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听说他出国了,过得应该还不错,我也结婚了。”钱景深闭了闭眼,双手交叠在一起,不安地摩挲着咖啡杯,“我是真的想断了以前的感情,和双曲他妈好好过日子的。”
好好过日子。
夏五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摇摇头,示意他继续说。
“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夏五常说,“发现做不到么?”
钱景深沉默,继而叹息,肯定道:“是的。”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忘掉他。”钱景深说。
“双曲六岁那年吧,以前的同学突然问起我,最近和陆康有没有联系——就是我之前的…嗯,我说没有,他出国了。”钱景深手上的动作停下来,不动了,“然后我同学告诉我,他没出过。”他抹了把脸,“就在本市旁边不远的T县里当老师,他之前家是T县的。……就是在我们分手之后,他根本就没有出国,他回家了,回去当老师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见过我。”
“我一直忍着,忍着,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我真的很……”钱景深的双手发着抖,夏五常看到他眼圈发红,“我真的很放不下他……”
夏五常叹了口气,闭了闭眼。
“我只想偷偷看他一眼的,看一眼我就走,我是这么决定的。……然后我就去了T县,去找他,我见到他了。但是……”
“但是你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见一面就离开,是吧?”夏五常补充道。
“……是。”钱景深低下头,落下的泪砸到杯里,“我真的……”
“真的忍不住,真的放不下,真的离不开。”夏五常沉声说,对面的钱景深不住地点头。
“……所以你们,重新在一起了吗?——在没和阿姨离婚的前提下。”夏五常想说点儿什么安慰他,又觉得说不出口,于是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后来是因为被发现了才闹离婚的吗?”
“……是的。”钱景深叹了口气,“本来陆康…他是不同意的,因为他知道我结婚了,他知道我有两个孩子。但是、但是……”
“但是他不忍心拒绝你,他其实也没放下过你。”夏五常替他补充。
夏五常听过这么一句话:同性恋之间的感情,要比异性恋之间的深厚很多。
他不知道这是否适用于钱景深和陆康,如果适用的话,那也是个悲剧。
无法挽回的悲剧。
可是追根究底,根上求源,夏五常并不知道错误彻头彻尾的在谁身上,到底谁才是这场感情的罪人。
“……然后呢?”夏五常轻飘飘地扔出一句话,他的心脏犹如被巨石压紧了,气息顺着巨石与心脏间的微小空隙中钻出去,寻求一丝氧气。
“两年。”钱景深抬起头,说道。
他的语气平静下来,长叹了口气:“又是两年。”
夏五常眼珠动了动。
“我经常出差,每次出差都会晚一两天回家,那一两天我就去T县,去看他。”钱景深脱力一般靠在椅背上,他盯着杯壁,竟然笑了笑,就像想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那两年…隐秘又刺激。”
一切作为都带着一股冲破禁忌的快感,明知是错却不躲,一错再错也不避开,不去想后果也不去想会造成的伤害。
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就在这种禁忌中生活了两年,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却也沉浸其中,像是中了毒。
而陆康,也在由着自己下坠,一步一步的,和钱景深一起,走向情感的深渊之中。
“……您后悔过吗?”夏五常问。
“后悔?”钱景深抬起眼,笑笑,摇摇头,“你还是太年轻。”
“我知道。”夏五常并不否认,“所以我来向您取经——我不想走您的老路,我不想……”他垂下眸,“我不想伤害这么多人。”
“哈哈。”钱景深轻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希望吧。”
“……可能是后悔过的。”钱景深说,望向窗外,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没有去找过他,如果我装作不知道,如果就这么过下去……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什么意思?”夏五常偏过头,“他……?”
“自杀了。”钱景深说,“就在我们离婚那年,自杀了。”
“……为什么?”夏五常难以置信,脸上难得露出了属于这个年纪的人的惊讶不解,“他…你们不是……?”
“因为被发现了。”钱景深说,“在一次我去找他的时候,被发现了,被他家里人堵了个正着,那天是情人节,我借口出差,去找他了。”
情人节。这个节日真嘲讽啊。
“他家里人认识我的,也认识我父母,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父母和穆萍,要求解决。……他们禁了陆康的足,我家人禁了我的足,逼我给穆萍道歉,逼我和陆康断绝来往。”
夏五常直直地盯着他,不说话。
“后来有一次,陆康抽空给我打了电话——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偷出手机的,他说,以后断了吧,彻底断了吧。……他让我好好过日子,别再找他了。他受不起家人逼迫了,他受不起别人指指点点的,他也想好好活着了。……我答应了。”
好好过日子。
又是这句。
夏五常听得难过。
“再然后,他自杀了。”钱景深最后平静道,“上吊自杀了。”他抬起眼,看向夏五常:“所以你这个年纪根本考虑不到之后的路有多难走,能支撑你的仅仅是那么点儿喜欢吗?你觉得可能吗?你觉得社会、他人、家人对你的逼迫你真的承受得住吗?……我不想让双曲走我的路。”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夏五常径直抛出这句话,“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什么?”
“为什么要答应他,好好过日子,不再联系他。”夏五常解释,他抬起眼,红着眼圈,死死地盯着钱景深:“如果你不答应他,如果你再坚持一点,他就不会死。……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钱景深愣了,好半天,才张了张嘴,道:“你…你说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夏五常重复,他深吸了口气,“你觉得他在和你分手之后回到县里当老师,这么多年没结婚,就没遭过白眼吗?父母就没催过吗?”
“你以为只有你有父母吗……抱歉。”夏五常垂下眼,长出了口气,“有点儿激动。”
“你继续说。”钱景深皱着眉,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几近冻结,“没关系。”
“……你有没有想过,你在被催婚的同时,他那边也是同等的。”夏五常继续道,“他承受的压力从来都只比您多不比您少,可是您只会……”他咬了咬嘴唇,留下两个印子,“您只会一次一次地扔下他。”
“您才是那个自私的人。陆康——抱歉,阿姨,还有双曲,都是您自私的受害者。”夏五常如同一个刽子手,剥开了他的皮肉,把跳动的血管割开,鲜血一股股地喷涌而出,钱景深头晕目眩,不可置信地摇头。
“不……不是的,”钱景深不自觉地吞咽,“是他主动和我说——”
“如果当时您坚持一些——说句对阿姨不太好的话,如果您坚持要和他在一起,坚持和阿姨离婚,他都不会自杀。”夏五常平静道,“您才是压倒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他熬了那么多年,最初和您分手时一定也很难受,如果您不去找他,或许他会孤独终老,或许会忘掉您——也或许已经忘掉了,但是您去找他了,就是给了他希望。”
“而后来的您选择答应他,就是再次丢下了他。”夏五常说,“他是希望你为他考虑一回的,他是希望自私一回的。……可你没有。”
“我……”钱景深百口莫辩。
“您依然觉得,是家人、社会的压力,让他承受不住,从而自杀的么?”夏五常冷声道,他看着钱景深,“不是的。是您的抛弃。”
“您是他的支撑,最后的支撑。您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了,要他怎么办呢?”
夏五常一层一层地揭穿,他看着钱景深逐渐崩溃,平静无波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张了张嘴,道:“……所以我不想,走您的老路。也不想让双曲走您的老路,我想做他的支撑,或者说我们互相支撑,我想走下去看看。——我不是非要从一而终,我不是接受不了分开,我只是不想还没做就后退,双曲也不想。”
提到钱双曲,夏五常笑了笑,眉眼柔软了些,“双曲很好,您应该感到骄傲。”
钱景深看着他,流泪,说不出话。
“……我打算去一趟T县。”沉默良久,夏五常再次开口,“如果您信得过,我去问问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钱景深一脸惊愕,吸了吸鼻子,“……你……?”
“我去。”夏五常一点头,想要起身,却动作一顿:“我还是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钱景深一伸手。
“您是在陆康去世后,和阿姨离婚的吧?”夏五常问。
“……是的。”钱景深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为什么呢?”夏五常说,“答应了他好好过日子,为什么还要离婚呢?”
钱景深没说话。
半天,他哑着嗓子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想守着他。”
“……我对不起他。”钱景深抹了把脸。
夏五常打量着面前的中年男人,他西装笔挺,外面停着自己将近七位数的车,看上去事业有成。
然而他狼狈得要命,从内到外,狼狈不堪。
到底是谁的错呢?夏五常想。
是钱景深?不。
好像每个人都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