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应该觉得你还是有良心的。”穆萍说。
钱景深局促地搓了搓手,上身前倾,叹了口气,微微皱了皱眉,道:“我答应了你不插手,但没做到,是我的不对。”
穆萍冷哼一声。
“但是我希望你能暂时放下对我的怨恨,怨我也好怪我也好,那都是我的错。”钱景深说,“我的错我不避,错了就是错了,你怨我一辈子我都没话说。……可是儿子的事——”他看了一眼穆萍,话语一顿:“双曲的事,我希望你能客观来看,别因为我的错责怪双曲,他没有错。”
“啧。”穆萍不满地转过脸,“我用你跟我说这些?”
钱景深被噎得一滞,接着道:“……是,我是没资格跟你说这些,那你又能抛开十年前的恩怨好好面对双曲么?”他皱着眉,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对不起你,儿子也对不起你么?你是当老师的,接触的孩子多了,能不知道怎么对自己儿子么?……当班主任的时候就没碰见过…不一样的孩子?”钱景深说,“你问问你自己,在逼着双曲不跟人家联系的时候,有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他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如果…如果没有我的影响,你还会这么偏激吗?”
“你还知道有你的影响啊。”穆萍轻飘飘地说,她已经没那么激动了,话里话外透着难掩的疲惫和脆弱,像是被什么东西支撑着不倒下一般,“错就是错,放到谁身上都是错。现在说不是病的东西就真不是病了吗?”她扫了钱景深一眼,目光里含着嫌恶,“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觉得你恶心。”
钱景深叹了口气,他不反驳。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短信里存着夏五常刚刚发过来的一条。
-叔叔,我们一会儿过去。陆康的事我问清楚了,也一起说了吧。
钱景深没回。
晚上八点左右,钱双曲回到家,带着夏五常。
穆萍看到夏五常,皱了皱眉,看向钱双曲,“你回来干什么?我不是说了你出去了就别回来么?”
“妈。”钱双曲叫了一声,没坐下,站在那儿看着穆萍,“我想把事儿说清楚了。”
“说清什么啊?啊?你——”“穆萍!”
钱景深忍不住插嘴,“你能不能让孩子说完?我知道你委屈,但孩子没有错!”
穆萍的眼圈竟然红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钱景深:“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的?啊?这儿最没资格说话的就是你你知道不知道?啊?”
“妈……”钱双曲打断道,他皱了皱眉,“我求你听我说清楚了行吗?”
“阿姨。”夏五常也张了张嘴,冲穆萍笑了笑,“让我们说完吧。”
半晌,穆萍长叹一口气,眼圈依旧红着,情绪却平静了不少。她往后靠了靠,摆了摆手,“你说吧,说吧。”
钱双曲上前一步,踯躅了半天,跪下了。
双膝触到地上,把夏五常吓了一跳,接着二话没说,也跪了下来。
“双曲!”钱景深喊他,“你干什么?”
“我没跪你。”钱双曲平静道,直直地看着穆萍。穆萍在他跪下那一刻张大了眼,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最终还是别开脸,不看他。钱双曲跪直了身子,一字一顿坚定道:“妈,我喜欢他。”他拽着夏五常的手,“我喜欢他。我不能保证一直喜欢,现在我说不起一辈子,那算是大话我知道,但是我喜欢他,这点不用确定。”钱双曲闭了闭眼。
“……我不想违背自己,我对不起您,这么多年我都不理解您,但是我不想因为这个,就什么都要顺着你的意思走。……我不想,”他咬了咬下唇,“我不想成为我爸那样的人。”
钱景深心里一痛,痛苦地皱了皱眉,轻声唤道:“双曲……”
“五哥去T县呆了几天,大雪封山刚通了路,这才回来。”钱双曲垂眸,拽了拽夏五常的袖子,“妈……听一下吧。”
夏五常抬起头。穆萍还是不看他们,别着脸看向窗外。
“……陆家搬走了。”夏五常于是望向钱景深,“不过当年的老邻居还在那儿,我在T县呆了几天,今天才回来,耽误了会儿。但是当年的事,我也知道了不少。”他说,“吴大爷都告诉我了,还给我带了封信回来。”他摸了摸口袋,摸出个上了年头的信封,纸边有点儿褪色,但上面的字还写得很清晰。
“这是当年陆康先生自杀之前,给您留下的。”夏五常把信封推到钱景深面前,钱景深颤抖着手拿起信封,抿嘴迟疑着,没敢开。
“…陆康先生当年是自杀的,这点可以确定。钱叔和他的事被县里人知道后,他被关在家里出不来,后来他父母让他打电话给您,问您的态度。”夏五常说,目光落在钱景深指尖捏着的信封上,“他父母当时说的是,如果您愿意舍下家业,和他在一起,那就不再插手。”
“可是他在电话里选择劝您好好过日子。”夏五常顿了顿,收回视线,“他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他说,“陆康说的确实和您告诉我的一样,但是,他想要的答案,您并没有给。……这是第二次,您抛下他一个人。”
“所以他承受不住了,自杀了。”夏五常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自杀前,给您留下了这封信。……这封信被他压在了地砖下,陆康的父母没有发现,等到陆家搬离T县后,吴大爷买下了他家的房子,之后有一次搬迁整理时,在地砖下发现了这封信。吴大爷没扔,一直留着,留到了昨天,让我给您带回来。”
“陆康的一生不过三十来年,可他也爱了您一辈子了。”夏五常说,他低下头,叹了口气,“我知道感情的事难分对错,到了今天,我也说不出这一切到底应该怪罪到谁头上。……当然,我没资格谈怪罪。”夏五常笑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穆萍:“阿姨,我不希望我们是第二个钱叔和陆康。”
穆萍怔了怔,微微有些动容,转过脸看向他:“你说什么?”
“退一万步讲,如果当年同性恋者的社会压力没有这么大,如果当年社会的包容性能有今天的一半强,如果他们不用缩在城市的角落里生活——谁都不想活得那么卑微的,钱叔不会和您在一起,也就没有对您的伤害。”夏五常坚定地看着穆萍,“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了,挽回不了也无法原谅,我做不到也不想劝您放下,那不现实而且对您不公平,我只希望——不成为这样的人。”
“希望阿姨您给我们一个机会,双曲不想走他父亲的老路,我也不想步陆康的后尘——可能没有这么严重,但是谁又知道呢。”夏五常说,他看到穆萍眸中的犹豫和动容。
钱景深站了起来,手里捏着陆康的信,攥着的拳头紧了又紧,“我……我出去一下。”他说,紊乱的呼吸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你们接着聊。”
他步伐凌乱地走到门口,连鞋都没换就压下门把走了出去,回身甩上门。
嘭地一声。
钱双曲身体一颤,夏五常拽了他一把。
钱双曲暗自长出了口气。
“……”穆萍动了动,转过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个跪着的人。
终于,张了张嘴,道:“……你们能在一起多久?”
夏五常一愣,看了看钱双曲又看了看穆萍。
就在不久前,钱双曲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当时说,至少到,相看两生厌吧。
但现在——
“……我,我不知道。”夏五常低下头,难得的有点儿慌,“但如果我们还互相喜欢着,就一定会在一起。”
“…社会的压力呢?”穆萍问。
“一起扛。”钱双曲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一起扛,扛到扛不住了为止。”
穆萍缓慢地眨了眨眼,看着自己的儿子。
奇了怪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钱双曲竟然这么大了。她竟从未发现。
他的背挺得那么直,和喜欢的人并肩跪在自己面前,目光坚定,炯炯有神。
他的眼里有光。
穆萍真的有种无力的感觉,这么多年想要控制住的儿子终于听话了,可反骨怎么看怎么有增无减。
钱双曲跟她对着干那么多年,唯有此刻,穆萍是真的觉得,这个孩子她真的管不了了。
长大了。有主意了。不是单纯的只想和她对着干了。
穆萍不知是该感到悲哀还是欣慰。
“能扛多久啊?”穆萍张了张嘴,轻声道。
“……我希望是一辈子。”夏五常说,偷偷捏了捏钱双曲的手,“我会尽量多扛一点,让双曲轻松一些。”他笑了笑。
穆萍和他对视,夏五常坦坦荡荡,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样子。
良久,穆萍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们。”
跪着的两个人皆是一愣。
“我不管你们,以后有什么事,遭白眼了也好,被歧视了也好,你们都自己挺着,我不插手,也不会关心不会管。”穆萍说,“钱双曲好好学习,成绩不准落下。”
钱双曲有种落泪的冲动,梗着脖子点点头,虚声道:“好!”
“行了,起来吧,别跪着了。”穆萍摆了摆手。
两人互相掺着站起来。
“……你们以后怎么样,那是你们的事了。要是有一天后悔了,不要来怨我没管过你们。”穆萍说。
钱双曲擦了擦眼角,夏五常点点头,双唇抿成一条线。
“好。”
“……嗯。”穆萍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慢慢的,慢慢的回到卧室里,不再理会二人的去留。
与此同时,他们听到门外的钱景深发出绝望悔恨的哭声,牵扯着他们的心脏,一抽一抽地跟着疼。
那是多年的罪。
夏五常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