人怀抱也一样宽阔温暖,在他没想到的时刻把温度送过来。
“五哥,”钱双曲轻声说,“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