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铁门打开后能看到个不大的院子,门前摆着辆生了锈的三轮车,然后是一个木头鸡笼,里面趴着两只鸡。地上撒着点儿小米粒,几只小鸡崽儿一边走一边啄。
“……进来吧。”吴大爷头发花白,脸上褶皱多得能夹死苍蝇,浑浊的眼打量了门口的二人半天,身上搭着的棉衣往下滑了滑,伸手往肩上拽了拽,慢吞吞地转过身,往院里走,一边甩着胳膊赶着小鸡:“快回去了!别吃了!……天冷了!……老陆啊,多少年了。”他感慨了一句。
几只小鸡叽叽喳喳地四下散开,夏五常回头看了蒋云琛一眼,蒋云琛扬了扬下巴。
他们跟在老人身后进了院子,蒋云琛关上门。
吴大爷给他们打开房门,示意他们先进去。
屋里的温度比外面暖和不少,进了门是个小厨房,直直地进去是个小屋子,火炕烧得发烫。老人开门拿了个眼镜,转身回来,关好小屋门,指了指厨房旁边的屋子:“去大屋聊吧。”
“好。”夏五常点点头,往旁边让了让,让老人先进了屋。
这个屋子就凉了很多了,靠近最里面的位置摆了张床,上面放着各种杂物,老人把东西往里推了推,坐下了,指了指另一侧:“坐吧。”
夏五常动作一顿,坐了下来,蒋云琛打量着屋里的摆设,从旁边搬了个凳子,也坐下了。
“和在门口说的一样,”夏五常说,“我们想来问一问关于十年前陆家的事。”
老人浑浊的眼珠滚了滚,开口道:“你们是他家什么人?”
“……我们,”夏五常话音一顿,转言道:“远方亲戚,听说他们家搬走了?想问问原因。”
蒋云琛抿抿嘴,点了下头,“是的,大爷,您方便和我们说一下吗?”
吴大爷喉头滚动,打量着两个少年人的脸,半天,才道:“不是。”
“什么?”蒋云琛眉梢一跳。
“你们不是他家亲戚。”老人笃定道,“哪儿听的事儿?干嘛非要弄明白喽啊?”
“……”夏五常笑了笑,“西边儿的小卖部阿姨让我来找您问的。”
“……问这干嘛啊。”老头咕哝了一句。
“您当我是好奇。”夏五常说,“您也觉得晦气,不愿意提吗?”
夏五常看着他。
老人脸上一道一道的沟壑写满了岁月的痕迹,饱经风霜的面庞让夏五常一时之间做不了判断,无法准确看出他的态度。
“……和陆康当年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夏五常咬了咬牙,沉声道:“是我朋友的父亲。”
老人动了动眼珠,夏五常垂下眼,继续道:“在那件事之后,他父亲和母亲离婚了。……他父亲愧疚了很多年,现在…影响到了我朋友,所以我想来问问,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吴大爷叹了口气。
蒋云琛翘着脚,手掌搭在膝盖上,看着吴大爷。
“……我不觉得晦气,”吴大爷闭了闭眼,哑声道:“不觉得晦气。”
他叹了口气,张开眼,“……我早说过不能那么对那孩子的。”
“什么?”夏五常呼吸一滞,“您说过什么?”
吴大爷看了他一眼,“你朋友?”
“……我朋友。”夏五常愣了愣,点点头。
“呵。”吴大爷冷哼一声,不去计较他的称呼问题,道:“陆康当年,和男人不清不楚,有人看见他们亲嘴,传开了,陆家觉得丢脸,辞了县里的工作,不让陆康出门。”
“啊……”夏五常张了张嘴,“然后呢?”
“然后老陆和他媳妇,哭着喊着求陆康好起来,别跟男人在一起。……陆康不肯,那孩子轴,看着文文弱弱的,实际上固执着呢。……小时候总来我家玩儿,我带着他,我了解他。”吴大爷浑浊的眼眨了又眨,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在他回县找工作的时候,我就知道出事儿了,但他不说,我也不清楚。……可那么多年了都没结婚,推脱着,多半是和感情的事有关。……那孩子倔着呢,认准了的,肯定放不开。我了解他,我知道。”
“只是没想到,他那么多年放不下的,是个男人。……那男人还结了婚生了子的——”吴大爷话头一顿,叹了口气,“那怎么就不跟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啊?还要出来招惹阿康,唉……”
夏五常低下头,抿了抿嘴。
“阿康也是,不该跟他有牵扯的,过去就过去了。放下的要放下,放不下的也要放下啊。”吴大爷说,“我要是能劝,我就劝他了,可他不会听我的。……喜欢男人不要紧,不要紧,但是得藏着,甭露头,露头挨打。……这么些个街坊,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后来呢?”蒋云琛忍不住插了句嘴,“禁足之后呢?”
老人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责怪他着急,转开视线,这才继续道:“……禁足之后,陆家上上下下每天都不消停,阿康不说话不吃饭,就想出去,就想着见那男人,不想跟他分开。都三十多的人了……后来老陆那天急了,拿着电话递给他,让他打。人家有家有室的,要是肯撇家舍业跟他在一起,那老陆和他妈再没话说,也不再管。”
“那……他……”夏五常想问打了吗。
当然打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阿康同意了,打了电话。”吴大爷继续说,说到这儿,轻声笑了笑,“傻孩子。”话里是满满的怜惜。
“……人家果然没说要等他,没说要和他在一块儿,没说不分开。”老人换了个姿势,动了动僵硬的腿脚,“人家好着呢,有老婆有孩子,出来玩儿够了还能回去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
夏五常记不得这句话自己已经是第几遍听到了,就在这几天里面。
“阿康打完电话就死心了,答应了老陆两口子,以后好好工作,过两年就结婚,生孩子,做个正常人。”
做个正常人。
蒋云琛听着都心酸,他看向夏五常,夏五常反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心微微拧着。
啧。
“…后来呢?”
“一个礼拜之后吧,阿康上吊死了。”吴大爷说,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他不是死心了,他是心死了啊。”
生命跟着跳动的心脏,一块儿死了。
血管里的血液停止流动,心跳停止跳动,四肢百骸变得脆弱不堪,活着如同行尸走肉。
多年前的陆康能接受钱景深的离开,吊着一口气继续活着,而这一次的他,彻彻底底的死了。像是一颗脆弱的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
“后来陆家就搬走了。”吴大爷说,“再也没回来过。”
“……啊。”夏五常长出了一口气,道:“我看您这附近的房子都翻新了,您怎么还住这儿呢?”
“前两年动迁,”吴大爷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这片推了得三年才能盖起来,我活不了那么久。”他晃了晃胳膊,“走吧。”
夏五常和蒋云琛跟着站起身,慢慢地往外走着。吴大爷给他们送到门口,夏五常继续道:“您儿女什么的呢?”
“没得儿女。”吴大爷抿嘴道,“我单一辈子,打光棍。”他笑笑,看着夏五常,若有所思。
夏五常微微一愣,很快回过神,也笑了笑,轻轻点了下头,“谢谢大爷,我们走了。”
“哎。”吴大爷应。
夏五常和蒋云琛出了门,小鸡崽儿叽叽喳喳地散开了。他们小心着不踩到这群小家伙们,慢慢出了院子。
门口的风大,天色灰蒙蒙的,发暗。蒋云琛伸出舌尖,舔舔嘴唇。
“下雪了。”他说。
“啊。”夏五常点点头,“折腾了一天。”
“找个旅店住一宿吧,明天再回去。”他说,“晚上开车绕那么久不安全,还是明天再说吧。”
蒋云琛点点头:“好。”
钱双曲心慌,慌得不自在。
这种感觉持续了好几天,就从夏五常那天晚上来见自己之后开始。
又走神了。
他闭了闭眼,看向前面依旧滔滔不绝的老师。老师的嘴一张一合,他却听不清上面在讲些什么。
“……”钱双曲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拿着书去后面站着了。
这是班主任定的,如果上课觉得困的话就去后面站着,站到下课,不能睡。
他就这么站了一个下午,晚上出去吃饭时碰到了来找他的钱景深。
“……”钱双曲张了张嘴,拎着一桶打包的面,没说话。
“吃饭啊?”钱景深看着他拎着的面。
“啊。”钱双曲点点头,“你……”
“来车里吃吧。”钱景深说,朝他招了招手,“方便吗?”
钱双曲犹豫片刻,还是点了下头,“方便。”
他跟着钱景深到车里,慢吞吞地解开面桶上系着的结。钱景深看着他,叹了口气,“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钱双曲说。
他也很久没见到钱景深了,不过他知道钱景深在本市。钱景深想约他见面,他都装作没看见了。
“你……”钱景深看上去吞吞吐吐的,半天,咬了咬牙,说道:“夏同学最近,找过你吗?”
钱双曲愣了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这两天,找过你吗?”钱景深说,“我不告诉你妈妈,我就问问。”
钱双曲迟疑了一会儿,点头,“找过。”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说什么了?”
“……前几天,”钱双曲垂眸,挑了一筷子面,“他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啊……那之后呢?”钱景深看起来有些急切,“之后找过吗?”
“没了。”钱双曲摇摇头,觉得有些奇怪。
钱景深看起来知道些什么。
心慌,更慌了。
“……他去哪儿了?”钱双曲突然问道。
钱景深不答话,沉默地看着前方。
钱双曲伸出手,扔下筷子,催促道:“他去哪儿了?”
“……T县。”钱景深沉声说,他闭了闭眼,“陆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