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陡峭的山峰上，有一只‘猴子’。它两只胳膊抱着腿，一动不动的蹲在山头，望着翻滚的云海。这就是有趣的‘猴子观海’……”

　　 韩秋月伸出手指按了暂停，抬头冲钱双曲礼貌地笑笑：“是小五小时候读课文吧？我记得呢，你就是想给我听他读课文吗？”

　　 钱双曲抿了抿嘴，微微皱了皱眉，道：“……听完吧，阿姨。”他看向韩秋月，“这段不长，不会浪费太多时间的。”

　　 韩秋月愣了愣，“好。”

　　 音频继续播放。

　　 韩秋月一直低头专心听着，手机放在一边没有摆弄。

　　 钱双曲往后靠了靠，松了口气。

　　 他怕韩秋月方才拒绝听完，拎上包就走，连让他说完话的机会还不给。

　　 好在没有，还有机会。

　　 钱双曲看向对面的韩秋月，手机里传出的读课文的声音被调到了一个不会打扰到别人的音量，即便是外放也不会吵人。

　　 韩秋月看上去有气质又温柔，是自己心里标准的慈母形象。如果不是知道夏五常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根本就想象不到这样的一个女人会是个那样的母亲。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状的岩石，正等着你去给他们起名字呢！……”

　　 韩秋月再次按下暂停，抬起头，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钱双曲指了指手机，重复了一遍：“听完。”

　　 韩秋月看向进度条，抿了抿嘴，低头按了播放。

　　 进度条一点一点地推动着。

　　 韩秋月抬了抬头示意他，钱双曲摇摇头，让她继续听。

　　 韩秋月于是继续听着，直到里面有了声音。

　　 ——妈妈？

　　 钱双曲又一次听着那让人揪心的童声。

　　 心疼。满得就要溢出来。

　　 他好像看到年幼的夏五常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颠颠地跟着母亲后面乞求关心，又不能明着讲出来。可是每句话每个动作，都表达着自己的需求。

　　 ——夸夸我，抱抱我，问问我。

　　 那个可怜的孩子在岁月里成长，不断地原谅不断地给自己希望，最后伤痕累累无奈放弃。

　　 钱双曲几近窒息，不得不深吸了口气，轻声咳了咳，别开眼。

　　 录音结束于那句“妈妈夸我了，她说读得好”。

　　 钱双曲伸手拿回手机，关上屏幕放在桌上。

　　 对面的韩秋月靠在椅背上，抿着嘴，冲他笑了笑，没说话。她依旧盯着钱双曲的手机，半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钱双曲身体前倾，手臂放在桌子上，手掌交叠在一起，把凉透的咖啡拨到一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是五哥电脑里放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录音，”钱双曲说完了才想起来称呼问题，又皱了皱眉不想在意这些了，于是继续道：“我们刚认识不久时，偶然间发现的，那时候没有听完，后来有了机会，我才把它听完了。”

　　 “…五哥电脑上有个文件夹，里面放了这个录音，还有三张照片。”钱双曲正色道，“一张是他的父亲，您的…以前的爱人，一张是您，还有一张是你们的婚纱照，别的就没了。”钱双曲把手机收起来，看向韩秋月：“我不知道您听完这个录音是什么感觉，但当时我作为……就是单纯的好奇吧，听完了也是很难受的。”他顿了顿，接着道：“非常心疼。”

　　 韩秋月沉默半晌，抬起眼，张了张嘴：“……小五这孩子打小就独立，也一直都是他爸爸带着的。我们见面的次数少……”

　　 “是不能见面，还是您不想见他？”钱双曲直直地说道，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几近一针见血：“如果见面机会少的话，见一面不是更要关心他过得怎么样吗？”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言语间还保持着尊重：“他那时候只是个小孩儿，不懂你们之间的事，但是他也没做错什么，不是吗？”

　　 韩秋月抿了抿嘴，犹豫半天，垂眸，叹了口气，道：“……我和他父亲之间，一直都不是很好。”她把垂下的碎发拢到耳后，接着说道：“我不爱他，他带着小五，我也很少问小五的事。”她慢慢抬起头，“我一直都想离婚，他父亲是军人，以军婚不能离为由不同意，我就只能耗着，耗来耗去，我对孩子也没了耐心，对他父亲的怨恨也连带了一些在小五身上。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钱双曲打断他，“您后悔过吗？”

　　 韩秋月抬起头，愣了愣。

　　 “…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和那时候的夏五常有什么关系？”钱双曲说，“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只想…”喉咙突然哽了一下，钱双曲清了清嗓子，“他只想让您关心他一下。”

　　 “……五哥…家里的门上贴着微信二维码，他之前说因为有时候时间会错开，赶不到一块儿。”钱双曲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所以在那个时候，您是通过微信扫码给他生活费的吗？……您连等等他的时间都没有吗？……那个他生活着的房子，就真的那么留不住您吗？”

　　 “我……”韩秋月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她低了低头，小声扔了句：“他从来都没说过…他需要。”

　　 他从来都没说过……他需要。

　　 需要什么？需要关心，需要母亲的陪伴。

　　 “他不说，也不代表他不需要啊。”钱双曲轻声道，闭了闭眼，望向窗外，“过年那阵吧，您给他发新年快乐的语音。”

　　 韩秋月动了动眉。

　　 “……他就一个人听了一宿，然后凌晨给我打电话，告诉我。”钱双曲顿了顿，道：“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像现在这么熟，他也是不太爱把情绪表现出来的人，但那天我听得出来，他太高兴了。”

　　 “……那天他，没回我。”韩秋月说，“我以为他听了，不想回。”

　　 “他是不想回，您连年都没陪他过。”钱双曲转过脸来，笑了笑，“如果蒋云琛没回来，如果我那天不在，他就真的是自己一个人过年了。”

　　 他看向韩秋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韩秋月眼圈有点发红。

　　 “夏五常他一直在等您回家，等您想起他来。”钱双曲舔了舔嘴唇，微微皱了皱眉，“但是这么多年了，您都没想起他。”

　　 “……我今天约您不是想让您觉得，以前的那么多年您有多对不起他，我相信五哥他也不愿意让您愧疚。您现在结婚了，”钱双曲特意往韩秋月手上瞄了一眼，果然扫到了一个钻戒，他继续说道：“希望您幸福。您有追求幸福的权力，我不想打扰您的生活，我只是希望，只是希望，”他顿了顿，认真地望着韩秋月的眼睛，道：“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哪怕是一周一次，两周一次，能不能关心他一下呢？”

　　 “他能因为我跟我妈置气，就把我扔出去冻着，是因为他也想要妈妈那么管着他。”钱双曲深吸了口气，“所以可不可以抽空打个电话，或者一起吃个饭呢？不在家也好，不亲手做也好，就一块儿吃一顿饭就好了。”他眸中的真诚径直传递给韩秋月，最后的语气近乎是恳求：“可以吗？”

　　 韩秋月的表情渐渐有了裂缝，她红着眼圈看着钱双曲，点了点头，无声地开口：“好。”

　　 钱双曲这才稍微放松了些，心里也算是疏通开了。他抓过旁边的书包，低了低头，道：“……我不会和他说今天来见过您，您也不用和他提起。”钱双曲站起身，“我替他……不……”

　　 “我替我自己，谢谢您。”

　　 钱双曲给她鞠了一躬，拎上书包，转身走了。

　　 他没再回头，没再看韩秋月。

　　 身上无比的轻快，心情愉悦多了。

　　 钱双曲走出咖啡店，天色刚擦了黑，他呼吸着晚风携来的空气，快步走着。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钱双曲停下脚。

　　 -什么时候回来？

　　 钱双曲想了想，回复。

　　 -马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去。

　　 夏五常回得很快。

　　 -带个蛋糕回来吧，想吃蛋糕了。

　　 -好。

　　 钱双曲说。

　　

　　 夏五常发完了微信，揉了揉坐在一边陪着他的翠花。

　　 家里没开灯，一人一狗摸着黑坐着，电视没开，也没话说。

　　 “……你二叔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会儿回来。”

　　 翠花舔舔他的手心，蹦到他身上闻闻。

　　 钱双曲没去找孙浩吃饭，他知道。

　　 钱双曲不会因为这种事把他自己扔在家，让他随便对付吃点儿。

　　 但是他也不打算问。

　　 这叫什么？大概是保持一丢丢神秘感？

　　

　　 钱双曲到家时，翠花在他腿上睡得很熟。听到动静后动了动耳朵，醒了。

　　 钱双曲啪地一声打开灯。

　　 “回来了。”夏五常把翠花放到一边，扶着腿站起来。

　　 “嗯。”钱双曲粗喘了几口，点点头，手上还拎着个蛋糕盒，两三下踢掉了鞋，吞咽了一下：“五哥。”

　　 “嗯？”夏五常想把他手里的蛋糕盒接过来。

　　 “抱一下。”钱双曲躲了躲，没让他接。张开双臂，往前凑了两步。

　　 夏五常愣了愣，走上前，跟他拥抱在一块儿。

　　 钱双曲趴在他肩上，一手还在他背上拍了拍。

　　 “……怎么了？”夏五常有点儿懵。

　　 “没事儿。”钱双曲闭了闭眼，蛋糕顺手放到旁边的立着的凳子上，微微起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没事儿五哥……”

　　 夏五常张了张嘴，也没再追问，轻轻嗯了一声。

　　 没事儿五哥。

　　 依然有人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