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温来的及时,陆遗叫小厮将书桌上堆得几本折子装进一个黑漆小匣子里,小厮将匣子恭敬的呈到夏温手上,才悄声退下了。
“陛下近日睡得可好?”
陆遗放下之前题字卷起的袖子,轻轻放了手中的笔,抬眼看着夏温:“凉意渐起,陛下身子寒的慌,叫膳房准备些暖胃的药膳,不许他再多吃性寒的零嘴了。”
夏温将陆遗的话听了进去,心里暗叹丞相当真是对陛下处处上心,竟连生活中的吃食都要嘱咐几句,可惜了陆丞相的一片真心!
夏温面上不动声色,才应道:“奴才记下了。朱安殿近几日点了大人送进宫的安神香,陛下睡的到比往常安稳的多。只是……”
陆遗见夏温语气有些许迟疑,便走近了几步,“怎么了?”
夏温琢磨着反正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李旸塞进陆府,思来想去只好借着给陛下挑选及冠生辰的礼物,给二人制造一场偶遇。
“过几日便是六月初八,也是陛下加冠的日子了。奴才想着是个大日子,应是要举宫设宴的,便来请大人拿主意。”
夏温这话说的别有用心,一方面提醒了陆遗小皇帝的加冠生辰不同以往,另一方面又捧高了陆遗的地位。
太上皇和太后都已逝世,小皇帝加冠是需要取字的,这字若是由陆遗来取,想来叫文武百官看了皆知晓陛下与丞相之间的关系毫无嫌隙,以防门阀有心挑拨。
陆遗哪里能忘了小皇帝的生辰,只是他近几日忙的半步都离不开书房,竟是连给小十四挑选生辰礼的时间都没有。
“既是陛下加冠的大日子,便在朱安殿设宴,夏温,你在陛下身边多年,自然了解陛下的喜好,陪我去挑些东西置办宴会吧。”
这是小十四的加冠礼,自然不能假手于人,他错过了将近十年的生辰,此次,全都要补回来。
夏温得了令,替陆遗牵来了马。
“夏温,陛下往常的生辰都是如何过的?”
陆遗将南城几家珠宝玉石的店铺转了个遍,也没有看见几个中意的。心里暗自恼怒,那白玉簪子应该留到小十四加冠礼他亲手替他簪上的。
夏温跟在身后跟了大半日,被陆遗追着问了许多有关小皇帝的喜好,可丞相眼光挑的很,逛到现在也没有挑出一个满意的生辰礼物来。
“陛下往常……都是不过生辰的。”
李未拾自出生便连带着他的生母都遭了厌弃,从前先太后在时也不曾给陛下办过生辰礼,可笑的是五年之后小公主也是六月八日的诞辰,却被太上皇当即赐了瑜安公主的封号。
明明是同一日的诞辰,可一个坐于高位享尽福乐吃着美酒佳肴,一个躲在冷宫的角落里吃着剩菜冷饭。
陆遗只消想一想,便知晓小十四过往的生辰是如何冷清难堪了。
因为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渐渐的,便也不再期待了么。
掌柜眼见这位贵客眸光泛寒,当即咬咬牙,冲着小厮使眼色。不过须臾之间,掌柜便小心翼翼的捧着怀里的朱红大匣子,呈到了陆遗面前。
“大人,这是我们这里最顶尖的羊脂束冠了,上头嵌了一颗南疆顶好的南红玛瑙,大人看看。”
陆遗抬眼瞥了一眼,才抬起手举了起来细细观看。
这南红玛瑙红的跟血一般,嵌在这雪白的羊脂玉上面,确实不俗。
“夏温,你来瞧瞧,小十四喜不喜欢?”
夏温听着陆遗问自己,心头惦记着街头的李旸,只好应声答道:“大人的心意才是最珍贵的。”
陆遗猜想夏温是急着回宫当差,他也不好再拉着夏温细细挑选,便将这冠买了下来。等他处理完张家的事,闲下来再带小十四亲自挑选他喜欢的罢。
“贱人,往哪里跑?”
陆遗才出了铺子,抬眼便瞧见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人径直往自己怀里撞来。陆遗后退了几步,勉强将这人扶了起来。
这人身后跟着一大批壮汉,见人在陆遗手里,领头的挥挥手便将这陆遗围了起来。
“放肆,你知道你冒犯的是谁么?”
夏温高声冲着一圈人喊了几句,惹的那群壮汉嘻嘻哈哈的哂笑起来。
“我管你是谁,这是我们瑶春馆的人,我们老板手上可是有她的卖身契的,有了这一纸文书,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人也得乖乖的跟着我们回去。”
陆遗皱了皱眉,将怀中人送到了夏温手里,听着这人似乎小声嘤咛几句。
夏温将此人一头掩盖脸庞的青丝一把撩开,露出了一张陆遗无比熟悉的脸,正是先前他们在南疆途中偶遇的纪宣姑娘。
“大人,是纪姑娘!”
夏温佯装面露急色,小声惊呼了一句。
陆遗也没想到,自一月前纪宣不辞而别后,他们竟是在南城又相遇了,还是如此熟悉的场景。
纪宣上下都是鞭痕,很是狼狈,陆遗的目光掠过了那张同陆茯梨极为相似的脸庞,呼吸有些急促。
抬手扔了一袋银子到领头的大汉脚下,才从大汉手里得了那一纸卖身契。
“陆大哥……又麻烦你了!”
李旸脸色惨白,心中暗自打鼓。也不知晓自己同夏温串通的这场戏演的如何,只知道陆遗确实将自己暂时安置在了陆府。
方才陆遗将那契文细细看了几眼,面色难辨,也不知晓有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
陆遗带着李旸回陆府时,正迎面撞上了牵着马准备出府的陆遇之。
“大哥,这姑娘是……”
陆遇之抬眼上下打量了李旸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不过是我路上救下的故人。遇之这是要出府?”
陆遗盯着李旸的眼睛说着这话,眸子里晦暗难辨。
陆遇之将手心里的药包捏紧了,死死藏在袖子里,抬眼冲着陆遗笑:“大哥,我闷在府里太久了,想出府逛逛。”
或许是陆遇之的脸色有些难看,陆遗抬起手探了探他温凉的额头,又喊阿春递来了白色大氅,仔细系在了陆遇之的脖颈上,才将人放了出去。
“遇之许久未出府,天气转凉了,他的病还没有好,你提前替你家少爷备了姜汤,回来灌他喝一点。”
陆遗嘱咐完阿春,才将李旸领到了一处空置的宅子。
“纪姑娘,往后,你便暂时住在这里吧。我叫老秦改日拨几个丫鬟女使,供你使唤。”
李旸听着陆遗这样说,心头愈发惶恐。她就这样轻易进了陆家,还是被陆遗亲自领回来的。
真不知道是陆遗太过愚笨,还是他别有用心!
不知盯着陆遗离开的背影有多久,李旸回过神来,额头已然渗出豆大的汗珠,整个人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泛白的指尖死死揪着桌布。
若不是陆遗开口将自己救了下来,只怕就算那卖身契是假的,自己没完成小皇帝交给自己的任务,回去也得被剥一层皮。
陆遇之骑着马走了好几家药铺,可那些老大夫偏偏说这药渣除了加了一味难以辨别的药材,其余都是大补之物。
究竟是什么东西,叫南城里的数位名医都辨别不出来。
还有什么药材,是大夫都辨别不出来的?
陆遇之将怀里的药方看了又看,脑海里一闪而过当日小江子提出的水蛊。那小江子是陛下派来伺候大哥的人,对蛊毒颇有研究,难不成……大哥也被人下了蛊!
陆遇之骤然起身,揪住了一个长胡子大夫问道:“这臣中可有巫医?”
那大夫软著身子,替陆遇之指了一处去向。
陆遇之急着证明自己心中的猜想,当即拿了药包骑着马往北边奔去。夜幕降临,黑暗中,一双闪着狰狞红光的眼睛正凝视着陆遇之远去的背影……
他得了陛下的令,断然要瞒住丞相体内的蛊,如今叫一个废材发现了自己的阴谋,万不能叫他搅乱了自己的局。
此人……是不能留了!
夏温踏着暮色来到朱安殿,远远便瞧见了宫门口有一个瘦小的人影提着一盏明黄的灯。那人影见着是他,竟是跌跌撞撞的朝自己奔来。
性子这样毛毛躁躁,除了自家那位傻徒弟,夏温猜不出还有什么人会顶着凉风站在宫门口等自己。
“怎么不在殿里伺候陛下!”
夏温微拧了拧眉,接过小宁子手里的灯。
陛下怕黑,殿里总要留一个人,才能睡的安稳。
“陛下在等师父复命,是以还没有安寝。”
小宁子将人送进了殿,才轻手轻脚关了房门立在门口。
今夜朱安殿的风真凉,刮的人冷飕飕的,殿下快点同师父说完话,这些天他还和御膳房的小厨子学了做条头糕,一会儿等师父出来,他便带师父回他那里去吃热乎乎的条头糕。小宁子这样想着,眉眼里升起一丝雀跃。
“夏温,事情做得如何?”
小皇帝倚在榻上假寐,头上的发冠被取了下来,一头青丝胡乱披散在肩头,靠近床头的地毯上散落着几只酒壶。
“废公主已经被丞相带回陆府了。”
小皇帝睁开眼凝视着跪在不远处的夏温,眸子里一片漆黑。
“你今日见到丞相,他可同你说什么了?”
小皇帝盯着夏温,指尖无意识的拂过冰冷的床榻。陆遗,已经好几日不曾来这朱安殿了!
果然,这人得了他想要的东西,眼中有了别的东西,便将自己抛却脑后了么。
小皇帝不肯承认,自己是暗自同陆遗较劲。他只当天气转凉,周身浑身的刺痛加重了些,每日喝了上好的酒也不曾缓和半分。只好点了陆遗送来的安神香,那香和陆遗身上的体香一般,都透着一股子暖意,叫人沉浸其中,冰凉的身子也温暖了许多。
夏温察觉到今日的陛下格外阴鸷,不知道又是因着什么原因,只盼着丞相的话能叫他心情好些。
“丞相说叫膳房上了暖胃的药膳,不许陛下多吃性寒的东西。”
床榻上那人没有什么动静,半晌才微扯嘴角,低低笑出声来。
他方才做了一场梦,梦见陆遗与自己缠绵悱恻,他亦沉迷其中,恨不得化作一滩水醉在陆遗的怀里。可梦的最后一刻,黑暗笼罩,那方才与自己咬耳捏颈的人手里握着一柄泛白的匕首,眸子里尽是冷意,一下便扎进了自己的心窝,叫他疼的撕心裂肺,尖叫着从梦魇里醒了过来。
夏温拿不准小皇帝的脾气,又提高了声音:“丞相今日叫着奴才陪着给陛下挑了生辰礼物,将南城的铺子都逛遍了,才挑了一件勉强中意的。”
往常小皇帝发火时,夏温只要提了陆遗的名字,小皇帝总能将火气压制几分。可今日也不知怎得,陛下看着不大对劲。
他跪在地上,殿里的光都叫人熄了。夏温瞧不见小皇帝手里紧紧攥着的匕首,一滴又一滴的殷红的液体顺着手心滴在地毯上。
小皇帝睁大了眸子,双眼空寡。
“夏温,你说,丞相他在意我么?”
这人千里迢迢从西荒赶回来,究竟是来赴那十年之约,还是另有所图?他在意的,究竟是自己,还是这滔天的权势!自己这些天同他做戏,那他是否也是在同自己做戏?他觉得自己自私极了,自己做进了万般的下作事,却不允许陆遗像梦里一般生出反弑自己的念头!
他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将这把锋利无比的弓箭,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不叫自己受了反噬!
夏温没有答话,小皇帝幽幽的长叹了一声,“朕叫人杀了陆遇之,朕早晚都要毁了陆家!”
只有失去依仗的棋子,才能乖乖的听话!
作者:呐呐呐,小皇帝开始动心了!他开始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