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慧的父亲，是未曾见面就给夏五常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上次涉及到他，钱双曲也是以同样的急迫给自己打电话求助——虽然他也说不上能帮上什么忙。
但夏五常还是尽快往医院赶，顾不得自己想不想进医院。
他只知道钱双曲需要他。
“……靠！”夏五常赶到医院时电梯门刚好关上，来不及等下一班电梯，夏五常转头就往楼梯间跑，上了三楼。
钱双曲和卢慧在手术室门口蹲着，旁边坐着个抹眼泪的中年妇女，应该是卢慧的母亲。夏五常深吸了口气，冲钱双曲挥了挥手，招呼了一声。
“五哥。”钱双曲站起身，拽了拽蹲着的卢慧。卢慧的胳膊从他手里滑下去，她摇摇头，没动。
“嗯。”夏五常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钱双曲的状态没比卢慧好多少，看见了夏五常才微微定了定神，叹了口气，“五哥，我……”
“没事儿，没事儿。”夏五常打断了他安慰道，顺手摸到他脸上揉了一把，又重复了两遍：“没事儿，没事儿的。”
“……嗯。”钱双曲被揉得一个踉跄，倒也安定了不少，点点头，回身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卢慧。
夏五常把手收回来，走到旁边卢慧的母亲身边，蹲了下来，犹豫着叫了一声：“阿姨。”
刘淑敏恍惚着抬起眼皮，空洞的眼望向夏五常。她的眼圈还红着，被这么一叫几乎又要掉下泪来。夏五常看着她张了张嘴，干涸的嘴唇微微裂开，还发着抖，声音也是不正常的沙哑。
“我…她爸……”她看了一眼手术室，“她爸要是死了……这可……我们可……”可怎么办啊。
钱双曲偏过头看了看她，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咽了下去。
他蹲下捏了捏卢慧的肩，“……你……”
卢慧看向他，没什么表情。然后轻轻开口：“…其实我，不是很担心。”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也没有刻意压低。就很平常地、平静地说着：“我没有担心他死不死。”
刘淑敏却慢慢偏过头看向蹲着的女儿，伸手推了她一把。卢慧蹲着的身体本就不稳，被这么一推就干脆坐到了地上。
“阿姨！”钱双曲叫了一声。
“你说什么呢！”刘淑敏抖着手指着女儿，“他是你爸爸！”女人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来，怒不可遏地指着她：“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他？！”
卢慧两腿发麻，钱双曲试图扶她起来，被她晃晃手拒绝了。她抹了把脸，看向刘淑敏。
“妈。”她轻声说，“他死了，什么都不影响。反而我们会活得更好。”
“卢慧！”刘淑敏尖叫一声，扑过来打她。夏五常连忙把人往后拽，钱双曲在卢慧身前挡了两下，皱着眉把卢慧往自己身后拉。
夏五常搂着刘淑敏的腰按着她，“阿姨，阿姨！这儿是医院！”
“你不孝！”刘淑敏流着泪大喊，粗糙的手落在夏五常手背上挠着，“都怪你！”她冲着卢慧大叫：“你要是把钱给他！给他！他能这样吗？！他能吗？！”
“……我给他？”卢慧推开钱双曲挡着自己的手，两条胳膊撑着地，身体前倾过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刘淑敏：“我给他？…我为什么要给他？”她有些哽咽，几乎是从嗓眼的缝隙里挤出一丝声音，带着难耐的哭腔，“你知不知道钱是怎么挣的？啊？”卢慧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泪水从眼眶里溢了出来，“…我们指着那钱活命啊！”
“他才要那钱活命！”刘淑敏和她喊，“他才要死了！”
“阿姨这儿是手术室我们小点声……”夏五常稳着声线尽量安抚道，“声音太大会影响手术的。”他看了看走廊的另一边，有护士跑过来指着他们。夏五常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蹲下身和刘淑敏说道：“别太大声了。”
刘淑敏一边点着头一边哭着，呜呜地控诉着女儿的不孝。
钱双曲看向卢慧。
她的身体剧烈地发着抖，目光从母亲的身上移了回来，盯着地上的方块砖。她反复吸了几次鼻子，眼睛瞪大了不眨，似乎想把眼里的泪水逼回去。
“你……”钱双曲忍不住在她肩上捏了捏。
“……没事。”卢慧摇摇头，“没事。”
“起来坐会儿吧。”钱双曲说。
“不。”卢慧拒绝道，“在哪儿都是坐着。”
她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不愿意动。
“凉。”夏五常说。
“……不凉。”卢慧摇头。
手术进行了四个多小时，后来的几个人都冷静了下来，在手术室门口坐着。刘淑敏默默流着泪，夏五常从兜里摸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面巾纸，打开了递过去。
一直到手术室门口的灯灭了下来。
刘淑敏抬起头，站起身。身体微微晃了晃，夏五常伸手扶住了。
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走了出来，“哪位是卢强的家属？”
“我是，我是。”刘淑敏急切地凑上去，“他……还好吗？”
说完这句又要流下泪来。
大夫看了看她，声线没什么起伏道：“内脏受损严重，全身多处骨折。”最后道：“在icu观察一个星期吧。”
“啊，好。”刘淑敏忙着点头，“谢谢啊！谢谢！”
“不客气。”大夫又道，“来个人办手续吧。”
卢慧扶着地砖站起身，钱双曲递上胳膊给她扶了一把，“我去吧。”卢慧说。
钱双曲跟着她一起走了。
卢强进了ICU，夏五常看着刘淑敏守在病房前往里看着，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
兜里的手机不知道振了多少次，夏五常这才抽出来看看，清一色都是蒋云琛。
-怎么回事问了吗？
-你还好吧？
-回话。
……
夏五常看完了没回，重新把手机塞回兜里。另一边卢慧和钱双曲一块儿走过来。
“都办完了？”
“嗯。”卢慧点点头，看上去十分平静，只是眼眶有点儿红，“你们回吧，没什么事儿了，今天谢谢。”
“没事。”夏五常摇摇头，“你……”
“没问题。”卢慧打断他，摆了摆手：“回吧。”她笑笑。
“嗯。”夏五常迟疑着应了，钱双曲跟着刘淑敏往里看了看，走回来。
“那我们先走了？”钱双曲压低了声音，又看了看刘淑敏。
“不用跟她打招呼。”卢慧说，“走吧。”
“好。”钱双曲点了点头。夏五常在自己肩上拍了一把，“有什么需要的打电话，嗯？”
“知道了。”卢慧说。
夏五常捏了捏钱双曲的胳膊，轻声道：“走了。”
钱双曲跟着他下楼，夏五常一言不发，一直出了医院门，才回了回头，冲他笑笑：“吓傻了？”
“……没有。”钱双曲舒了口气，皱了皱眉，“就是觉得…太意外了。”
“太真实了。”夏五常补了一句。
“嗯。”钱双曲点头。
夏五常笑笑，没说话，往门口路边停着的车里扫了一眼，道：“走，带你蹭车去。”然后下了台阶。
“蹭车？”
钱双曲跟着他下来，想了想，道：“蒋云琛过来了？”
“嗯。”夏五常应了一声，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脚步停在那辆熟悉的车前。
蒋云琛摇下车窗，笑笑，“上来吧。”
“好嘞。”夏五常去后面开车门，夸他：“你真贴心。”
“是。”蒋云琛把手里夹着的烟头碾灭了，眯了眯眼，挂了个一档，“怎么回事儿啊到底？”
夏五常等着他把车开上马路，戳了戳钱双曲：“问了吗？”
“问了。”钱双曲吸了口气，手摸上车门，把车窗摇下来，透了口气：“卢强打牌输了钱，去找卢慧她妈要钱，卢慧她妈这个月的工资已经被他输光了，拿不出钱。”
“……靠。”蒋云琛听着，皱了皱眉，“这家到底什么配置啊？”
“家暴，dubo，重男轻女。”夏五常言简意赅地说道。
“……真他妈奇葩了。”蒋云琛打着方向盘，“都这年头了，还有呐？！”
“那可不。”夏五常看向窗外，“只是藏起来了，不代表没有。我们看不到而已。”
“嗯。”钱双曲点了点头，接着道：“然后卢强找到了卢慧藏钱的地方，一张卡，和一些现金。她现在也存了不少，都是她留着和她妈花的，还有准备以后跑路用的。”钱双曲鼻子发酸，眉心紧紧地拧上了，“然后卢强要拿着卢慧的钱去还债。”
“靠。”钱双曲忍不住骂了一句。
卢慧在走廊里面无表情地说给他听。
“卢慧不让，把卡撅了。她攒钱……”钱双曲顿了顿，“你们也都知道，她拿什么攒钱，她有多想跑，所以怎么着都不肯。然后就被卢强打了一顿，卢强就拿着卢慧一盒子现金跑了，那盒子里有几千块钱吧。然后在路上……被撞了。”
“肇事司机呢？”蒋云琛问道。
“公交车。”钱双曲说，“我今儿才知道，公交车撞人不负责任，有保险公司赔。”
“那盒子钱也都散得没了。”他补充道。
脑海里都是卢慧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卡里有钱，虽然不多，但也有两万吧。可我不想给他治。
然后卢慧微微皱着眉，声音抖着。
——他怎么没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