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常没回去,他甚至没下到一楼。他出了门只下了半层,在二楼半的位置上站着,眉心微微地拧上,牙齿无意识地撕扯着嘴皮,直到伸出舌尖尝到了铁锈味儿才停下来,往后靠了靠,没管后背会不会蹭上灰,像是寻一个支撑,靠在墙上。
屋里隐隐约约传出争吵的声音,片刻后归为沉寂。夏五常不知站了多久,抬起腿时腿都僵了。钱双曲家的门这才开了,钱景深从里面走了出来,垂着头,转身关好门,然后保持着在门口的姿势,重重地叹了口气,闭了闭眼,转过身抬腿准备下楼,这时才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那儿的夏五常。
夏五常抿了抿嘴,叫了声“叔叔”。
钱景深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冲他摆摆手,道:“走吧,走吧。”
夏五常一愣,上前一步挡在最后一节台阶前,“……双曲……?”
钱景深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酸疼的眼里泛起一丝怜悯,很快又转化成了复杂,他张了张嘴,缓声说道:“让他自己想想吧。”
夏五常捏在裤缝上的手指松开了,往后退一步,把道让开了。钱景深走下最后一个台阶,转过身继续下楼。
夏五常又看了看紧闭着的房门,闭了闭眼,跟在钱景深身后,无声地跟着下了楼。
钱景深故意没理跟在身后的年轻人,走出小区才回过头,站定了打量了他一遍。夏五常标版溜直的招人喜欢,不光受小姑娘待见,长相更受长辈喜欢,看着就不舍得拒绝。钱景深也是一样,再加上夏五常的特殊身份,在他心里也存了个独特的位置。
他朝着夏五常扬了扬下巴,和钱双曲相似的唇抿成一条线,问道:“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我以前好像见过您。”夏五常说。
钱景深一愣,“是吗?……我不记得你。”
“……嗯。”夏五常垂眸应了一声,道:“可能是我记错了。”
钱景深笑笑,“还有事吗?”
夏五常抬起眼看向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我先走了。”钱景深冲他点了下头,拦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入夏后尽是晴天,今日却与平常不同。挂的老高的太阳被云彩挡住了,天空阴沉沉的,看得人难受。温度没低到哪儿去,总捂着股闷热,并不好受。
夏五常看了看天,叹了口气,眯了眯眼辨别了方向,脚步一顿,转了个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他什么都没有想,心里脑子里没有任何事。没有思考钱双曲的态度,也没有思考他出去后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夏五常只是觉得疲惫异常,从钱双曲家到自己家的路程真远啊。
他从来都没有试过从自己家走到这里来,或者从这里走回家。可能也有脑子空了的缘故,脚下的路就变得格外远了。按照平时夏五常并不觉得疲惫,可今天就觉得不行了,怎么就这么远。
事实上这段距离真的是不近的,夏五常顺着路捋回去,有没有绕路也记不得了,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才到楼下。他抬起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累哦。
夏五常进电梯上楼,熟练地拿钥匙开锁进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翠花摇着尾巴在他脚边绕了一会儿,见夏五常不理它就离开了,叼着球在屋里跑来跑去。
手机屏幕亮了暗暗了亮,夏五常来来回回按了几次,终于意识到这个动作是没什么意义的,把手机扔到一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盯着地面,少有的迷茫。
明明钱双曲什么都没说,钱景深也没说什么重话,可他就是感到很绝望。
窒息一般的绝望。
脑海中总有个声音出现,不断重复着“你什么都没有了”。
夏五常想反驳,却无能为力。
他叹了口气,搓了搓脸,翻身躺在床上,抓着被子围住自己,闭上眼。
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
梦里什么都有,从小到大遇到的,人,事,物,过电影一般飞快地重复了一遍。
梦里什么都没有,出现过的一切,最后都毫无例外地化为了泡影。
夏五常慢慢张开眼,四肢百骸的疲惫让他无所适从。耳边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响着,他支起胳膊寻找声源。大概是睡得糊涂了脑袋也不好使了,胡乱地在床上摸了半天才摸到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清醒了不少,拨弄着头发坐起来,深吸了口气。
“……双曲。”
“五哥。”钱双曲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得要命,明明是没带任何情绪的一声呼唤,却叫得夏五常心里发紧。
“……啊。”夏五常眨了眨眼,应声。
电话那头沉寂了几秒,一时之间,只听得到钱双曲略显压抑的呼吸声。
夏五常跟着屏住呼吸,等着他说话。
“……冰淇淋真好吃。”钱双曲说。
夏五常勉强扯出个笑来,他心里知道一定比哭还难看,也知道钱双曲看不到,但还是勉强着自己笑了笑,冲着电话那头的人说道:“…是啊。下次碰到了再买吧。”
“……不吃了。”钱双曲说。
夏五常一愣,身体上下犹如被人施了咒一般定格。
他张了张嘴,难受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五哥。”钱双曲又叫了一声,夏五常没敢应。
钱双曲也没有等着他答应的意思,深吸了口气直接说道:“咱们分手吧。”
嗓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上不上下不下卡得夏五常犯恶心。他不住地吞咽了好几次,试图缓解这种难耐的不适感,到后来甚至连着咳了好几下。
电话那头的钱双曲却没有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等他说些什么,说完了分手停了几秒,直接挂断了电话。
夏五常空白的脑海里嗡地一声,一时之间山呼海啸,一片嗡鸣,天地之间的杂音一股脑地灌进耳朵里,轰得他一阵晕眩。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忍着脑海中的眩晕蹦下床,扶着墙晃了两下后站稳了,深吸一口气冲向洗手间,在洗手池前定住脚。胡乱地拨弄开水龙头,哗啦啦地冲出来的水流又急又冲,溅得到处都是水珠。
夏五常接了一捧水拍在脸上,接连几次,觉得耳边的嗡鸣声下去了,才停下来,关上水龙头直起腰。镜子里的人说不出的憔悴,面色和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夏五常回到卧室拎起手机,动作迅速地冲到门口穿好鞋,开门出去。
下雨了。
跑出门时刚掉下雨点儿,不大不小,转眼间就下大了。夏五常紧着抹掉脸上的水珠,恨不得脚下生风。他捋着回来的路跑着,几年没练的跑步到现在只剩下个底,体力耐性都大不如从前。
但他还是坚持跑到了钱双曲家楼下,揣在兜里的手机因雨水的缘故表面发潮,指纹解锁都不那么利落了。这时候雨已经很大了,夏五常浑身浇透了,刘海贴在额前往下滴着水。他仰起头看着三楼紧闭着的窗户,护着手机屏幕解开了锁,艰难地把电话拨了过去。
挂断。
再打。
挂断。
再打。
……
不知道打了多少遍,夏五常感觉自己这辈子的锲而不舍都用在了此刻,不管被挂断多少次,他总像机械一般,再多拨过去一次。
终于,钱双曲把电话接了起来。
“……五哥。”
“双曲,”夏五常喘着粗气,又抹了把脸上的水,擦了擦眼睛,皱着眉盯着紧闭的窗户瞅,“为什么?”
“……”钱双曲沉默了半天,道:“不喜欢了。”
“滚蛋。”夏五常骂他,他很少会开口骂钱双曲,平常闹着玩儿都很少,但这回骂就骂得利落:“骗我有意思么?说话!”
“……我撑不下去。”钱双曲叹了口气,说道。
“我觉得我妈和我姐是对的,我们没有未来。”钱双曲平静道。
他站在墙角,从窗帘挡不住的缝隙中看向楼下。夏五常浇得狼狈不堪,他心里难受得要命,却依旧说着让他跟伤心的话:“我不想…不想被歧视。”钱双曲抿了抿嘴,冷声道:“同性恋是病。”
“不是!”夏五常在雨中和他吼。
“……病人都不觉得自己有病,同性恋也一样。”钱双曲听着雨声说,“就算不是病,大多数人觉得是病,那也是病了,那就是病了。”
“……我不想过没有未来的生活,我不想以后被人指指点点的,我不想那样活着。”钱双曲咬着牙,稳了稳声线,“五哥,对不起。”
这次他没有挂电话,他等着夏五常说,说出最后那一点希望,然后由他打碎。
“……双曲,双曲,”夏五常盯着三楼的窗,泪水和雨水混在一块儿,淌进嘴里又咸又涩,“我……我们昨天不是这样说的。”
钱双曲身体一抖。
昨天说了什么呢?
冰淇淋真好吃,又甜又软。
看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你吃不到,我就觉得很可惜。
我们一起面对,我们一起解释。
钱双曲笑了笑,指甲死死地抠着指尖,说道:“昨天是昨天,今天我怕了。……我不想面对那些,哪怕是跟你一起也不行。”他深吸了口气,无所谓道:“好在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能忘掉的。”
他突然想到,在不久之前,他问夏五常。
我们能在一起多久呢?
大概到,相看两生厌吧。
“双曲……”
钱双曲看到他的身体不住地发着抖,整个人无助地站在雨里,高瘦的身体显得异常单薄。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对不起。”钱双曲说,“没有问题了吧?”
沉默。
钱双曲听不清对面的呼吸,他转过身靠在墙上,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