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沥沥地下着，在简陋的屋檐上聚成一串，顺着坡度流淌下来。

　　 陆康推了推眼镜，瞄一眼窗外。转过身，继续在黑板上写写画画。

　　 “啪”。

　　 陆康按开了灯，阴雨天让室内变得与外面一样阴暗，密不透风的压抑感让他喘不过气。

　　 “……外面下雨了，老师带你们出去。……有家长接的就跟家长走，没有家长接的同学带伞了吗？”

　　 “带——了——”

　　 “那就好。”陆康点点头，摘下挂在墙上的外套，道：“收拾书包吧，去门口站好队。”

　　 七年了。

　　 从和钱景深分手，回到县里当老师，已经七年了。

　　 最初回来时父母不理解，他只说外面的工作太累了，他有些招架不住。反正只是个吃饭的营生，干什么不是干呢。再说父母年纪也大了，他想在身边照顾着。

　　 父母叹一口气，没说什么。他们是不愿意儿子回到T县工作的，当年好不容易考出去了，工作两年怎么还回来了呢？

　　 陆康装作看不见他们眼里的探究，隔天就递了简历到县里的小学，应聘数学老师。

　　 那时候的他在县里算得上是高材生，老师里面也是学历比较高的一个。几乎是面试当天就录取了，通知他下一天就可以来上班。

　　 陆康收拾好东西回家，打算再准备准备。隔壁吴大爷站在门口观望，他路过，打了个招呼：“吴大爷。”

　　 “诶。”吴大爷点点头。

　　 老头是多年的老邻居了，从小就认识，从小就住在这一片儿，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独身一生，不知是什么原因，但为人正直沉稳，与他们陆家交好也有二十多年。

　　 “康啊，”吴大爷叫住他，陆康顿住脚，转回身，“你心里有事儿。”

　　 陆康一愣，紧接着笑了笑，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道：“您说什么呢，大爷？我能有啥事儿，我这不是寻思我明天的工作嘛。”他晃了晃手里的资料，“第一回当老师，有点儿紧张。”

　　 吴大爷打量着他，那目光像是要把他盯穿，然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

　　 “算了。……不愿说就罢了。”

　　 然后摆摆手，转过身，慢吞吞地回了屋。

　　 吴大爷没再问过他心里有什么事，他也从未主动提过。这一晃就是七年。

　　 仿佛和钱景深生活在两个世界，隔绝了一个现实。

　　

　　 带出来的孩子们被一个个地接走，有伞的打好了伞裹严了衣服，一个一个地和陆康道了别。他站在校门口看着离开的孩子们，叹了口气，心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陆老师啊，”门卫大爷从收发室里出来，身上披着雨衣，“还不回家啊？带伞了没？”

　　 “啊，大爷，带了。”陆康转过头，道：“我一会儿就回去，还没收拾完。”他点点头，等着大爷进了屋，自己才转过身，慢慢地回到教学楼里。

　　 是还有点东西没收拾完的，陆康慢悠悠地收拾着，也不着急。外面的天色依旧暗着，雨慢慢停了。

　　 本就是小雨，来得慢，走得倒是快。

　　 于是陆康收起伞，下楼出了校门。

　　 县里的学校离家不远，陆康每天都是走着上班走着下班，今天也一样。他沿着路边走，心里琢磨着明天的课程。路边的车少，或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今天的行人也格外的少。

　　 一瞬间，他好像是走了神，望着走了无数回的路，突然感到一种迷茫。

　　 他停住脚，闭了闭眼。

　　 身后传来一声试探般的呼唤。

　　 “……阿康？”

　　 陆康身体一顿，整个人一愣。

　　 这声音太熟悉了，可过久没有听到，他有一些不敢认。

　　 就像现在一样，他也不敢回头。

　　 “阿康？”

　　 那人又叫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比第一声笃定了许多，然后慢慢靠近——他听见了脚步声。陆康闭了闭眼，往前踏了一步，躲开了那人的手，转过身。

　　 恍如隔世。

　　 上一次见到他是七年前，他们一起退掉租了几年的房子，拉着各自的行李箱分道扬镳。

　　 那时候自己的表情应该和现在一样，都是淡然无波，平静似水。

　　 所以有时候陆康会想，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平静了，才让钱景深那么容易就做出了选择。

　　 但他也一直没有想要怪罪过，七年前是，现在也一样。

　　 “你怎么来这边了？”陆康笑了笑，道。

　　 “……我……”钱景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好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面前的人的脸和七年前那张脸不断重合，刺激得他想要落下泪来。

　　 “你……”钱景深动了动，狠狠地搓了把脸，“你……之前不是说，出国了吗？”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你……还好吗？”

　　 陆康笑了笑，强行压下心里的激荡，点点头：“挺好的。”

　　 “那……出国？”

　　 陆康苦笑一声：“我们家……哪有条件出国。”

　　 他说的出国，不过是分手时为了安慰钱景深编出来的理由罢了。

　　 “啊……”钱景深又不说话了，只不住地打量着他。

　　 “你还有事么？”陆康问。

　　 钱景深一愣，摇了摇头。

　　 “那我回家了。”陆康说。他冲钱景深点了下头，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钱景深就在他身后，看着他离开了。

　　 不知为什么，他没有阻拦，也没有挽留。

　　 就像当年一样。

　　 看一眼吧，看一眼就放心了。钱景深想。

　　

　　 陆康没想到，钱景深又来了第二次。

　　 那是在一个星期后，也在他下班的路上。他开着车，在路上跟着自己，按了两下喇叭。

　　 这地方很少有人开车，陆康愣了愣转过身。车上的人摇下车窗，冲他招了招手，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

　　 这次的钱景深没了上一回的狼狈，好像情绪回归了正常，他身上穿着体面的西装，打着领带，朝陆康一笑。

　　 “一起吃个饭吧，聊会儿天儿。”他说。

　　 陆康在原地定格了半天，视线停在他的脸上。面前的男人眼里有光，仿佛岁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这张脸怎么看怎么和以前一样。

　　 陆康眼珠转了转，喉结滚动。心里想的是拒绝，然后张了张嘴。

　　 “好啊。”他点了头。

　　 点完头一愣，他不应该答应的。不合适了。

　　

　　 “你结婚了吗？”钱景深问。

　　 陆康摇了摇头，夹了一筷子菜，添进嘴里。

　　 “…你呢？”他反问。

　　 “结了。”钱景深点头，不置可否。

　　 陆康笑笑，心里一痛，但他没表现出来，只点点头，道：“挺好的。……有孩子了吧？”

　　 “……啊。”钱景深依旧应，“两个。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挺好的。”陆康又点了下头。

　　 可不就挺好的嘛。

　　 “你工作……还行吗？”

　　 沉默了半天，钱景深又开口问道，“我看你在这边当老师，怎么样，干得还行吗？”

　　 “还不错。”陆康说，“孩子都挺可爱的，我乐意跟他们在一块儿。”

　　 “……家里也，挺好的？”钱景深又问。

　　 “挺好的，父母身体都不错。”陆康说。

　　 “他们有没有…”钱景深顿了顿，低了下头，叹口气，继续说道：“催你结婚生子？”

　　 陆康夹着菜的动作一顿，筷头上的土豆丝掉了几根，他把剩下的夹到盘子里，抬起头，点点头：“催了。”

　　 钱景深呼吸一滞，“那你还没……”

　　 “我不愿意。”陆康笑道。

　　 钱景深望进他的眼睛里。

　　 灿若星辰，眸光微亮，眉眼弯弯，笑得温和。一如年少模样。

　　 “…为什么不愿意？”鬼使神差的，钱景深又问了一句。

　　 陆康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在短短的几十秒之间，陆康仿佛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最后他叹了口气，撂下筷子。手肘支在桌边托着下巴，微微眯了眯眼，道：“就是不愿意。”

　　 你想听我说什么呢？陆康想。

　　 “你过得幸福吗？”他问。

　　 钱景深像是突然犯了难，也撂下筷子。

　　 陆康感觉自己好像喝多了，虽然他没喝酒。

　　 他说的都是废话，没有意义。他应该拒绝钱景深的这顿饭的，他就不应该再见他。

　　 钱景深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不管前因如何，他都不应该再介入其中。

　　 可是怎么就这样了呢？

　　 陆康暗自叹了口气，抬起眼皮，看到钱景深抓了抓头发，迟疑了一会儿，道：“你知道吗，七年了，我一直在想当年的你。”

　　 “我在想我做的对不对，当然，事情发生了，对你是不公平的，我……”钱景深懊恼地叹了口气，“可是我，当年的我，是真的承受不住了……”

　　 陆康点了下头，他懂。

　　 “但我现在也控制不住，我不应该过来找你。……可是……”

　　 怎么就那么多可是。

　　 陆康笑了笑，看着他。

　　 钱景深也抬起了头，他听到陆康问道。

　　 “我就问一句，你对我，我们之间——还有没有可能？”

　　 目光热忱急迫，陆康笑着，望进他的眼里，他们对视。

　　

　　 这是个错误。陆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