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琛的车行新招到的人挺年轻的，叫丛戚。技校出来的，刚毕业不久。但手艺很不错，蒋云琛很满意。
五月中旬，钱双曲开始考三模。
他本来三模考试也想避开的，请个假过去就完了，然后趁着机会去蒋云琛店里帮忙。现在的他很多活都能上手了，只是干得快慢、质量好坏的问题而已。
夏五常趁着钱双曲上学的时间去蒋云琛店里帮忙，但后来就不帮了，跟着蒋云琛一块儿偷懒，或者看着蒋云琛干。
“快高考了，我紧张。”夏五常看着蒋云琛大言不惭道，“你得照顾考生心情。”
“我照顾你奶奶个孙子。”蒋云琛眯了眯眼，双唇间叼着的烟头吐了出来，搁在指尖夹着，指了指他，“…没人性。”
“嗯。”夏五常笑笑，并不反驳：“活你干，饭我吃。”他往后躺了躺——蒋云琛新买了个躺椅，“我也要体验一下什么都不干的米虫生活。”
“屁。”蒋云琛踢了他的凳子一脚，“你他妈带孩子比谁都积极。”
“是啊。”夏五常往旁边一躲，笑意盈盈，“怎么着，你能和孩子比吗？”
“……”蒋云琛无奈地点点头，往外面看了一眼：“是，我比不了。……你家孩子的技能我也干不了。”
夏五常眯了眯眼，踹了他一脚。
“怎么个意思？”
“……”呵呵。蒋云琛嗤之以鼻。
让我们孤立这个有男朋友的人吧。
蒋云琛暗戳戳地想。
虽然他不想拥有男朋友。
夏五常在躺椅上晃悠着：今天是一条快乐的咸鱼。
搁在裤兜里手机震了两下，然后开始接连不断地震动着。
他支着腿，从兜里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时愣了愣。
备注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妈。
……怎么了？
夏五常盯着屏幕看了几秒，迟疑着接起来。
“……喂？”试探。
那边静了几秒，只能听见一阵克制的呼吸声。
仿佛也在犹豫着什么，下着什么重大决定一般。
“……喂？”夏五常又叫了一声。
身下的躺椅彻底不晃了，夏五常坐起身，呼吸也慢了下来。
蒋云琛一回头就看到他这个情况，不禁一愣，然后慢慢地走了过来，看了他一会儿。
夏五常略显无措地抬了抬头，眉心皱了皱，缓缓地给他递了个口型。
-我妈。
蒋云琛明显也是没想到，眉梢不受控制地一挑，然后蹲在了他的面前。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继续，然而依旧没有传出任何字眼。
这种情况之下夏五常觉得应该是呆着时哪儿碰错了，于是不小心打了过来。他现在的正确做法应该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把电话挂断，然后把手机塞进裤兜里，重新躺下，晃晃悠悠地看着蒋云琛忙来忙去。
夏五常不断地舔着干涸的唇，求助一般地望向蒋云琛。蒋云琛伸出手，在他大腿上拍了两下，悄悄出声：“挂了吧。”
夏五常看着他，半天，点点头。捏着手机的指尖微微泛白，手也发着抖。他试图把手机挪开自己的耳边，可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却像是被粘住了一样，怎么也舍不得。
“……说话。”
夏五常抿了抿嘴，不甘心地又多说了一句。
没有回应。
眸色暗了暗，夏五常叹了口气，小声嘟囔：“…可能是碰到了吧。”
手腕离开侧脸，夏五常把手机拿了下来，要挂断电话。
“……小五。”
夏五常一惊，听筒重新贴近耳边。
“……妈。”他的声音不明原因地哑了哑，夏五常清了清嗓子，“妈。”
“嗯。”韩秋月应道，“你…最近怎么样？”
夏五常吸了口气，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挺好的啊。”他有点儿不适应，韩秋月很少有给他打电话聊这些的情况，“……你呢，也挺好的吧。”
“……啊，我很好。”韩秋月说，“那什么，快高考了……我问问你……”
“我今年不是考生啊。”夏五常笑了笑，“你忘了啊？我去年保送的，只是申请了延迟入学。”
“……哦。”韩秋月的声音略显尴尬，“你看，我给忘了……唉，小五，”她顿了顿，夏五常就安静地等着她说，“我……”
“……你是不是怀孕了？”夏五常突然问道。
蒋云琛都吓了一跳，伸手捏了捏夏五常的大腿。
“啊？”韩秋月一愣，没想到他猝不及防来这么一句，“我…我我，我没有啊。”
“……哦。”夏五常心里放心不少，可却更疑惑了：“那你……”
“小五。”韩秋月叫了他一声，“…你是不是，怪我？”
夏五常从来都没听过，韩秋月用小心翼翼的语气和他说话。
就好像他作出肯定回答后，心里会受到莫大的伤害一样。
夏五常有点摸不准她想干什么，可是心里隐隐的期待让他不忍心怪任何人。
于是语气也软了下来，夏五常张了张嘴，眼睛盯着微微拧着眉的蒋云琛，颤声道：“……我没有。”
“唉……”
叹息。
夏五常心里又紧了起来，他想说话，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可是如果韩秋月就这么挂了电话，他还是觉得有些遗憾的。
在期待点什么呢？
不久之前刚决定了不再期待任何关心，刚把自己好好地保护起来，想要开始一段全新的心态，全新的生活，可是韩秋月却再次抛出了橄榄枝。
夏五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接着，他求助一般望着蒋云琛，蒋云琛紧紧抓着他，目光跟着他一块儿动着。
“……小五。”韩秋月轻轻地叫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诶！”夏五常连忙应着，顿了顿，接着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他还是想听到韩秋月和他说点什么的。
“…小五，妈妈错了。”
夏五常心里一紧，鼻尖发酸。
蒋云琛看到他眼眶在那一瞬间突然就红了，夏五常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试探着把手机从夏五常的手心里拿出来，这次很轻易地就办到了，然后按了免提。
“……妈妈这么多年，做的都不对。”他听到韩秋月用少有的愧疚的语气说道，“你…你能…不……”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慢慢地带上了无措的哭腔，“你肯定不会原谅我的……你不能原谅我……”
“我真的…快二十年了，特别自私……”韩秋月吸了吸鼻子，“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一直都觉得……我……”
“妈……”喉头滚动。
“我一直都觉得，你爸爸对不起我……你也是。……你们一直牵着我走，我在哪儿都不够自由……甚至……”韩秋月甚是明显地啜泣了两声，“甚至你父亲抢救无效时…我竟然觉得，终于解脱了……我……”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的感受……”
蒋云琛递过一张面巾纸，夏五常摆摆手拒绝了，侧过脸，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吸了吸鼻子。
“妈……”
“……可是你只有爸爸……我……”
电话那头的韩秋月泣不成声。
蒋云琛站起身，叹了口气，把敞开的门关上了。
夏五常捂着脸低下头，半天，没说话。
韩秋月说的都是真的。
当年夏彦坤在执行任务中发生意外，他收到消息赶到医院时人还在抢救。他就在手术室门口坐了几个小时，然后收到了抢救无效的消息。
夏五常当时的绝望顺着心缝逆流到全身，像是拉了环的炸弹，燃尽了引信，最后炸了个撕心裂肺。
他本身就像是个没有母亲的小孩儿，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军营里长大，可在那样一个时刻，他的父亲也没有了。
原来人绝望到一定程度是不会哭的。
因为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可在那个时候，作为爱人的韩秋月却没有赶到医院，没有在第一时间，安慰自己受了打击的儿子。
反而是一切都过去后，懂事早熟的孩子，背着自己的小行囊，小心翼翼地去找她。那不像是投靠自己的母亲，更像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猫，殷勤地蹭蹭陌生人的腿，乞求给它一个家。
“妈……”蒋云琛听到夏五常的声音剧烈地抖着，几乎是哽咽地说出一句支离破碎的话：“我没怪你……”他说。
“……我真的…我……我从来都没怪过你。”夏五常捂着脸，“我只是怕，我怕你觉得我拖累你……”
他是真的真的，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
蒋云琛蹲下身，略强硬地给他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夏五常冲他摇摇头，又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地蹭了一把。
蒋云琛瞅着袖子上洇湿的一块儿，心说我可真是欠你的，衣服新买的。
夏五常冲他一笑。
蒋云琛心里一松，行了行了，不就一件衣服嘛。
然后把胳膊递上去，那意思像是问他，还擦吗？
夏五常摇着头笑笑。
“…小五，有时间过来吃个饭吧。”韩秋月吸了吸鼻子，“我和你段叔叔要出差几天，等我们回来的吧，一起吃个饭，好吗？”
夏五常动了动嘴，不住地点着头。
过了半天才想起来对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于是清了清嗓子，小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