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火势还没开始蔓延,是来得及被发现然后熄灭的,但是谁都没有管。后来火势蔓延开了,简单的应急措施已经无法控制了……我们从监控中可以看到,”戴着警帽的小哥指了指监控画面,“当时死者已经和丈夫离开了室内,但是没过多久他们又重新返回——然后从不同方向上了楼……”
他们看着监控里的韩秋月从楼梯间上了楼,一间一间地敲开了办公室的门,让里面的人出去逃生,然后自己重复着这个过程……
夏五常眼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监控画面。画面里的人正是前一天还在和自己说等出差回来一起吃饭的母亲,可在这个画面里,她每走一步,每上一层楼,就是在把自己和他的距离拉大一步。
最远的距离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只有死亡才能让两人真正的天人永隔。
“……别看了。”蒋云琛拧着眉吞咽了一下,试探着拽他的袖子,“五哥……”
夏五常轻轻摇头,“没事,我再看看。”
“五哥……”蒋云琛还想再劝,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然后开始响铃。
他看了眼屏幕,啧了一声,又看了看盯着监控瞅的夏五常,拍了拍他的肩,先退了出去。
蒋云琛一路退到室外才按下接听,“什么事?”
“我到渝辰了!”那边传来钱双曲的声音,似乎是刚下飞机,“你们在哪儿?告诉我个位置我去找你们!”
“……靠!”蒋云琛心烦意乱,“你添什么乱?不是不让你过来吗?!”
“去你大爷的!”钱双曲也跟他对着骂,“来都来了净说废话!报地址!”
“…我他妈可真是欠你的!你去宾馆等着,我们晚上回去!”蒋云琛又骂了一句,报了宾馆地址和房间。
挂了电话,蒋云琛转身回去。夏五常已经从监控室出来了,正在跟门口的人道谢。
那是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挺年轻的,但说得上话,监控是他让人给调的。他冲着夏五常摇了摇头,说了声节哀。
夏五常勉强冲他笑笑,转身出去了。
“…去医院吗?”蒋云琛跟在他身边,微微皱着眉,“去看一眼。”
“嗯。”夏五常点了下头,出门打车,拉开车门钻进去。
“五哥。”
“嗯。”夏五常心不在焉地应道。
蒋云琛感觉他有点儿精神恍惚,但现在说什么都无力又勉强,他也不知道怎么劝。
“我没事儿。”夏五常突然主动说道,“一宿了,我好多了。”他说。
他们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赶到渝辰时天都凉了,然后就往警局赶。
夏五常在上飞机一个小时后冷静了下来,手也不抖了眼泪也憋回去了,但是一直不说话,眼睛盯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得蒋云琛头疼。
他们本来应该直接奔医院的,但冷静下来后的夏五常不知道是怎么打算的,提出了想看看监控。
蒋云琛皱了皱眉,“……监控的话,我们没法看吧?”他观察着发小的脸色,慢慢说道:“而且火灾那么严重,会不会监控受到影响?”
“不会。”夏五常摇了摇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挪开目光:“监控的内存卡应该能留下来。……那么大的地方,不会连监控都不安。”
于是两个人下飞机之后的目标就变成了来看监控,然后再去医院。
在警局也是一波三折的过程,警察说要上报领导,然后出了挨个人和夏五常聊,夏五常平静得要命,每个问题都能仔细思考给出答案,就这么折腾了几个小时。聊了一堆人之后突然进来个法医,穿着白大褂,看上去挺年轻的。
夏五常抬头看着他,他也打量着夏五常。最后张了张嘴,“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看监控。”
蒋云琛看到他胸前的白大褂上挂着个小牌,上面写着:曹倾。
他们跟着法医去了监控室,法医出面要调监控。蒋云琛不清楚他是什么来历,看上去也挺年轻的,按岁数看应该是来实习的。但确实他开口后值班的警察就把监控调了出来,曹倾随后退了出去在外面等着,蒋云琛特意出去和他道了谢。
段军在医院里等着,下午时夏五常才到医院。
“……小五……”
“…我看过监控了。”夏五常一脸平静,挺直了背,直视着段军的脸,道:“不怪你。”
“…我…我应该让你妈妈在外面等着的……”段军哽咽着,眼眶红了起来。他本来是冷静着的,可重新提起韩秋月时这种状态便无法维持:“我…她要再进来我不应该答应她的……如果…如果……”
夏五常心里疲累得要命,段军一遍一遍地抹着眼泪,他心里也没什么动静,更提不起精神去安慰段军两句。蒋云琛拧着眉,小声劝了几句,段军点点头,抽噎着止住了眼泪。
“……段叔,不怪你。……你没做错什么,不用自责。”夏五常轻声说道,然后叹了口气:“我想看看她。”
段军点着头,不住地说着“好”。
值班的人员把他们带到了太平间。
这是夏五常第二次到这个地方来。
人们对死亡都是有畏惧的,对医院的太平间停尸房也会有抗拒。夏五常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进来时的温度还是让他瑟缩了一下,接着就恢复了平静。
韩秋月静静地躺在中间的床上,裸露部分沾上的灰尘都被擦掉了,只有衣服上还带着黑色的痕迹,片片斑驳。
夏五常站在床边,垂眸看了她一会儿。
他从来都没仔细打量过母亲的样子,一方面是没有时间,一方面是没有心思。
他们的母子关系向来是扭曲的,到后来谁对谁都没了耐心。夏五常想要关心却从未表示,韩秋月忽略儿子如理所应当。如果他们有机会二十多年不见面,再次碰到一起时会不会认得对方都不一定。
韩秋月是很美的。
她身上带着古典美人的气质,温婉克制,几乎干什么时都是不急不慢的,想和她撕破脸大干一场简直是人生一大难事。夏五常几乎是完美的继承了母亲的从容和克制。
从容于母亲的态度,克制于自己的感情。
夏五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韩秋月的脸,又摸了摸她的手。
冰凉。
他试着攥了一下,放开了。
夏五常张了张嘴,声音颤抖着回荡在屋子里:“妈……”
眼前一片模糊。
他身体晃了晃,缓缓地跪了下去。
夏五常吸了吸鼻子,地砖是冰凉的,和韩秋月的手一样,透过膝间薄薄的布料渗透到皮肉骨髓,冷得他身体一颤。
他低头缓了一会儿,憋着口气,半天没动,然后抬起头,眼里清明一片。
“妈。”夏五常又叫了一声,“我特别……想你。”
就像是终于没有了顾虑一样,夏五常盯着床边,一句一句地、平静地说着。
“你每次回家我都很高兴,从小的时候开始,就是那样。”他轻声说道,“但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然你也不会不管我。……我天天跟爸爸在一块儿,跟着训练,特别累。”夏五常笑了笑,“…哪有让小孩儿跟着兵训练的啊,况且还那么小。……你知道,但你也不说,也不问我累不累。”
“我特别累。”夏五常说,“但我觉得你应该挺高兴的,因为你不用带我,就可以干点儿自己想干的事儿了。”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看不上我爸呢?”
“……他没想靠特权绑着你,他爱你,他只是不说。他不是那种体贴入微的人,也不习惯温温柔柔地待你,更没时间陪在你身边,但是他挺爱你的……”夏五常说,“你不爱他的话,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呢?……只是因为年龄到了,家里安排了,就顺从了吗?”
“……小的时候,你和我讲,我爸爸有多差劲,后来被他知道了,他就把我带在他身边了,可是他从来都没说过你如何如何……他只让我不要怨你,要多理解你。”夏五常慢慢说着,一点儿也不着急,就像在聊天一样,没个回应也不恼:“……我做的好吗?”
夏五常唇角抖了抖,颤声问道:“妈妈?”
“我觉得挺好的……我做的挺好的,可是你为什么还不喜欢我呢?”夏五常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后来爸爸去世,我得跟着你一块儿生活了。我那时候觉得完了,我又要麻烦到你了。可是我还是很期待的——期待和你一起生活。……虽然后来你也没跟我一块儿生活吧,也不怎么问我。”
“如果我早知道服个软撒个娇你就能回来,我早就这么做了。”夏五常说,“可我怕你讨厌我。——特别特别怕。”
“……钱双曲找你聊的吧?”夏五常叹了口气,皱了皱眉,“不是我让他找你的,我不想耽误你时间的,我觉得没有用的。……可是你听了,还给我打电话…认错?”他皱了皱眉,挺直了些,“我真的真的,特别期待你回来的。……没有人比我更期待了。”
“我觉得我们马上就要恢复成正常的关系了,我们也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吃饭就够了,哪怕不是经常。……以后你和段叔有自己的孩子,也要叫我声哥哥,挺好的,我也不嫉妒,我肯定也宠着他,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可…可是……”
夏五常慢慢抬起头,看向韩秋月泛白的侧脸,声音发着抖,一脸痛心。
“……为什么会这样呢?”夏五常张大了眼,使劲眨了两下,又叹了口气。
抬头,看着天花板,半晌,才又开了口,声音里满满的绝望和迷茫。
“……我好想你啊……”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