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后半夜，钱双曲很少能和别人聊这么多，今天或许是个例外。
两人吃完了从店里出来，被风一吹，脑袋清醒了不少。钱双曲偏过脸去看卢慧，戳了戳她的胳膊。
“…嗯？”卢慧眯了眯眼，侧过脸看他，“怎么了？”
“走吧。”钱双曲说，“我送你回去。”
卢慧摆摆手，“用不着你。”她眼里还亮亮的，看不出来喝了多少酒的样子，“我自己回去就行，没喝多。”
“太晚了。”钱双曲叹了口气，“你家那个小区，看着乱。大半夜的什么人都有，我送你到楼下吧，安全。”
卢慧看了看他，半晌点点头，“行。”
深夜城市的街道上很少过车，偶尔有那么一两辆疾驰而过。他们慢慢地沿着道边儿往回走，钱双曲摸了摸肚子，边走边问道：“怎么练的酒量？”
他只记得聊到最后桌子边儿上扔的都是易拉罐，他自己只喝了一听就停了，倒是卢慧，一边说一边开了好几罐，最后倒是一听都没浪费。所以钱双曲也没具体数，付钱的时候只觉得啤酒钱都快赶上这顿饭的饭钱了。
“嗯……”卢慧走在他身边，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了回去，依旧看着前方的路。眯了眯眼不知想要看清什么，抬手蹭了蹭鼻尖，道：“慢慢喝，练的。”她笑了笑：“我觉得酒量遗传。”
“…什么鬼遗传？”
“我爸能喝酒，爱喝酒。”卢慧说。
钱双曲张了张嘴，眨着眼，半天，“哦。”
“但他总能喝醉，我不一样，我基本没醉过。”卢慧又说，“你想知道方法么？”
钱双曲望着她的侧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
“快点儿喝，一口闷一瓶那种，然后去催吐。”卢慧说。
语气里是无所谓般的轻松，含着轻描淡写的从容。
“……靠。”钱双曲无言，“这是什么……”他皱了皱眉。
“嘁。”卢慧轻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一副“一看你就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之前在酒吧打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挺难的。”卢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平平淡淡地描述着以前的工作，“你想想，一个女孩儿，不会跳舞不会唱歌，也不会甜腻腻地陪着喝酒，那酒吧凭什么要？”
“……所以呢？”
卢慧支起食指，在空气中点了点，“所以那时候我说，我能一口气——”她侧过脸，道：“喝十瓶啤酒。”
钱双曲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但在那之前我不怎么喝酒。”卢慧放下手，叹了口气：“后来我能一口气喝十三瓶，喝完就去厕所催吐，吐出来就好了。”
“……”
“再后来慢慢的，我就真能喝那么多了。但不是一口气，就像今天这种，慢慢喝，是没什么问题的。”卢慧说。
“……哦。”钱双曲跟着她转了个弯，没再说话。脑袋有点儿乱，一时之间什么念头都有，任何安慰劝告似乎在卢慧眼前都没什么说服力。
他的成长经历和卢慧比起来算得上是顺风顺水，用言语形容起来也甚是匮乏。钱双曲只能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拐了不知道几个弯，跟着卢慧的脚步踏踏踏地走着。
这样的弯路卢慧数十年如一日地走着，早上从这儿出去晚上在回到这里来，往往反反无数次，却像是个死循环，画地为牢般的，无法逃脱。
黑暗中的影子拉长缩短，在月光下颤抖着。
“酒还是…少喝点吧。”钱双曲低着头抓了抓脑袋，紧接着就停住了脚步。
“到了。”卢慧说，站在楼栋门口，跺了跺脚，跺开了旧楼里微黄的灯光，“回去吧。”
钱双曲看着她点了点头，冲着里面摆了摆胳膊，“你上去吧。”
“…我看着你走。”卢慧笑笑说。
“……我又出不了什么事儿。”钱双曲咳嗽了一声，黑下去的楼道重新亮起来，他催促道：“你快上去吧，快点儿，别再让了。”
“……我……”
“去吧。”钱双曲扬了扬下巴。
卢慧这才点点头，迟疑着上去了。
钱双曲一直等到楼道里的灯灭掉，转回身，慢悠悠地走着。
到家了。
卢慧说。
钱双曲叹了口气。
可什么是家呢？
钱双曲拿着钥匙开门时翠花醒了，跑到门口来冲他摇尾巴。他“嘘”了一声，让翠花别叫，然后尽量小声地关了门。
屋子里黑着，他没开灯，站在门口慢慢脱着鞋。
“啪。”
突然亮起来的灯让钱双曲猝不及防地闭上眼，然后拧着眉试着一点一点地张开了适应着光线。夏五常把水杯放在茶几上，转头道：“回来了。”
“嗯。”钱双曲应了一声，低头穿上拖鞋，“怎么没睡？”
夏五常没出声，在沙发上坐下了。翠花跑过来坐在他脚边，往他脚面上靠了靠，打了个哈欠。
“…什么时候醒的？”钱双曲换下外套，顺手去茶几上端起水杯喝了口水，重新放下。
“你出去的时候。”夏五常轻声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没有。”钱双曲笑了笑，接着动作一顿，“…那你还起来干嘛啊。”
“…不干什么，”夏五常垂眸看着翠花，揉了揉它的后脑勺，“就睡不着了。”
“……哦。”钱双曲眨了眨眼，也过来坐下了，没电的手机随后搁在茶几上。
“你喝酒了？”夏五常皱了皱眉，耸耸鼻尖。
“一点儿。”钱双曲拎着领子闻了闻，“没味儿啊。”
“……你喝酒上脸。”夏五常瞥了他一眼。
“啊……”钱双曲撂下领子，有点儿无措地抓抓脑袋：“……我去了趟学校。”
“嗯。”夏五常应了一声，不搭茬，让他接着说。
“我……”钱双曲有点儿尴尬，眼睛也不知道放哪儿才好，于是顺手捞起夏五常脚边的翠花，放到腿上揉了揉。翠花翻了个身，躺在他的大腿上，张着还没几颗牙的嘴咬他的手指玩儿。
“我想看看我姐来着，碰到卢慧了。”钱双曲盯着翠花，继续说道：“就一块儿吃了个饭，聊了会儿天儿。”
“嗯。”夏五常摸了摸翠花的毛，“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她挺能喝的。”钱双曲说。
“哦。”夏五常点点头，站起身，“困了没？”
“……还行。”
“赶紧睡吧，明天还得上学呢你。”夏五常端起水杯往厨房走，钱双曲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随手放下张牙舞爪的翠花，跟着他过去。
夏五常把水杯放进水槽里涮了涮，钱双曲迟疑着凑上去，抬起手又放下了。
“有话快说。”夏五常轻声道，“我不转身。”
钱双曲深吸了一口气，往前慢吞吞地挪了一小步，低下头，额头顶在他的肩膀上。
“五哥。”
“……嗯？”夏五常身体僵了僵，接着放松下来。
“你…给我一点儿时间吧。”钱双曲皱着眉说道：“我…我好好想想。”
“嗯。”夏五常沉声应道，依旧安静地站着，等着他接着说。
“…你，你别怕。”钱双曲在自己脸上揉了两把，“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夏五常微微一抖。
钱双曲能说出这句话，让他有些意外。
“……嗯。”夏五常吸了吸鼻子。
“…然后，你别不理我。”钱双曲闷声说道。
刚刚洗过的水杯杯壁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夏五常伸手贴上去，凉的。
“嗯。”夏五常应着。
他听见身后的钱双曲又叹了口气，脑袋从自己肩上挪开了。
“……睡觉吧。”
夏五常没转身，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挪开了，卧室门一开一合，这才慢慢转回来。
“好。”
他无声地说道。
僵持了几天的气氛算是有所缓解了。
他们还是照着各自的轨迹活着，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夏五常也不催他，说给他时间就真的给他时间，不急不躁地等着。
蒋云琛放弃加入这两个人的拉锯战之中，拎着翠花退出了。
翠花很高兴，它最近很喜欢蒋云琛。因为蒋云琛总会给它带玩具——虽然它不缺玩具，而且蒋哥不知道哪儿学了对付狗的方法，总是伸手挠挠它的额头，好几次都舒服得睡着了。
“下周带它打针，我带着去吧。”蒋云琛搂着睡着的翠花说道。
“嗯？”夏五常回过头，把手里的水枪放下，“你带着？”
“不靠谱吗？”蒋云琛笑笑。
“靠谱。”夏五常点了点头，“你带着吧，有车还方便点儿。不然我们带着它打车也没有想停的。”
“行。”蒋云琛摸了摸翠花的脑顶，“我带着去吧。”
桌子上放着夏五常的手机，原本黑着的屏幕骤然亮了起来，然后开始振动。
“嗯？”蒋云琛探着头看了一眼，“好像是小钱同学。”
“是吗？”夏五常擦了擦手，撸起袖子，走过来，拿起手机。
“五哥，五哥！”听筒里传来钱双曲略显急迫的声音，“来趟医院！快点儿！”
“怎么了？”夏五常皱了皱眉，“出什么事儿了？”
“卢慧他爸出车祸了，正在抢救！”
夏五常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