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大人,皇上交代过了,您是朝中重臣,所以这入诏狱的一百杀威棒便不用了。只是……这枷锁还是要戴的。”
陆遗被大理寺卿领着来到了诏狱的大门口,任由狱卒给自己的手脚戴上枷锁。
伤的手臂被草草包扎,此时戴上沉重的枷锁,叫他的伤雪上加霜,殷红的血顺着雪白的囚衣一点点滴落至潮湿的青石板上。
陆遗紧皱眉头一声不吭,亦步亦趋的跟在狱卒身后。
脚上手上都挂着沉重的枷锁,移动间发出铁链在青石板上摩擦的声音。陆遗不是第一次来诏狱了,他前几天还在审问张家的其他罪犯,如今却也成了与他们相同的阶下之囚。
诏狱里四下无光,借着狱卒手里的火把陆遗才将两边的牢房看的清楚。大理寺卿并未将他同别的囚犯关在一起,给了他单独的一个牢房,榻上的褥子也很是干净。
陆遗拖着沉重的枷锁勉强靠在墙边,看着狱卒的背影愈来愈远。
张小公子红着眼睛要同自己拼命的样子此时浮现在眼前,陆遗下意识的攥紧了手心。
不对……
小十四生辰那日,他在宫门口还见到过张婉仪。
他已经给了张婉仪一大笔银子,也给她安排好了去处,她没道理再去皇宫,平白让小皇帝见着心烦。亦或者……她有不得不去皇宫的理由!
可那日,他问她为何进宫,张婉仪是怎么样答的。张婉仪说她要离开皇城,走之前再来同宫中的老人道别。怎么会……怎么会死了呢?
又为何要写下那封污蔑自己的血书?
如果是因为自己处置了张家要报仇雪恨,怎么连自己的命都敢搭进去,就那般恨自己?
若这不是她的本意,那定是有人逼着她这样做的。
可是张家的人除了张小公子全都被自己发落至了诏狱,还有谁要设局杀她,以此来污蔑自己?
“吧嗒”
牢房传来开锁的声音,陆遗挣扎着站起身来,看向来人。
“陆大人,你受罪了。”
夏温卸下身上背着的药箱,小心的抬起了陆遗的手臂,伤口还在滴血,大半个臂膀都被血染红了。
“有劳夏公公往我这里跑一趟。”
陆遗说着这话,脑海里却一直在回想他那日最后见到张婉仪的时候。张婉仪脸色苍白,见着自己眼神闪烁。
伤口被倒上了消毒的酒,叫陆遗疼的不禁咬紧了牙关。
等着那一阵儿的痛意渐渐褪去,陆遗才缓了过来,松开了紧攥的手心。
“夏公公还会这些?”
夏温轻轻叹了一口气,将伤药轻轻洒在陆遗的伤口上。
“从前在冷宫里,陛下经常受伤,奴才替陛下包扎的久了,便也会了一些。”
受伤……
陆遗艰难的吞下苦涩的茶水,不知是伤口疼的还是心口疼的手臂微微发颤。
“是我不好,叫小十四等了那么久。”
十年……人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十年。他与小十四第一次相见时,还是托夏温养的一条小狗。宫中流浪狗不多,那时也并未下严令驱逐诛杀过。
陆遗那时丧母没多久,陆家的人不待见他,他满心仇恨,想来调查母亲一个宫外之人,究竟是如何卷入中宫之争的,甚至还丢了性命。
每至夜幕,他总想着法子偷偷溜进各个宫里,偷听宫人说小话。
皇宫就那么大,人多口杂,说不定真能叫他找出些什么线索来。他那日躲在假山里,才掏出怀里的馒头做充饥用。哪里晓得一条大黄狗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将他手里的馒头一口叼走。
他气的跺跺脚,跟在那流浪狗后面,一直走到了朱安殿的宫门外。
宫门被木板一条条封住,那狗绕到后殿的一处洞口钻了进去。那时候朱安殿破旧至极,宫墙也不像现在这样高,他拍拍手便跳到了墙头上,坐着看那大黄狗将馒头放到了被木条封死的大门口。
他知道被锁在这朱安殿里的人是谁。
皇宫里的人都知道十四皇子的事,偏偏没一个人将这人放在心上。
他娘就是因着同十四皇子生母的关系亲近,才被卷进这场宫变中来。按道理,这人身上也有些仇恨要还。
门口传来了沉闷的敲击的声音,随后,门角一处崩了些土块出来。陆遗跳下墙,坐在石阶旁盯着那小口看。
那小口原是由着宫人将一日三餐送进去的地方,可也不知道是哪个没心肠的宫人连着这小口都用泥巴糊了起来。陆遗凑近了些,蹲在那小口处。良久,果然伸出了一条胳膊,瘦骨嶙峋的,白皙的皮肤趁着青色的筋脉,叫人看着都心疼。
陆遗伸出自己的手掌比划了一下,那手腕几乎是一捏就断。
这皇宫果然是无情的地方,纵是天子的血脉,一朝失了宠,便只能过着连狗都不如的日子。
那小手试探着在小口外面摸了一圈,眼看着就要够到那馒头。陆遗挑了挑眉,抬脚将那被狗叼过的馒头踢到一旁,脏兮兮的馒头顺着石阶滚落下去,更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那手没有摸到本该有的东西,却摸到了陆遗鞋上镶着的玉珠子。
那手一下僵住,迟疑了半响往回缩。
陆遗一把抓住了那纤细的手臂,旋即门那边传来了挣扎声,似乎是指甲抓挠木门的声音。
啧啧,瘦的一点儿肉都没有了。
陆遗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十四皇子。他的母亲总归牵连了自己的母亲,若是可以,他还想好好逗弄这个小家伙。
毕竟王氏还未上位,他那个时候尚还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心气儿也高,看到落到这般下场的十四皇子只会心里冒出几句风凉话来。
“究竟要怎么做,才会放过我!”
那手臂被他死死禁锢在手里,纤细的胳膊都被捏紫了,门里那人终于开了口。声音格外嘶哑虚弱,就像是濒死的幼兽般透着绝望。
陆遗闻声心头一震,不知道是叫这声音里的绝望给惊到了,还是觉得先前的自己格外恶劣。这人身为皇子,和他一样同样失了母亲,下场比自己还要惨上一万倍,他为难他一个落魄之人做什么!
陆遗伸手从怀里掏了仅剩的一个干净的馒头,放到了那人的手里。又放轻了力气给被自己捏紫的手臂揉了几下,才松了手。
“往后不要吃……”
陆遗犹豫着开了口,“这馒头是干净的,你先吃,我明日再来。”
饶他是小孩心性,也没办法将那句别吃狗叼的东西说出来。
谁能想到,皇帝的儿子,靠吃一只流浪狗叼来的食物过活!就算是南城的乞丐,也不会吃经过狗嘴里的食物。
陆遗蹲在门口等了好久,直到腿都麻了,也不听门里那人应他。
现在想想,自己那时也是着了魔了。
他一连给那人送了三天的饭,那人才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他问他是谁。
陆遗是怎么回答他的,他说他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小神仙。那人扯着嗓子咯咯的笑,随后又闭上了嘴。
陆遗第一次听他笑,虽然笑声沙哑,可叫他听着心里开心极了。当天晚上,他拿锤子撬了窗户的木板,翻进窗子溜到了那人的床前。
屋里黑漆马虎的,长久被木条封死,阴冷的很。
陆遗哆嗦了一下,心中直叹陛下是个心狠的。这样的地方,哪里是给人住的。
地板潮湿,冷气直往脚底板往上钻。
那人披头散发,缩在没有褥子的床板上,手脚抱在一起蜷成一团,隐约能听见唇齿打架的声音。
陆遗看着,突然鼻头一酸,这样的场景,叫稍有些心肠的人看了都心疼的不行。也不知道陛下和那群宫人是怎么狠下心来的,就丢下这个不过十岁的孩子。
他还是个十岁的孩子。
陆遗第一次见到缩成一团的李瑾安,将人揽在了怀里,原先想过的捉弄法子与风凉话早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
他想抱他,他心疼他,小十四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母亲的事情原本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他没娘,他也没娘。
往后他们不如凑在一起取暖罢。
陆遗回过神来,夏温早已没了身影,冰冷的牢房里,只剩他一个人。
牢房里冰冷潮湿,像极了他第一次翻进朱安殿窗户的样子。
小十四就那样咬紧牙关将自己缩成一团,陆遗下意识的将自己也蜷成了一团,手臂的伤口引得他吃痛,终究放弃了这个姿势。
小十四在没遇见他之前,是不是每天晚上都那般煎熬。
陆遗想快点出去,他想,他还要对小十四更好,更好一点。
“陛下。”
夏温转过阴冷的角落,远远瞧见诏狱的大门口立着一个明黄瘦削的身影。
“丞相……他手上的伤……可还好?”
小皇帝向里凝视着深长阴暗的甬道,不知道在看什么。
夏温猜想陛下此刻有些后悔,将丞相算计进了诏狱。这两个人明明天天待在一快,怎么就猜不透对方的心意呢,好似都堵死了自己的耳朵一般。
一个一味不计牺牲对另一个好,一个又来回挣扎算计对方,偏互相都察觉不到。
“丞相的手伤了筋脉,诏狱阴冷潮湿,不宜养伤,若是呆久了,只怕那只手便要废了。”
小皇帝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
“丞相……丞相可说了什么怨言?”
夏温将头低的更狠,“丞相说,他对不住陛下,叫陛下等了许多年。”
小皇帝不说话,泛白的指尖却是颤了颤。
“奴才斗胆,陛下可直言当晚和丞相一直在一起,丞相便没了杀人的动机,这样一来,丞相便可以先出了诏狱,至于张小公子那里,陛下再恩威并施,此事就此揭过……”
夏温试探着说出这话,却察觉到小皇帝阴冷的目光,当即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夏温,别自作聪明。”
小皇帝语气愈发冰冷,终究挥袖转身,一步步远离了诏狱的大门。
若是叫旁人知晓陆遗同自己整夜待在一起,那他之前散布到世家门阀耳朵里的消息便不攻自破,在别人的眼里,他只能是被陆遗威逼操纵的傀儡皇帝!
他和陆遗之间的关系,永远都没有得见天日的那一天。
对不起,陆遗,我骗了你。
从一开始便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