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琛开着车,带着他们七拐八拐地出城。
夏五常在一个礼拜的假后回了学校,钱双曲也安安分分老实下来学习,得了空就在微信上聊几句。他们鲜少会碰到双方都在线的情况,多数时间钱双曲都碰不到手机,夏五常想到什么就都给他发一发,不会刻意等回复,发完就关上手机学习去,等到什么时候钱双曲回了再跟着聊上一两句。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前前后后一个多月,平平淡淡地联系着,竟然一直都没断过。跨年那天两个人通了视频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钱双曲抱着翠花,冲着镜头笑得灿烂。
那个时候夏五常的心脏才像是落了地,一直担心的事终于有了着落一般。
K大寒假放得晚,夏五常回来没几天钱双曲也放假了,
“你俩就是闲的,下回闹幺蛾子能不能别带上我。”
蒋云琛叼着烟含糊道,双手还把着方向盘,“大早上挺困的,自己坐车过来不好么?”
“……这不是坐车呢么?”夏五常笑笑,“这次找你,下回就不找你了。”
“是么?”蒋云琛在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打算学车了?”
“打算买车。”夏五常摇摇头,“我不学,双曲毕业了打算学。”
钱双曲挠挠头,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往夏五常身上靠去。
“……靠。”
蒋云琛骂了一声,方向盘打了几圈,转了个弯。
他载着后面的两个人回攀云,去夏彦坤的墓地。
过了年之后不久夏五常就得回学校,他想趁着年前带钱双曲过来看看,也算是一年的交代。
攀云的烈士陵园就在城边儿上,很偏僻的地方,平时也很少有人来。蒋云琛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到这儿时已经是中午了。夏五常和钱双曲下了车,去后备箱里拿下准备好的花和两瓶酒。
“用我在这儿等你吗?”蒋云琛摇下车窗,冲夏五常喊道,“我就不进去看了,打扰你们说话。”他笑笑。
夏五常点点头,“你先回去吧,我们自己进去就行,一会儿完事了这片儿应该有车。”
“那行。”蒋云琛应道,“那你们进去吧,我今天清明过来。”
“好。”夏五常转过身,冲钱双曲晃了晃手里的两瓶酒,“走了双曲。”
钱双曲跟上来,看着他在门口填好了手续,进了墓园。
夏五常的父亲葬在烈士陵园里,很多军人因公事牺牲后都会葬在这儿,每个城市都会有,只是位置不同,大小不同。
“能问吗?”钱双曲抱着花,跟在夏五常身边。
“问什么?”夏五常说。
“嗯…你爸是怎么……?”
“怎么牺牲的吗?”夏五常补充道,看了看他。
钱双曲点点头,“对。”
“没什么不能问的。”夏五常说,抬头看了眼天,今天的天有点儿阴,灰蒙蒙的不见太阳。他叹了口气,道:“出任务牺牲的,当年是挺重要的一个任务吧,具体内容他们得保密,不让说,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
“那次任务牺牲的只有我父亲一个,其实送到医院时还有生命体征,但是没救过来。……重伤致残的有两个,现在都转业了。”夏五常说,他冲钱双曲笑了笑,像是在安慰他。后者的嘴角往下撇着,他想伸手给他扬上去,但手上拎着酒占着地方,夏五常也就没动,继续说道:“我初中之后我爸就经常出任务了,每次任务之前都会打个电话给我,问问我最近怎么样,然后让我好好学习,也不说他要出任务去了,不说他可能回不来,然后在任务结束后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每次都是这样的,开始我还会担心,后来我就不怎么担心了,就像是走个流程那样,反正都会完完整整回来的。”
烈士陵园里的墓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和战士们生前一样井然有序。
“……最后那次,他也给我打电话了,说的什么无非是之前那套,我等他回来,等了好几天,”夏五常顿了顿,目光一暗,“再接到消息时就是他在军区医院抢救的消息了,我从学校请假跑到医院,后面的…我给你讲过了吧?”他看了看钱双曲,“我在手术室门口等了好久,最后心都凉了。”
“那时候挺害怕的,就是,担心,从来都没有这么担心。我宁愿里面躺着的人是我,至少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了。”夏五常说,语气平稳温和,像是回忆着一般的小事,“但是他没有出来,医生说尽力了,就像电视上演得那样,他说已经尽力了。”
“……我妈一直都没过来,连我爸最后一眼都没看见。我看见了,我进去看了他一眼,他脸上都是血,身上也是,整个人还带着体温,嗯……”夏五常沉默下来。
“五哥……”钱双曲不忍心,“别想了。”
“哎,”夏五常抬起头,“反正都过去了,好几年了。”他带着钱双曲拐了个弯,“我一会儿就要跟他说咱俩的关系了,紧张不?”
钱双曲不自觉地吞咽,居然还真有点儿紧张。于是他缩了缩脖子,点点头:“有点儿。”脑子一抽,道:“这可能就是见家长的感觉吧?……你爸不同意咋办?”
“不同意?”夏五常拎着酒瓶碰了碰他,“不同意也阻止不了啊。”他笑笑,“我就是来通知他一声,不用问他同不同意,我自己就能做主。”
“啊。”钱双曲松了口气。
夏五常没说,他父亲去世后,蒋云琛的父亲交给他一封遗书,那是他们每次都会写的,但只有这次用上了。
夏彦坤在信里说,你长大了,以后的事可以自己做主了,但是要听妈妈的话,别惹她生气。
最后一句是:帮我告诉你妈,我爱她。
夏五常笑了笑,长出了口气,定住脚。
“到了。”
钱双曲停下来,转过身,看向眼前的墓碑。
墓碑上刻着夏彦坤的名字,上头贴着他的黑白照片。
钱双曲暗自打量,在心里说了声叔叔好。
然后又感慨了一下,夏五常的长相真的是随母亲多一些。
但是气质和父亲很像,都是坚定又正直。
“爸。”夏五常拧开了酒瓶盖子,单膝跪下来,熟稔地把酒洒在地上:“快过年了,来看看你。”
钱双曲放下花,清了清嗓子,叫了声叔叔。
“今年发生的事儿挺多的,我妈找了个喜欢的人,领了证,我寻思你都不在好几年了,就没管,我也管不了。”他笑了笑,看着墓碑,摸了摸落了灰的碑面,“但是你让我转达的话我转达到了,我告诉她了,你挺爱她的,她知道。”
“……可她现在也不在了,啊……”夏五常叹了口气,闭了闭眼,“也算半个烈士吧,她也救了很多人,自己却没把自己救出来。……其实我们的关系刚缓和一点儿,我觉得她马上就愿意管我了,但还是……出事儿了。要么说今年事儿特别多嘛。”
钱双曲站在旁边,听着他不紧不慢地说,就像是聊着天。
很显然,这样的模式夏五常不是第一次了。可能这些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还有就是,我上大学了,K大,保送的,去年跟你说了吧?”夏五常说,“那之后我申请了一年的延迟入学,今年去报道了。K大挺好的,你应该知道吧,正经一流大学。”他笑笑,“环境好人也多老师也好,我现在挺好的。”
“啊,还有就是,最重要的——”夏五常拎着酒瓶指了指身后的钱双曲,钱双曲心里一紧,噗通一声跪下了,把夏五常吓了一跳。
“…膝盖不疼吧?”夏五常问道。
钱双曲摇摇头,摸摸膝盖,认真地看着墓碑:“叔叔好。”
夏五常笑笑,转过脸,继续道:“这是我男朋友,双曲。”
“我不喜欢女孩儿,你肯定不知道吧,我没跟你说过。”夏五常说,“我之前觉得,这个世界上需要我的人太少了,我妈不需要我,别人呢也不需要,所以我想晚一点去上学,打一年工,上菜还得喊声服务员呢吧,也是种需要的方法。……然后我就碰见他了。”他指了指钱双曲,“他没我不行。”
钱双曲心里一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看向夏五常。
“我想好好活下去,想以后好好过,和他一起。”夏五常说,“所以来跟你说一声,不用担心我了,我挺好的。……今年实在是很糟糕的一年,但是…也不能说一点好事都没有吧。”
“他就是我的救赎。”夏五常说。
钱双曲有点儿想哭,胸口涌上来的情绪冲到头顶,顶得他鼻尖一酸。
“叔叔…”钱双曲吸了吸鼻子,“我会好好对五哥的。”
“……我,我会一直喜欢他到,到…到我没法再喜欢他为止。”钱双曲脑袋里乱成一团,或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只是竭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我希望我能永远都喜欢他,但我不知道永远有多远,所以我希望……我希望……”
夏五常偏过头,眸中含笑,看向他。
“我希望我能喜欢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钱双曲说,“我想一直对他好。”
“他才是我的救赎。”
夏五常听到身边的少年人一字一顿地坚定道。
手中,面前。不过一捧花,两瓶酒,一个人,一生誓。
夏五常却觉得已经抓住了整个世界。
冬日里的搭救像是一切的起点,颠覆了两个少年的一生。
一年的成长蜕变,相互熟悉磨合,才有了如今的他们。
在冬天里救过钱双曲,是夏五常这一年中最正确的决定。
而对钱双曲来说,他也“感谢”那次殴打——
让他遇到了最正确的人。
他们是相互的救赎,而这段经历和心境,便是成长的奖章。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下去。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