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慧离开了。
在她父亲去世的一个星期后。
最后她也没有和钱一涵打声招呼，就直接走了。背着包带着车票，离开了这座生活了二十来年的城市。
离开之前她给钱双曲打了电话，一是为了告别，二是要托付两句。
“我还有把吉他，扔小区门卫那儿了，有时间你去拿一下吧。……想留着就留着，不想留就扔了或者卖了吧——但也卖不了几个钱。”
钱双曲张了张嘴，“…怎么不背走啊？”
“不想弹了，也没怎么弹过，不要就不要了吧。”卢慧说。
钱双曲背着个空背包，打车去卢慧家的小区取东西。
门卫大爷叼着烟，对着屋里的角落，一指：“就那些。”
“谢谢您。”钱双曲低头进屋，打开背包。
卢慧留下了几本书和一把吉他，钱双曲把书一本一本地往包里塞，一边塞一边随便翻几下。
一张又轻又薄的纸从书中掉出来，晃悠悠地飘到地上。
钱双曲停下手，捡起那张纸，定了定神，辨认出那是一张手抄的乐谱。
背面抄着歌词，钱双曲刚翻过面，门卫大爷抽完了烟进来，掀开帘子：“装完了没？”
“啊，马上。”钱双曲胡乱地把纸塞进包里，拉锁一拉，背在身上，又拎起吉他，回过身：“好了，麻烦您了。”
“嗯，没事儿。”门卫大爷摆摆手，钱双曲往外走时擦过他的肩，闻见他身上的烟味儿。
“诶，小伙子，”他突然叫住钱双曲，目光扫了一眼他手里的吉他，道：“那姑娘……去哪儿了？”
钱双曲一愣，道：“我不太清楚。”
“你是她什么人啊？”
“……朋友吧。”钱双曲皱了皱眉，犹豫地说道。
“哦……”门卫大爷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听说他爸死了？”
“……嗯。”钱双曲不知道干点儿什么才是对的，只低低地应了一声，摸摸鼻子，没再说别的话。
“我说呢，”门卫大爷自言自语，“都不见他打牌了…原来是真的……”
钱双曲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嘴，转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卢强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新房子变老，老房子也未曾刷新。周围人有同样住了多年的、看着他们家状况说着可怜却从不插手的邻居，有看着热闹以此为乐的住户，也有对于一个人的死亡只有一句“不见他打牌了”的牌友……
钱双曲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卢强的悲哀，他活了四十多年，离开时孑然一身。没人记得他做过什么，也没人为他悼念什么，更没人觉得可惜。有的只是多余的嘲弄，还有很快就会遗忘的短暂的遗憾。
原来这样一个人，只配在牌桌上被记住。
钱双曲捧着包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吉他横着放在腿上。窗外的建筑一闪而过，只在眼中留下一个短暂的影子。
就像是卢强的一生。
钱双曲到家时夏五常还没回来，他换上拖鞋，把背包里的书拿出来扔到茶几上，又把吉他包拉开了。
他看不太懂吉他是贵还是便宜，拿出来了只觉得颜色还挺好看的。吉他长得像是半个鸭梨，钱双曲笑了笑，吉他放在一边。
他把自己胡乱塞进包里的那张纸找了出来，铺平了。正面是一个吉他谱，钱双曲看不懂，也想不出这要怎么唱。翻到背面，背面是手抄的歌词，字迹还挺好看。
钱双曲把歌词看了一遍，放下了。翠花在旁边闻闻吉他，好奇地舔了舔，然后就没什么兴趣地凑过来蹭他的腿。
钱双曲揉了揉翠花的脑袋，掏出手机。
-你会弹吉他不？
发给夏五常。
夏五常回得很快。
-有谱可以。
-那行，回来看看吧。我在卢慧留下的书里看见张谱，好像是她自己写的。
-好。
钱双曲刚要放下手机，就又收到一条。
-我马上到家。
-嗯。
翠花在脚边拱啊拱，钱双曲低头看它。
“……你五叔马上回来，一会儿让他喂你吃饭哈。”
钱双曲的喂狗热情过了后，喂狗这种事就都交给了夏五常。
夏五常的钥匙插进锁孔时，听到了屋里的拨弦声。打开门，果然看到钱双曲坐在沙发上拨拉着琴。
“回来了。”钱双曲挑了挑眉，跟他打了个招呼，吉他从自己身上拿开了放到一边，“饿吗？”
“还行。”夏五常说，一边脱鞋一边揉了揉翠花的脑袋，径直走过来拿起茶几上的纸：“这是琴谱？”
“嗯。”钱双曲拽着他让他坐下，然后手脚并用地缠到他身上，打了个哈欠，脑袋搭在他肩膀上跟他一块儿看着，“能看懂么？”
“……那有什么看不懂的。”夏五常笑笑，翻了个面看了遍歌词，“这歌我听过。”
“嗯？”钱双曲抬了抬眼皮。
夏五常偏过头亲了他一口，拍了拍他绕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道：“你搜搜这歌。”他把谱子塞进钱双曲手里，“这又不是卢慧写的，网上能找到的。”
“哦。”钱双曲眨了眨眼，放开他。
夏五常拿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递给钱双曲。
“就这歌。”他说。
钱双曲接过去看了一遍歌词。
简简单单的节奏慢慢地滑动着。
是一度柔软着的
迷离的星空沙漠
每当你走向我
我就坠落
……
是谁疯狂抢夺
抢走你的洒脱
让我看到你在黑夜里惊慌失措
……
“……你还要听我弹么？我不太会。”夏五常揉了揉钱双曲的脑袋，道：“还是你饿了？”
钱双曲摇摇头，挪开他的手，道：“不饿，还能挺一会儿。”他摆摆手，“你别着急做饭，坐着歇会儿先。”
夏五常冲他笑笑，嗯了一声，坐起来够茶几上的书。
“都是卢慧留下来的？”
“嗯。”钱双曲点点头，“都留着吧，别处理了。”
“行。”夏五常道，手上随便翻了几页，停下。
钱双曲闭着眼睛单曲循环听歌，翻书声突然停了，他还有点儿不适应，忍不住出声道：“五哥？”
“……嗯。”夏五常应道。
他看到另一张纸。
这次的这张纸从中间折了个印，紧紧地插在书页之间，夏五常抽出来还微微用了用力。
“怎么了？”钱双曲察觉不对，坐起身看过来。
夏五常把纸展开。
纸上的印子和痕迹能看得出来，这张纸已经夹了有一段时间了。可能卢慧已经忘了，于是它就和这本书一块儿留在了这儿。
那是一张情书。
夏五常把它递给钱双曲，自己站起身去了厨房。
钱双曲皱了皱眉，抿抿嘴。
我见到你的那天正下雨，你抱着把伞站在公交车站下，我就在旁边淋着，戴着帽子，脸上化着夸张的浓妆。我知道我的打扮和当时正在做的事十分不符，但冻得哆哆嗦嗦我也无心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想着早点上车早点到早点干活早点拿钱离开，干什么就不说了，你这么好的姑娘，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你抱着伞凑过来，遮在我头顶上，说车马上就来了，别着急。那个时候的我不太敢看你的眼睛，我怕你认出我来，毕竟我们是见过面的。我曾经是你母亲的学生，你知道的，但还好，你没看出来是我。我也就一直瞒了下来，再之后才是刻意制造的无数次偶遇，我们终于熟了。
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姑娘。你出现在我的十八岁，却留在我今后的记忆当中。我做了那么多次的肮脏的事，脸皮几乎修炼得百毒不侵，却在你的目光中重新觉得羞愧，突然有了就算是没钱也不想再这么下去了的想法，但很抱歉，这件肮脏的事我现在还在做。
我那么喜欢你。可我又那么配不上你。你那么好，我怎么够的上？你应该有一个正常的、完美的人生。你也应该在夏天穿上短袖、穿上漂亮的小裙子，别怕疤，没有人比你美。
我的姑娘啊，我是那么那么喜欢你。
……
钱双曲把信叠好，重新插进书里。
厨房的灯开了，翠花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去，绕在夏五常的腿边讨东西吃。
“五哥……”
钱双曲从背后抱住他，声音闷闷地，窝在他的肩上。
“怎么了？”夏五常停下手，“看完了？”
“……嗯。”
“不得劲？”
“嗯。”钱双曲皱着眉点点头，把人从案板前扭过来，像是求安慰一样搂在他腰上，叹了口气。
“你想去找你姐姐吗？”夏五常轻声说。
“……想。”钱双曲低了低头，“不，不想。”
“嗯。”夏五常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可以当做没看到，反正卢慧的本意应该也不是让你看到了然后转告你姐姐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唉我知道。”钱双曲郁闷地揉了把脸，“但我……人啊真不能手欠。”他说，“我本来想瞒着的，我不想让我姐知道，而且卢慧也说了，不要告诉她。……我知道她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可是我看到了，要是装没看到吧，我就真的是……”钱双曲痛苦地拧着眉，两手抓在夏五常腰间的衣服上，又无意识地伸进去摸了一把，“唉……”叹气。
“诶——别耍流氓啊。”夏五常转手扣住他的，笑了笑，“要是装没看到吧，还挺难受的。”
“嗯，我知道，我都知道。”夏五常在他点头后说道，“先吃饭，等她们下了晚自习去找她，当面跟她说，还是打个电话跟她说？”说完，又补了句：“当面的话我陪你去。”
钱双曲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手掌翻了个面，扣住他的，捏了捏。
“…五哥。”
“嗯？”
“……你真好。”
啵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