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急急忙忙下了朝,却在朱安殿碰见了陆遗牵着马往宫外走。
“陆遗,你这是做什么?”
小皇帝一路小跑,喘着气拦在了陆遗的面前。
“你在这朱安殿住的好好的,还回你那个没有人气味的陆府做什么?”
陆遗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臣的病已大好了,一直住在这朱安殿也不大妥当。”
“朕不许你走。”
小皇帝也不顾及四下来往的宫人,一把拽过了陆遗手中牵着的缰绳。
“你同我一起住在这里不好么?我们好不容易才能这般安然待在一块,你非要回陆府做什么?”
陆遗不再去牵缰绳,一双眸子里如同滴了墨一般,无比深沉。
二人就这般僵持着,陆遗努力扯开一个笑,出口的声音沙哑苍白。
“我去一趟秦家。秦家两位将军一同身陨,陛下可要同臣一起去。毕竟,秦家数代皆以守护南境为己任。”
他这样说着,目光灼灼的盯着小皇帝有些不安的眸子。
小皇帝微微一怔,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不动声色的松开了握紧缰绳的手。
秦家父子的死局是他一早便布好的,宋叙自从降服了落辞山的草寇,他便亲封了宋叙为小将军。为防秦帅一死西荒动乱,又提前给宋叙传了信叫他早先准备兵马埋伏在西霖关外,只待秦家父子中了暗棋的埋伏,一朝身死便叫宋叙接手。
他忍秦家很久了,秦家忠心他父皇,只要同他父皇扯上关系的人他通通都要除去。分明早已预料到如今的局面,可他还是怕陆遗因此同自己心生嫌隙。
陆秦两家关系一向亲密,他断不会叫秦陆两家一直立在门阀之首。何况,秦家一除,陆家势弱,必然无法再对皇权生成威胁。这也是在皇权和相权争斗时保住陆家和陆遗的一个两全的法子。
小皇帝犹疑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朝陆遗走近了几步,握住他的手看着他道:“朕同你一起去。”
秦家势去,他没有必要再提心吊胆,每天惴惴不安生怕秦钟撺掇陆遗夺了自己的龙椅。即便先前局势失控,可秦钟一死,所有问题即迎刃而解。
陆遗的指尖冰凉,眸子里黯淡无光,不动声色的抽回了手,心好似沉到了一个漆黑冰冷的无底洞里。
他病了好一段时间,秦家便出了事。派出去保护秦臻的陆家暗棋一个都没有回来,西荒与北疆相隔甚远,宋叙若没有提前得了消息,如何能抢先一步在陆家暗自派出去的援兵之前掌握了西荒的局势。
这便是陛下瞒着他做的事么?趁他卧床不起,一举夺了秦家父子的命,断了秦家的命脉,陆家也失了势。又逢太清宴将至,这一批世家子弟中,又被陛下安排了多少棋子。
此后皇权集中,门阀势力松散,新的世家根基不稳,朝堂上再无能叫帝王忌惮的朝臣。
这便是……陛下想要的么?
陆遗似是自嘲的低低轻笑了两声,才开口道:“走吧。”
他原以为陛下是颗稚嫩无依的菟丝花,如今才看清了,原来是颗黑了心的食人花。
先是李旸,张婉仪,再然后是朱允,秦钟。陛下的这一盘棋,眼看着就要下完了。或许,最后一颗要丢掉的废棋,便是他陆遗。
小皇帝跟在陆遗身后,一路上二人皆是沉默不语。
马车逐渐停下,已然是停在了秦家的门口。
陆遗下了马车,刻意不等马车上的小皇帝,径直走进了秦府。
秦府的下人散了个大半,像极了破败的张家一般。四下无人,院子里置放了两个漆黑的棺椁,雪白的灯笼挂在屋檐上随着寒风摇摇晃晃,格外悲凄萧瑟。
陆遗走近了一些,一眼瞧见了棺椁一旁置放的折了的红缨枪,随即拾了起来。
长枪粗粝,但尖头尚还锐利,泛着冷光。枪柄上刻着一个臻字,另一半想是不知道**到那个沙堆里去了,随行的士兵没有寻回来。
他幼时和秦臻一同玩耍,那时候两人关系甚好,他是知道秦臻的,心心念念要做南境的大将军,斩尽来犯,一颗心全在边境的百姓身上了。这柄长枪,是秦臻的心爱之物。
也是,若秦臻还活着,怎么会叫旁人动他的枪。
秦钟字字句句的谏言响彻在耳畔,陆遗只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大梦,他原以为借秦陆两家的关系牵制住秦家便会叫小皇帝安心,总觉得自己同秦钟结盟像是在与虎谋皮。如今想来,陛下从来都不信他。
陛下忌惮秦家,忌惮陆家,也忌惮他。
他总以为自己是同门阀世家步步为营,如今只觉得可笑,分明陆家也是门阀世家的一部分,陛下才是站在他对立面的那一头恶虎。
他夺了陆家家主的位,用尽了手段为陛下谋算,几近要将自己一颗赤诚忠心挖出来给陛下看,到头来,却换不回陛下一丝一毫的信任。
那他耗费了诸多心血同那些世家争来斗去,都是为着什么呢?
“是谁?”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遗回头,瞧见了一身红衣的秦挽卿。秦挽卿的眼圈红肿,脸色惨白如纸,一袭庄重华美的红嫁衣紧紧锢住细腰,衬的她像断了翅膀的枯蝶。
陆遗下意思捏紧了手里的残枪,看着秦挽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秦挽卿看向他的目光像深沉的湖一般,叫他觉得窒息绝望。
“听闻陆大人病了好一段日子,今日这样大的雪还来拜访秦家。可惜挽卿身着丧礼,无法招待陆大人。”
秦挽卿说着从陆遗手里拿过了残枪,将他轻轻搁在棺椁上。
“对不起。”
陆遗脸色也有些苍白,依着秦陆两家的关系,秦家一朝落败,他责无旁贷。
秦挽卿跪在火盆旁,一张张纸钱被扔到了火堆里,随着火焰被吞噬殆尽。
“陆大人不必致歉。我父兄征战沙场多年,秦家历代战死沙场的将军也不在少数,这是属于秦家人的荣耀,守护边境也是秦家人的责任。”
陆遗立在廊檐下,背在身后的手不由的颤抖。
他要如何言明,秦挽卿的父兄不是死于敌人的来犯,而是死于南境朝堂上的肮脏谋算。
“秦姑娘,秦陆两家交好,我自有责任护你安好。往后秦姑娘遇到任何烦忧,皆可以传信给我。”
他护不住秦家,只能护住秦挽卿。
秦挽卿闻言,蓦地笑了,虽然这笑声格外悲凄。
“陆大人不必如此,挽卿并不是寻常的闺阁儿女。生为秦家人,父兄接连战死,这护卫边境的责任便应由挽卿一力承担。陆大人莫不是忘了,挽卿还是一个将军。”
陆遗垂眸,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何苦执拗,我自会倾力护你周全。你若去了西荒,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要如何同你父兄交代。”
他自是知晓秦挽卿执意去西荒是为了什么,不管是为了寻那些西荒叛军寻仇,还是为了平定叛乱承担责任,可西荒军权已经被宋叙收入囊中,若秦挽卿再去夺军权,他也怕小皇帝再对秦挽卿下手。
毕竟,这位年轻的帝王,总能悄无声息的除了自己面前的绊脚石。
秦挽卿闻言站起身来,走到了陆遗面前。
“陆大人莫要瞧不起我。从前父兄也夸我这一身本领无处可用,可惜我是女儿身,只能在军中担个不大不小的军职。”
陆遗敛眸,“我并非这个意思。”
“陆大人,瞧瞧我兄长为我做的嫁衣,好不好看。”
秦挽卿展了展大红的袖摆,头上的凤冠叮当作响。面上肃穆,眸子里却悄无声息的红了一圈。
兄长终究是没有机会再看见自己穿上这嫁衣的模样了。
寒风阵阵,将秦挽卿的一头青丝吹的凌乱,陆遗解下了身上的大氅,轻轻塞到了她的手上。
“这一身好看极了,只是天气这样寒,秦将军莫要着凉。”
言罢,陆遗一步步走了出去。
“陛下,陆大人出来了。”
小宁子冻的直哆嗦,扯了扯小皇帝的袖子,心中直埋怨道小皇帝下了马车又不进去,站在门口任寒风吹,连带着他也只能立在寒风里直打哆嗦。
小皇帝闻言抬头,果然瞧见陆遗从庭院里走了出来,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光,当即小跑上前抓住了陆遗冰冷的指尖往自己大氅里塞。
“这样冷的天,陆遗,我们该回去了。”
陆遗见着他这一副殷勤的样子,心中竟升起了丝丝寒意,随即抽开了手,望着小皇帝的眼睛问道:“陛下觉得冷么?”
小皇帝怔了怔,分明将陆遗眸子里的冷漠看的清楚,不等他再搭腔,陆遗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这里比不得西荒冷。”
只一句话,叫小皇帝当即慌了神。陆遗……陆遗一定是有所察觉了,可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他和陆遗啊!
“陆遗。”
小皇帝叫住了他,神色有些慌张,“陆遗,我想……我们之间还有误会,我可以解释……”
“陛下信臣么?”
慌乱的解释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小皇帝望着陆遗苍白的脸色说不出话来。
陆遗看向他,又追问道:“陛下对臣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么?”
小皇帝说不出话来,只好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走了几步,陆遗又回头,望着身后印在雪地里的两排脚印。
“陛下。”
小皇帝急忙抬头应他,他不敢对上陆遗那一双质问自己的眼,也没法给陆遗一个满意的答案,只敢沉默的跟在他身后,眼下见陆遗还肯唤自己,心头升起了一丝庆幸。
“臣想一个人静一静,能否不要一直跟着臣。”
眼底的笑意散去,小皇帝张了张口,终是停下了脚步。
“去,给丞相撑着伞,若是丞相再发了病,朕叫你好看。”
小宁子面犯难色,小心应道:“大人不是不让人跟着么?”
小皇帝眉眼低垂,“他只是不想看见朕罢了。”
不等小宁子再说话,小皇帝也转身离去。
你既不想叫朕跟着,朕便不让你生厌了。陆遗,我们还有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你即便现在不想见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朕对你的心意的。
自秦家两位将军身陨,众朝臣发现,陛下和丞相的关系似乎又恶化了。
太清殿
“这是准备在太清殿宴请世家子弟的名单,拿去给丞相看看,丞相若觉得不妥,尽可以改动。”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手心却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臣没有意见,就按陛下的旨意办。”
陆遗没有接小宁子递过来的名单,只立在那里,眸子暗淡。
自那一日从秦家回来,陆遗便从朱安殿搬了出来。陆府自此闭门谢客,小皇帝每每私召暗访,却总被陆遗称病拒之门外。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太清宴即将到来,陆府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家主,秦小姐前来拜访。”
小厮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陆遗,面露难色。秦管家冲他挥了挥手,看着小厮退去,才轻轻拍了拍陆遗的肩。
陆遗抬头,在看清了老秦的唇语才放下手里的笔,撑起了身子。
“秦小姐既来了,便叫人请进来吧。”
老秦点了点头,心下却不禁的发愁。旁人都道家主是假借称病拒不见客,只有他才知道,家主是真的病了。
五感渐失,如今家主的听觉日渐衰退,都要看辨认唇语方能同人交谈。他想请卫先生前来替家主看一看病,可却被家主拦住了。不知道家主究竟在同谁置气,一味的糟践自己的身子,不肯治病也不肯喝药。
秦挽卿走进了书房,眉目肃穆,身披铁甲,半点没了从前俏皮的女儿模样。
“今日前来,是对陆大人有所求。”
陆遗点了点头,将人迎到了棋桌上。
“东丘边界隐生叛乱,我想前往东丘,还请丞相助我一臂之力。”
陆遗摆好了棋局,望了她半响,“执意要去?”
秦挽卿点了点头,神色恳切。
陆遗指了指桌上的棋局,“这一局你赢了我,我便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