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来往之间,缓慢行走的病人和陪护的家属和卢慧擦肩而过。卢慧端着两个简易饭盒,停住脚,在转弯的前一秒深吸了口气,往后退了退,靠在墙上。
转过去再穿过半条走廊,就是卢强的ICU。
卢慧不想过去。
一天了,他还没醒。卢慧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难受,兜里揣着的是前日里撅折的银行卡。她伸手在上面摸了半天,眼睛盯着地面,沉思着。良久,她抽出手,捏了捏饭盒。
卢慧抬起腿,转了个弯,稳稳当当地向着病房那边走。
刘淑敏扒在ICU病房前的小窗户上往里看着。
“……下午有一次探视机会。”卢慧轻声道,饭盒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先吃点儿东西吧。”
刘淑敏缓缓回过头,眼里泛着血丝,鼻尖通红。她定定地看了卢慧一会儿,慢慢走过来,坐下了。
“你——”“吃吧。”
卢慧给她递上了筷子,打断了她的话。
刘淑敏把饭盒接过来,缓慢的,像是在迟疑着什么,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却张不开嘴。她把弄着手里的筷子,来回摩挲着两根细长的条,呼吸停了又停,最终还是抿了抿唇,试探道:“你…你那里还有些钱吧?”
卢慧动了动眼珠,表情没有丝毫裂痕,轻轻道:“没有。”
“…怎、怎么能没有呢?”刘淑敏显得有些急迫,她抬起头,看着女儿,手底下的饭盒被捏得变形,“你不是…在存钱吗?啊?”
说完这句她低了低头,像是心虚一般。但接着又抬了起来,目光里尽是急切的理所当然:“你的钱呢?你不是有钱吗?”
卢慧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别开目光,看向别处,道:“没钱。卡折了,钱取不出来了。”她皱了皱眉,敷衍。
“……你骗我没文化呢是不是?”刘淑敏抬起手去抓她,布满皱纹的手落在卢慧的掌间,因捏着饭盒的原因还沾上了丁点菜汤,卢慧皱了皱眉,身体一抖。
“怎么就取不出来了?!啊?!”刘慧敏眼圈一红声音一颤,又要落泪,“那是…那是你爸啊……这病房一天五千块钱…我怎么拿得出钱啊……”她死死地抓着女儿的手,像是要留下两个印子一般,紧紧地,紧紧地抓着:“你得拿钱啊,他是你爸,你得拿钱啊……得哪钱帮他撑几天啊……”
“……我没钱。”卢慧的目光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哀,“我没钱。”
“办手续的时候我只办了两天的,我没钱,我也拿不出。”卢慧平静道,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手从母亲手中抽回来。中年女人的力度大得很,就连抽出手时也死死地拽着,似乎在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卢慧硬着心咬着唇,道:“他不是有牌友吗,不是有酒友吗,去借啊。”
她慢慢蹲下身,看着刘淑敏的脸。女人流着泪,不住地摇头。
卢慧伸出手,稳稳的,落到她的脸上,给她擦着泪:“……没关系的,妈。”一声叹息。
“……你下午要看看他吗?”
刘淑敏哭着摇头,眉心死死地拧着,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似乎不解,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那就我进去看看他吧。”卢慧轻声说,冲刘淑敏一笑。接着站起身,指了指椅子上变了形的盒饭,“吃饭吧,我出去转一圈。”
她转过身,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身后传来的哭声渐渐放大,含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卢慧叹了口气。
唉。
眼前微微有点模糊,不知为何,蒙了一层水雾。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她不解。
扔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几下,卢慧吸了吸鼻子,用力眨了眨眼,掏出手机来。
-需要钱么?
钱双曲发过来的。
卢慧迟疑着。
手指在输入法上边儿游移了半天,然后慢慢点了几下,发送。
-不需要。
-谢谢。
没管对方回过来什么,重新把手机扔进兜里。
——“她说不需要。”
钱双曲捧着手机,眼睛看着夏五常,眨了眨:“怎么办?”
夏五常沉吟半天,目光暗了暗,最终叹了口气。
“…那就这样吧。”
“不用再说点儿什么了?”钱双曲看着他,“她家肯定没什么存款,卢慧卡里那点儿钱肯定也不够。……真不用再问问她?”
“不用。”夏五常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是她的决定。”
“……什么意思?”钱双曲慢了半拍。
“她自己都不一定肯出钱。”蒋云琛在阳台抽完了烟过来,翠花跟在他脚边蹦跶着,“卢慧自己都不一定肯拿钱给她爸续命。”
“……对。”夏五常点头,“就这个意思。”
钱双曲盘起腿,往后靠了靠。
“……嗯,我觉得还是……”
“不能理解吗?”夏五常轻声问。
“不是吧。”钱双曲皱着眉,脑袋有点发乱,“就是觉得……”他张了张嘴,比划了半天:“唉……算了。”
钱双曲摆摆手。
卢慧家的事是极其复杂又极其简单的存在。
卢慧对他父亲的感情似乎十分单纯,单纯得让人头皮发麻。
——我想让他死。
所以卢慧放弃求助,办手续时不慌不乱地说了自己没钱,只交了两天的icu病房钱。
然后平静地,等待死亡。
这个过程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像卢慧一样镇定。
她就像是蛰伏了多年的死神,冷漠又无情。在暗处消磨着自己的情感,把它从一团温润的柔软变得尖利,把温柔的心脏削得尖酸刻薄,然后淡然地、沉默地等待着死亡。
人在恐惧到一定地步时会做有两个选择:一种是不要命,一种是不要命。
“……明天去医院看看吧。”夏五常抬起手,想揉他的脑袋,最后却搭在了钱双曲的肩上,笑笑:“别多想了。”
“嗯。”钱双曲点点头,抓着他要移开的手腕挪到自己头顶,不动声色地垂下手。
翠花蹦跶到沙发边上,站起来扒着他的脚。
夏五常又是一笑,心下一暖,顺着劲儿在他头发上揉了两把。
蒋云琛拎起翠花转了个身。
gay里gay气,没眼看。
卢慧站在床边上,面对着刚刚醒来不久的卢强。
她心里有一股微妙的胆怯,尽管她已经催眠了自己良久——别怕。
这个床上的、身上插满了管子的人没力气蹦起来打你。
可卢慧还是会怵,就在站到这儿的时候。
卢强动了动混浊的眼珠,张了张嘴:“啊——”
“你不用说话。”卢慧垂眸道。
旁边的仪器发出嘀嘀的声音,昭示着他的生命体征平稳。
“你的钱还没还上,过几天他们就会找到家里去。”卢慧说,拉开了旁边的椅子坐下来:“我妈不愿意进来看你,但她在外面守了你一天,她还是怕,真怂。”卢慧笑笑,紧接着又道:“……你也知道,咱家哪儿来的钱给你还债,咱家连给你治病的钱都没有。”
卢慧看了看呼吸机的插头,挪开目光,又轻飘飘地说道:“明天就要拔呼吸机了,因为没钱。”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卢强:“如果你少打点儿牌,应该能多拖几天。”
可卢慧又笑了笑,道:“但如果你少打牌了,就不会住在这儿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么?”卢慧看着他的脸。
卢强的脸还肿着,眼珠缓慢地动了动,看着她。
“反正你也说不出来,那就我说吧。”卢慧和他的目光交汇在一块儿,不一会儿就移开了,她盯着床头的机器,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好多年。”
“我小的时候你打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老师只会说要和家长好好沟通,我信了,那时候一直想和你好好说说话,我觉得只要我好好说了,你就不会打我了。”卢慧笑笑,“但是我们到了今天才能好好说话。”
“……你有没有数过你打过我多少次?”卢慧抬起眼皮,“我也不知道多少次,没数,数不过来。”她摇摇头,看向卢强,紧接着敛了笑意:“我恨你。”
“啊……”男人的眼里骤然渗出一丝惊恐。
“怎么了?”卢慧的神情在那一瞬间重新变得和善,她愣了愣,几乎是不可置信道:“你怕?”
“你会怕?”卢慧笑,“你怕什么?这么多年你都没怕过,现在怕什么?怕我报复你吗?”
没有回应。
“不会的。”卢慧摇摇头,“反正你都要死了。”她看着呼吸机,“icu病房一天五千,明天我就会和大夫说放弃治疗,咱家没钱啊。”
“啊——!”卢强动了动,目眦尽裂。
“激动什么?”卢慧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别着急,还有一天呢。”她看向呼吸机的插头,眯了眯眼。
卢慧觉得自己挺可怕的。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在抖。
她知道,那不是惧怕,不是恐慌,而是兴奋。
前所未有的兴奋。
“你知不知道——”卢慧盯着父亲的眼睛,声音激动地颤抖着:“你知不知道!”她无意识地重复着,指尖扒在卢强的病床边缘上:“我等你死等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