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双曲的房间还算整洁，昨天没在家里住，也就没弄乱。进了屋，钱双曲指了指桌前的椅子，示意钱景深坐下来。自己转身坐在床边，揉了把脸。

　　 钱景深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房间，视线落在学习桌上面立着的姐弟俩的合照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钱双曲没有阻拦，等他坐下了才张了张嘴，道：“……说吧。”他长叹了口气，“你要怎么劝我。”

　　 他面色平静，心里波涛汹涌被强行压了下去。一口气顶在气管，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钱双曲不想撒泼，虽然他现在情绪已经到了极点，但或许是和夏五常呆久了的原因，他渐渐的也冲动不起来了。

　　 可能这是好事，但这不是什么好受的事。钱双曲在心里苦笑，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目光没什么波动地看向钱景深。

　　 钱景深拿起照片看了许久，眉心慢慢舒展开了，放下相框。相框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钱双曲动了动眼珠。那照片是他和钱一涵前几年拍的，那时候的他还没蹿起个子来，和姐姐的身高差不多，也没那么逆反。那是穆萍为数不多的几次带着他们出去玩儿的其中一次，钱一涵拍了很多照片，这张是两个人勾肩搭背地搂在一块儿照的，姐弟俩看着镜头，笑嘻嘻的。

　　 那次的照片洗出来的也有很多，可是来来回回折腾着最后却只剩下这么一张，钱双曲干脆买了个相框，把剩下的这张照片封在相框里，立在桌子上。

　　 好在留下了一张照片，至少证明……证明什么呢？

　　 钱双曲挠了挠头，跟钱景深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钱景深出声问道。

　　 “……没多久。”钱双曲说，“……不到…不到两个月吧。”

　　 “哦，哦。”然后钱景深像是松了口气一样点了点头，说道：“那还好…还好。”

　　 钱双曲愣了愣，“什么还好。”

　　 钱景深抿了抿嘴，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儿子探究的目光，摆了摆手，“哎，没什么。……我是说才这么短的时间…还不至于……”他顿了顿，接下来的话没说下去。

　　 钱双曲冷眼看他一会儿，把话头牵了过来：“……还不至于，分不开。”他咬了咬嘴唇，抬起眼，看向神情复杂的钱景深，皱了皱眉，道：“……是吗？”

　　 钱景深没说话也没动，过了半天才动了动被空麻了的手指，换了个姿势坐着，干笑了两声，道：“……不是，双曲。…你妈也不是不让你谈恋爱，就是……”他啧了一声，“这事儿吧放到谁家都得翻天是不是，也不怪你妈和你姐偏激……”

　　 “那怪我吗？”钱双曲说，“是我哪儿…做错了吗？”他略显疲惫地看着钱景深，“既然都不是她们的错，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们的感受吧……五哥跟我一块儿回来，就是想坐下来好好说清楚这件事儿的，按你们的话说，沟通嘛。……可是谁也没给沟通的空间啊。”

　　 “……你理解不了。”钱景深说，苦笑着摇头，“理解不了的。”

　　 钱双曲狐疑地看向他。

　　 “……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钱景深却没依着他的意思继续说下去，反而是径直抬起头，说道：“你现在觉得分不开是因为还没到社会上，等你进了社会看到了别人的眼光，碰到了歧视……到时候，没什么分不开的。”

　　 “而且你们刚刚在一起，新鲜劲儿还没过去。”钱景深沉声道，不紧不慢的，像是在回忆什么事，这话说出来时他没看着钱双曲，他盯着地面，垂下眼，笑笑，“你们又年轻，还什么都不懂，觉得爱啊喜欢啊就是生活了……但不是这样的。”

　　 钱双曲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看着许久不见的父亲支起手指点了点空气，冲他笑笑：“有太多因素能让你们分开了，今天我不管，你妈妈你姐姐不管，就是在害未来的你。”

　　 “……她们是在帮你少走弯路。”钱景深说。

　　 钱双曲愕然，保持着不解的目光良久，然后摇摇头：“不。”

　　 “什么？”

　　 “不是。”钱双曲斩钉截铁地说，“你们没有。”

　　 “……你们不是想让我少走弯路，不是想让我……”他忍不住哽了一下，抬眼看向钱景深，“你们只是想让我走你们觉得正确的路。”

　　 钱景深咬着嘴唇，在上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但我宁愿绕个弯，”钱双曲轻声说，“我宁愿绕个弯，宁愿疼一遍，宁愿出去受一遍你说的…苦，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往下走。……怕不怕是以后的事，可我不能因为听说了就退缩了啊，我不得自己感受一次么？”

　　 “可是你明明不必承受一次……”

　　 “有必要的。”钱双曲打断他，“别劝我了，我不分手。……不是我不怕，是我还没怕过，我就不能往后退。”

　　 不能往后退。

　　 前面是刀山，是火海，只要夏五常还在他身边站着，他就不能是那个往后缩的人。

　　 他不能让夏五常独自面对这些痛苦，他得要分担一半。

　　 “……你……”

　　 房间门猛然被敲响，钱一涵的身影虚虚地映在门前的磨砂玻璃上。钱双曲这才注意到，也不知道她站了多久。

　　 “姐……”

　　 “我能进来吧？”钱一涵说，然后推开门。

　　 钱双曲站起身，钱一涵抿了抿嘴，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眉心微微拧着，然后抬起头，看向弟弟，说道：“算我求你，你别让妈再失望了。”

　　 “我？”

　　 “……这么多年了，我们想瞒你一辈子的，都这么多年了，我们……”钱一涵转过脸，突然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钱景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几乎是咬着牙说了一句：“都是你！”

　　 钱景深痛苦地蒙上脸。

　　 “你还不跟他说吗？你还想瞒着他吗？”钱一涵斥责道，一把抓住了钱双曲的手腕，“十多年前妈和他闹离婚的事，你不想知道原因吗？”

　　 “别说了……”钱景深弱弱地发出声音。

　　 钱双曲直觉这两件事有联系，直觉听了之后肯定会对他有影响，但还是忍不住听下去。他反握住钱一涵，让她继续说。

　　 “……是因为那时候，妈发现他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

　　 “！！！”

　　 “妈本来什么都不想说的，毕竟我们还小，可是后来……”钱一涵恨恨地看向钱景深，“后来他为了那个男人和妈闹离婚！……还坦白了自己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了很多年的事！”

　　 犹如身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蚁虫，头皮也不可避免地钻了进去，钱双曲尽量忽略了身上的不适，耳边一阵轰鸣声，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稳住身体，震惊地看向钱景深。钱景深痛苦地捂着脸，小声地一遍一遍重复着：“别说了……”

　　 “……之后他们才离婚的。”钱一涵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发着抖，急切地说道：“所以你不能是同性恋！你不能再伤妈的心……”

　　 “妈一辈子都被他和那个男人影响了耽误了，你不能是同性恋啊！”

　　 钱一涵清亮的嗓音混着轰鸣在耳边炸开，隐约间还能听见钱景深溢出的哭腔。钱一涵的话如同魔咒一般，回荡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

　　 这才是事实。

　　 穆萍因为钱景深的事无法接受儿子也是同性恋，因为钱景深的事记了这么多年并阻止儿子一定要他分手。她是受害者，这个心理有错吗？好像可以理解。

　　 可是钱双曲有错吗？好像也没有。

　　 他喜欢夏五常，夏五常喜欢他，所以他们在一起，这好像没什么问题。

　　 钱双曲眉眼是随父亲的，随着长大和父亲的相像之处也越来越多，穆萍似乎总是对他特别严格，偶尔也不爱管他。钱双曲就跟母亲对着干。他从来都没想过这是母亲把对父亲的憎恶转移到自己身上的缘故，但现在似乎一切都水落石出。

　　 所以钱景深才会和钱双曲说，你们没有好结果。

　　 因为他是真真正正经历过的人。

　　 钱双曲张了张嘴，面对姐姐的乞求和父亲的失态，他仿佛瞬时间失了声，一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现在…你们…你和他…”

　　 钱景深摆了摆手，“没有了。”他说，“他已经不在了。”

　　 钱双曲硬生生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为什么？”

　　 “……这个社会不允许这样的人存在，现在好一些了，前些年刻薄的要命。”钱景深说，“他承受不住，自杀了。”

　　 轻飘飘的。

　　 “你和我妈结婚时……”钱双曲深吸了口气。

　　 “……结婚时分手了，可是后来……”钱景深叹了口气，没说下去。

　　 钱双曲却什么都懂了。

　　 是谁的错呢？

　　 相爱的人无法在一起却控制不好爱酿成大祸，把握不住尺度的人犯下了多年的错无法弥补。

　　 是谁的错呢？

　　 好像每个人都是无辜的，又好像人人都有错。

　　 而这样的罪却要靠自己承担。

　　 钱双曲慢慢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

　　 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