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和疯狂一样,都是日积月累积攒之下而成的,绝不是一蹴而就的。
人有多绝望,最后就有多疯狂。
卢慧跟着刘淑敏跪在地上,身后的是几个医生,沉默地看着他们。
“卢强的情况很不好,肺部受损十分严重,别说出icu,就是拔了呼吸机,不出两分钟就有生命危险。”
卢慧想着前一天医生的话。
她慢慢抬起眼,看向病床上的人。
卢强睁着眼,恐惧地看向卢慧。
这是两父女最平静的对峙。
“啊……”卢强挣扎着发出声音,含着惊恐的沙哑,似乎在呐喊着什么。
卢慧动了动腿,慢慢站了起来。
刘淑敏无声地流着泪。
“……我来吧。”卢慧轻声说道,一点一点地靠近了他。
钱双曲两人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卢慧把自己的手伸进卢强的掌心里,轻轻握了握,再抽出来。
她低声说着:“没事,别怕。”卢慧的手搭上了墙上的插头,莫名地颤抖着,她转过头,看着卢强,又道:“…你走以后,我会带着妈妈去别的地方生活。”
“啊!……”卢强死死地盯着女儿。
“我们会…好好活着的,你放心。”卢慧用了用力,把插头拔了下来。
屋里的机器嘀嘀嘀地开始响,混成了一团。
“放心走吧。”卢慧站起来,转过身,没再看他一眼,出了病房。
都结束了。
卢慧浑浑噩噩地想着,都结束了。
二十来年的噩梦,结束了。
病房里的哭声在某个瞬间骤然扩大,像是魔音一般包裹着卢慧的心脏。她没回头,平静得过分的身体一抖,靠着墙蹲了下来,双臂抱住自己,低下头。
钱双曲叹了口气,手掌搭在她肩上,用力捏了捏。
夏五常的目光顺着icu门口的小窗投进去,没什么情绪地盯了一会儿,又重新转回来。
“……节哀。”他说。
卢慧低着头摆摆手。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夏五常又问。
“五哥!”钱双曲转过头,略带责怪地叫了他一声。
夏五常点点头,往后退了退。
“……再说吧。”卢慧站起身,揉了把脸,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时眼圈微红,但表情却放松了许多,她笑了笑,道:“往前看。”
往前看。
“嗯。”夏五常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节哀。”
“哎。”卢慧摇摇头,“没事儿,没事儿。”她叹了口气,往里看了看,道:“我得跟着办手续,然后去注销户口,你们先回去吧,今天应该没什么事儿。”
“不用帮忙吗?”钱双曲问道,“你忙得过来?”
“不用,回吧。”卢慧说,又笑笑:“放心。”
“那——”“那我们先回去了。”
夏五常截断了钱双曲不死心的话头,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安抚性地捏了两下,道:“你有什么需要再给我们打电话。”
“好。”卢慧应道,“今天麻烦你们了,过来一趟又得回去,什么都没干。”
“没事儿。”夏五常摇摇头,捏在钱双曲胳膊上的手指力度紧了紧,“走吧。”
钱双曲抿了抿嘴,皱着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卢慧一个笑安抚下去。
“走吧。”卢慧轻声说。
他不甘心,却还是点了点头。
夏五常拽着他出了医院,到路边打车。
钱双曲沉默着,这才抬了抬头,冲着阳光眯了眯眼。
“请假了么这几天?”夏五常拦下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报了地址,问道。
“请了。”钱双曲看向窗外。
夏天要到了,天越来越长了。
“请到什么时候?”
“后天。”钱双曲说,“这周过了吧。”
夏五常吸了口气,钱双曲在后视镜中看到他点了点头,说:“行。”
钱双曲重新把目光挪到窗外。
“五哥——”
“嗯?”
“你觉得卢慧是种什么心态?”钱双曲忍不住转过身,看着后座上的他。——夏五常上车时不愿意挪,把他撵到前面坐着去。
“什么什么心态?”夏五常反问,“你觉得她应该是什么心态?”
“你觉得她难过么?”钱双曲直言道。
夏五常想了半天,才道:“……可能会有吧,可能会有一点点吧,但也只有一点点。”
“…那你觉得她高兴么?”钱双曲又问。
夏五常皱了皱眉,叹了口气,抬起头:“……没有吧。”
“高兴应该是谈不上的,就算她再怎么期待了多少年,就算她再怎么恨……她父亲,但高兴都是谈不上的,顶多就是……”夏五常顿了顿,轻声道:“轻松。”
“就像是终于摆脱了噩梦那种轻松吧。”夏五常说,拍了拍他的椅背:“转回去。”
“哦。”钱双曲听话地转了回去,看着前面的路眨眼睛,慢慢消化着。
他试着把自己当成卢慧,尽量往她的心态上靠。
“……困了么?”夏五常问。
“有点儿。”钱双曲打了个哈欠,“回去睡一觉。”
昨天没睡好,一直寻思着卢慧家的事儿。年纪不大,操着老父亲一样的心。
夏五常把衣服从浴室里扔出去。
花洒打开了,浇在自己身上的水慢慢升温。他抖了抖,忍了刚开始的凉气,抬头抹了把脸。
他等着流动的水把自己打湿,然后挤了点沐浴露,往自己身上抹着,随便揉了几下再冲掉,关上花洒。
狭窄的浴室恢复安静,只剩下沐浴过后偶尔滴落水珠的声音,玻璃门上泛着一层水雾,夏五常往门上靠了靠,吸了吸鼻子。
除了热气蒸腾的水汽味道外,还弥漫着沐浴露的清香。
一点儿医院的消毒水味儿都没有了。
他推开门,呼了口气。浴袍搭在旁边,夏五常顺手拿过来,慢慢换上了。
发稍还坠着水滴,夏五常随便擦了擦,出了浴室。
翠花叼着球,冲他摇摇尾巴。
“……不玩儿。”夏五常低头冲小狗笑了笑,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扔进洗衣机里,准备明后天再洗。自己卧室的门关着,钱双曲拉好了窗帘在里面睡觉。
翠花继续凑了过来,跟在他脚边往客厅走。
“我不跟你玩儿。”夏五常往沙发上瘫,手机从茶几上拿起来。蒋云琛在问他今天怎么样。
翠花摇着尾巴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确实没有陪自己玩儿的意思,叼着球转个身,小爪子哒哒哒跑向卧室。
“诶——”
翠花回过头,站在卧室门口。
“别吵你二叔了。”夏五常放下手机,冲它招招手,“过来吧。”
翠花颠颠地又跑了回来。
“服了你了。”夏五常叹了口气,伸手把球接了过来,上面还沾着小狗的口水,“你二叔睡觉呢,这两天都没睡好。”
翠花摇摇尾巴,舔了舔鼻子,凑上来闻他的指尖,又舔了舔刚刚松开的球。
手机震了两下,夏五常把球握在手里,看了眼屏幕。
蒋云琛发来的视频电话,他点了接听。
“干嘛呢你?”
“呆着。”夏五常的手腕顺着翠花的视线绕了两圈,小球几次点在它的鼻尖再离开,翠花凑上来抢,张嘴咬。
“小钱同学呢?”
“睡觉呢。”夏五常说,“昨天没睡好,今天补。”
“哦。”蒋云琛顿了顿,道:“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挺好啊。”夏五常把手里的球扔出去,翠花蹦跳着去追,他往后靠了靠,拿起手机,看着蒋云琛的下巴:“你这鬼角度啊……”
“嗯?”蒋云琛挪了挪手机,镜头终于能照到他的脸,“谁像你似的讲究这些。”
夏五常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怎么着啊,卢慧那边儿。”
“…没怎么,她爸……呼吸机是她亲自拔的,反正,就这么个事儿吧。”夏五常皱了皱眉,翠花跑了回来把球交给他,晃晃尾巴,明显是还想玩儿的意思,他又把球扔了出去,道:“小钱同学可能不大能接受,我感觉他心态有点儿崩。”
“……也正常。”蒋云琛说,“你怎么样啊,我主要是问你呢。”
“问我干嘛啊。”夏五常垂眸,翠花又跑回来了,但没把球给他,自己趴着啃得来劲儿,他也就没管。
“……你这两天不是跟着跑医院么。”蒋云琛说,“感觉怎么样啊,没什么不得劲的吧?”
“哎。”夏五常笑了笑,“有什么的,我又不能一辈子不进医院,就是不想进,又不是一进医院就疯癫。”他摆了摆手,拨了拨额前的发丝:“不用这么…那什么。”
“嗯,没事儿就行。”蒋云琛叹了口气。
卧室里出了点儿响声,门上的磨砂玻璃亮了亮,应该是钱双曲醒了,把窗帘拉开了。
“怎么了?”蒋云琛问。
“……没怎么。”夏五常回了下头,翠花已经摇着尾巴到门口等着了,他笑了笑:“双曲醒了,先不跟你说了,嗯。”
“行了,去吧。”蒋云琛调笑道:“我有种你即将收获爱情的预感。”
“滚蛋。”夏五常骂道,笑得眉眼弯弯。
放下手机时卧室门开了,钱双曲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眉心死死地拧着:“五哥五哥五哥……”
“怎么了?”夏五常吓了一跳。
“我我我……腿抽筋了!!!”钱双曲叫道,连脚边的翠花都来不及管。
夏五常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