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双曲只听见微弱的落锁声，脑子还没来得及转，就被夏五常按着后脑勺卡在胸口。然后在楼道里响起了自己熟悉的声音。
钱双曲脑海里嗡的一声，瞬时间只感觉天旋地转。
三个人在诡异的气氛中沉默着相对，一时之间谁都没反应过来。
过了一会儿半开着的门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穆萍不满的话语顺着门缝钻了出来。
“…怎么啦？开个门也要这么半天？磨叽什么呢？”
“不是，妈……”
钱一涵嗫嚅着回头，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穆萍皱着眉探出头，钱双曲刚刚拍拍夏五常的胳膊让他松开，然后保持着紧密贴在一块儿的姿势抬起头，看向门口。
穆萍的眉梢不受控制地一跳，原本刻意摆出来的严肃神情里添了些被压制的怒。她拽开了挡在门口的钱一涵，颤抖着伸出手，冲着钱双曲指：“……你你你，你给我分开！”
钱双曲愣了愣，不自觉地就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生气的穆萍。
这和每次母子之间发生矛盾时，穆萍脸上表现出来的愤怒都不一样。穆萍站在家门口冲着钱双曲那一指，端着的胳膊都止不住地哆嗦，像极了怒到极致的人拼了命地忍耐着、保留着最后一分情面一样。她狠狠地瞪了夏五常一眼，冲钱双曲厉声喊道：“进屋！”
然后踏踏踏地踩着拖鞋消失在门口，只剩下钱一涵一脸复杂地看着手足无措的两个人，好不容易张了张嘴：“快点儿进屋吧。”
她拧着眉，像是瞅见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多看一眼都嫌弃一般。钱双曲愣在原地，有点儿受伤。
他还踯躅着没动，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夏五常。夏五常双唇抿成一条线，拍了拍他的肩，侧过身冲着钱一涵，轻声道：“我跟他上去吧。”
“不行！”钱一涵回道，一丝犹豫都不曾有，然后冲着钱双曲催促道：“别愣着了！”
钱双曲抿了抿嘴，失落地抓了抓裤缝。
屋里传来穆萍的喊声：“今天他不上来，就再也别回这个家！”
“…快点儿啊！”钱一涵把门打开了，“快点儿上来啊！”她又指了指夏五常，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憎恶，“你不准跟着！”
夏五常攥了攥他的手腕，小声安慰道：“我在楼下等着你，去吧。”
钱双曲点点头，松开手，低着头上去了。
钱一涵在他进屋后关上门。
穆萍在沙发上坐着，目光投向茶几，胸口一起一伏，茶几顶上搁着刷得干干净净的几个杯子。太长时间不回家，钱一涵花了一个晚上才把家里落了灰的东西收拾好，原原本本地摆在了该放的位置上。
钱双曲难得的心虚，站在门口慢吞吞地换了鞋，缩了缩脖子，小声唤道：“妈……”
穆萍抬了抬眼皮，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然后抬手捉了个杯子，站起身甩了出去。玻璃渣碎了一地，崩起来飞快地划在钱双曲的小腿上，尖锐的碎片在上面留了个白道子，落到地上，晶莹一片。
“妈！”钱一涵不忍心，想蹲下看看有没有划坏却止住了动作，转身进厨房拿来了扫帚，啧了一声拽了拽钱双曲的手腕，“跟妈道歉！”
钱双曲愣了愣，站稳了，道：“……为什么？”
“啧！”钱一涵没忍住掐了他一下，“双曲！”
穆萍气得身体直抖，愤恨地冲着他喊道：“我到底是哪儿对不起你们钱家了？！你们要这么报复我？”
女人的声音尖锐无比，刺痛了钱双曲的耳膜。他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在穆萍的话中捕捉到什么信息，可却像是什么都没有一样，从耳边悄悄溜走了。隐约间钱双曲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想不通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不等他想通，穆萍又往地上摔了个玻璃杯，指着他大喊：“你干什么我都不管你！你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搞同性恋？啊？！你为什么？！”
“妈，妈你别生气……”钱一涵拉着钱双曲往后躲了躲，边哄着穆萍边推着钱双曲回房间，“你…你进去反省！不想明白不许出来！”
砰！
钱一涵给他拽上门，钱双曲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再转过身时门已经关死了。能隐隐约约地听见穆萍在外面大喊大闹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几句钱一涵小声的劝说。
“……叫他！叫钱景深回来！我管不了他！”
钱景深？
钱双曲慢慢走到床边，慢慢坐下来。
脑袋里还是懵着的，各种思绪混成一团，像是缠绕在一起的线。钱双曲不自觉地吞咽着，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半天。
穆萍是很要脸的人，因为工作性质缘故，平时也有些假，有些故作严肃，或许是她这个年纪的教师都有的通病，除了最亲密的家人外，她们总是端着的，说话总留三分余地。钱双曲已经是看到她很真实一面的人了，因为他和穆萍之间的矛盾从来就没停过。
穆萍和钱一涵在一起也是端着的，钱双曲看不上她端着的姿态，尤其看不过钱一涵什么都干的卑微样子。
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家人关系。
钱一涵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钱双曲和穆萍却总想打破。
不知坐了多长时间，钱一涵推门进来了，后背靠在门上，抿嘴看着他。钱双曲抬起头，无措地张了张嘴，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姐。”
钱一涵叹了口气，闭了闭眼，颤声道：“……你跟他分手。”
钱双曲惊愕地抬起头，“为什么？姐！”他站起身，双手不由自主地支了起来，攥了攥拳又落了下去，“姐，我……”
“你和他分手。”钱一涵又说了一遍，眼神果断决绝，“不然我就不认你，你别再叫我姐姐。”
“……我……”
仿佛有人扼住了喉咙，钱双曲想说些什么，却总是卡在嗓眼里。他那么无助又不解，急切地试图辩驳：“姐……我……为什么啊……”
语言总是单薄无力。
“…没有为什么，”钱一涵微微拧着眉，似是有些不忍心。可咬了咬牙，丝毫不松口：“你必须跟他分手！”
她看着弟弟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难受得要命，“同性恋……那是…那是病！”
“不是！”钱双曲摇摇头，总算是有机会辩解一番，“不是病！姐！都是一样的…只是……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钱一涵抬起头看着他，弟弟已经比自己高了一个头，长大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她眼前不知不觉地浮上一层水雾，颤声说：“你不是吗？那你跟他分手啊。”
钱双曲咬着牙摇了摇头，“不行……姐……”
“……我不是不让你谈恋爱，姐姐只是……”钱一涵叹着气，急切地拉住他的指尖。钱双曲翻过手，用自己的手掌扣住姐姐冰凉的手，“我……你……”她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别人都可以是同性恋，我知道这不是病……”
钱双曲眼前一亮，看向钱一涵。姐弟俩相似的眼里流露着不同的情感，钱一涵接着说道：“可是你不能是……”她努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别人姐姐管不着，也不觉得如何……可是你不能是！……你不能！”
眼珠动了动，一滴泪从钱一涵眼眶中滑落下来。她抿着嘴，眼里的强硬让人绝望。
“姐……”
钱一涵抽回手，蹭掉了眼角的泪，道：“你跟他说，分手，快点。”
钱一涵不解地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不。”
不要。
“那你不要姐姐了吗？！啊！”钱一涵冲他大喊。
钱双曲真真正正地愣了。
姐姐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从来不冲他发脾气，从来都是惯着他的。
可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冲他大喊特喊发脾气，不，是失态。
钱双曲想不通，他脑仁涨得发疼，血管贴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然而还是径直看着钱一涵，坚定道：“不。”
“你要气死我！”钱一涵哭着喊道。
“……我没有。”钱双曲很委屈，“我只是，只是……我不能不要他……我……”
“那你就不要我！”钱一涵瞪大了眼睛。
钱双曲使劲儿摇头。
不是的。
我不能不要他……
“你自己想吧！你是要他，还是要我！”钱一涵指指自己，一手按上门把手，“你不准出门！不想清楚了不准出门！”
门把手一按就开了，钱一涵蹭掉了脸上的泪痕，拉开门出去。嘭地一声，房间的门重新在面前关上。
屋外光明一片，屋里拉着窗帘，一片昏暗，像是两个世界。
钱双曲不自觉地吞咽着，抬起头，无助地盯着紧闭的房门。眼眶在钱一涵蹭掉泪痕时不知不觉地红了，眼珠前蒙着一层热泪。
钱双曲张了张嘴。
我不能不要他……
他生活里的光已经没有了，我是最后的那根蜡烛。
他只有我了。
不能连最后那点儿希望都剥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