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门
“陆大人,你且等一等。”
城门放哨的哨兵急忙拦到陆遗的马前,陆遗猛地拽紧了缰绳,皱着眉居高临下的望着拦在面前的哨兵。
“发生了何事?”
哨兵面露难色,他方才接到的急信,绑在信鸽的腿上,圣上言明立刻关闭城门,尤其不能放丞相出去。
“回……回大人,城中丢了一个要犯,故上头下了死令,不允许放人出去。”
马蹄退后了几步,陆遗脸色有些难看,环顾四周,如今已然午时,怎得他并未遇见秦挽卿。
城门被士兵关闭,陆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陆遗,你要去哪里?”
陆遗转身,远远瞧见了小皇帝坐在马上,眸色更冷了些。
果然,根本就没有出逃的要犯,只怕是小皇帝得知了消息,便下令关紧了城门。那秦挽卿呢?他并未看见她,难不成是被小皇帝软禁了?
小皇帝翻身下了马,看着熟悉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将陆遗拦了下来。
“今日是在太清殿举行大典,怎得不见丞相赴宴?”
小皇帝神色有些焦急,心中还在后怕,若今日没有拦住陆遗,只怕是……
陆遗拢了拢袖子,翻身下了马,牵着马后退了几步。
“臣记得一早便呈了告假的奏折,倒是陛下,太清殿众世家公子还在等着陛下为他们加官进爵呢!”
小皇帝习惯陆遗这般同他说话了,倒是一旁的小宁子,抬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
这两位如今一凑到一起,便互相嘲讽呛声,惹的旁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朕记得朕也没有允你的假!”
陆遗冷眼望着他,“秦家女呢?”
小皇帝用惯了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他如今不得不防着。
“陆遗!”
小皇帝咬牙切齿的冷笑,手心攥拳攥的指尖都泛着白。
“你为了她是不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朕不允她去东丘,你便私下将半块兵符给了她。放她走还不够,你还想和她一起去东丘。陆遗,你到底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小皇帝朝陆遗逼近了几步,陆遗微微一怔,随后嘴边扯出一丝冷笑。漆黑的眸子如滴了墨一般,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来。
“是啊,臣结党营私,私蓄兵权,臣还擅自放秦家女出城,臣目中无人,权势逼主又如何!陛下,要杀了臣么?就像杀了秦家父子那般,又或者再找数个细作,给臣挖坑,将臣打入诏狱!”
纤细冰冷的手腕被小皇帝死死扣住,二人离得极近,近到陆遗能看清小皇帝因为发怒而不停发颤的嘴角。
“陆遗,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陆遗挣扎了几下,想开口讥笑小皇帝翻来覆去总只会那么几句话。可眼前阵阵发黑,人影逐渐模糊,心口隐隐泛上了一股子熟悉的刺痛。
趁陆遗没有防备,小皇帝一把锢住他的腰将人拽到了马上,压着他往皇宫赶去。
陆遗想张口,却因为眼前一片漆黑而紧张的身子发颤,一双手死死揪着马身,僵着身手足无措。
寒风将陆遗的一头青丝吹得凌乱,发冠也歪到了一旁。小皇帝察觉到他身子僵硬,松了一只手抓着他的手紧紧握住。
陆遗的手……好冷。
小皇帝一路赶回了朱安殿,才发现陆遗已然昏了过去,将人安置在榻上,想了想,又寻了一个链子将陆遗的手腕紧紧拷在了床角。
“小宁子,你传朕的口谕,叫那些人在太清殿等着,再叫巫医到朱安殿来。”
太清宴筹备数月,眼下延迟只怕人心生变,只好往后推一推。
小宁子退了出去,小皇帝吐了一口气,将人紧紧抱住。
差一点……陆遗,朕差一点……就要失去你了。
秦挽卿提前一个时辰出了东城门,想来也是不愿意陆遗同她一齐蹚浑水的。旁人都知晓秦家已是瓦解溃散,偏陆遗要钻牛角尖,非要因着秦家女同自己考虑,半点不为自己考虑。
指尖轻轻拂过陆遗苍白的脸颊,小皇帝靠在榻前,目光一点点掠过他眉毛,鼻尖,嘴角。
眼前人憔悴了许多,他似乎很久……没有见到陆遗对自己笑了。
小皇帝神情恍惚,蓦地想起了从前方醒第一次见陆遗在宴会上同自己说的话。
方醒说陆遗心软,性子优柔寡断,丞相这个位置做不了太久。
如今想来,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陆遗虽担了一个铁血陆相的名头,可手上沾的血,大多都是为了自己。陆遗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他自然看在眼里。可是细细想来,陆遗从未向自己求过什么,或许就是陆遗这样寡淡的性子,叫他时时猜不透陆遗的心思,也因此无法交付信任。
小心卸下了陆遗头上的发冠,柔软的青丝蹭过手心,小皇帝掩去眸中的疲惫,脱鞋上了榻,环着他的腰也躺了下去。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睡好觉是什么时候了。
天底下那么多人,只有陆遗,他是不一样的。他只有在陆遗身边,才能安心睡去。
睡吧,让我们一起沉沉的睡去……
太清殿
“宁公公,陛下怎么还未到啊!”
众世家子弟纷纷窃窃私语,这样隆重的日子,小皇帝却迟迟不现身,陆相称病不赴宴,一时间没有主持大局的人,场面有些失控。
“稍安勿躁,各位大人。陛下有要事在身,吩咐各位大人在此等候,稍稍便来。”
众人等了半个时辰,小宁子也知晓众人等急了,便赶去了朱安殿。一进殿,瞧见角落里的太医跪了一大片,殿内却无人上前。
“你们待在这里做什么?陛下又发火了?”
小宁子靠近了榻,才瞧见榻上沉沉睡去的两人,心中暗自叫苦,陛下当真是他的祖宗,这个关头居然睡着了,怪不得那群太医不敢打搅。
“陛下。”
小宁子抬手轻轻晃了晃小皇帝,大着胆子唤了他几声。哪里想到小皇帝睡得沉,倒是将陆遗惊醒了。
陆遗悠悠转醒,看清了一脸焦急的小宁子,心头的大石微微落地。
还好,只是方才那一会儿看不见。
“大人,还请将陛下唤起来吧。太清殿一干人还等着呢!”
陆遗按了按酸疼的脖颈,推了推沉睡的小皇帝。手上的链子被牵扯的哗啦作响,小皇帝睁开眼,撑起身来。
二人面面相觑,小皇帝一把扯过锦被将人裹紧了,才穿了鞋下榻。
“朕叫太医给你看看,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小皇帝语气生硬,不等陆遗再说话,便落荒而逃。
等到太清宴结束时,小皇帝已然喝的醉醺醺的,被小宁子扶进了朱安殿。
陆遗看着他脸上的绯色,知晓他是又喝醉了。
小皇帝醉的东倒西歪,一双晶亮的眸子里映满了陆遗的模样。
“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给朕出去!”
小宁子讨好的望了陆遗一眼,便退下了。
陆遗的一只手腕被拷在床脚,许是挣扎过的原因,白皙的手腕上被磨红了一圈。小皇帝也不管陆遗脸色阴沉,径直倒在他怀里,抬手捉住他的手腕轻轻为他按揉。
“都是朕不好,朕总让你生气。”
小皇帝打了一个酒嗝,陆遗凭着残留的一点嗅觉闻到了一丝丝酒香。
他不动,任由小皇帝在他怀里打滚。
风顺着窗户吹了进来,将一旁搁着的药气也吹散了。小皇帝吸了吸鼻子,瞥了一眼一旁的药碗,迷迷糊糊的想起陆遗白天又晕过去一会,便抬手将药碗送到了陆遗嘴边。
“陆遗,你可以同朕生气,但不要糟践你的身子。”
陆遗静静望着满脸通红的小皇帝,小皇帝的发冠歪到一旁,衣领大散,眸子却亮晶晶的,端着药碗的手都发抖了,却偏偏不肯放下,看的陆遗心下一软,低头就着小皇帝的手抿了一口药。
左不过他如今尝不出什么味道来,再难喝的药他也能喝下。
陆遗抬手去扶小皇帝的发冠,却被小皇帝趁机扣住了脖颈恶狠狠的啃他的嘴角。
二人亲吻了半刻,小皇帝喘着气松开了他,眸子里竟生出泪意,撇着嘴格外委屈。
“你的嘴角怎么这样苦?”
陆遗垂眸,盯着小皇帝艳红的唇角发呆。
“苦么?我并不觉得。”
莫说苦,他如今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了。
再往后,想必便是成了一个五感尽失的废人。
小皇帝睁着迷蒙的大眼睛盯着他半响,竟埋头哭了起来,喉咙里夹杂着呜咽声。
“朕知道,都是朕的错。都怪朕……你为朕做了那么多,朕心中全都明白。可是朕害怕,害怕你就像梦一般,就像十年前一样,说走就走。朕还以为,你当时离去,朕会早早死在冷宫里那些人的磋磨之下。十年前的分别,朕没想过能和你再见的。”
小皇帝迷迷糊糊说了许多话,都是他同陆遗早些年在冷宫里一起度过的光景。不知过了多久,陆遗终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随后看着怀中人呜咽声渐弱,逐渐进入了梦乡。
陆遗将小皇帝小心放在身旁,才抬手拽出了脖颈处的一枚骨哨。
骨哨一响,便有鹰啸声隐隐从宫殿上空传来。
屠戮,尽快将这消息送到师兄身边去。
看着鹰展翅飞去,陆遗垂眸盯着手腕处的铁链,瞳孔一缩,血色逐渐蔓延。
他身为陆遗时,有些事情做不得,便只能用乌刹的身份去做了。
锁链被震碎,陆遗下了榻,才发现一片袖脚被小皇帝死死攥在手里。冰冷的匕首划在袖脚泛着冷光,一片布帛轻飘飘的落在了榻上。
“陆遗,别走。”
榻上人蓦地出声,叫陆遗离去的身影顿了一顿。
陆遗回头,望着小皇帝的双眸血红,瑾安,你总在逼我,一次,又一次。
方府
“看好方公子,他若醒了,记得给他上药。”
卫倦对着下人吩咐了一声,随即挑起了盘子中的一块鲜血淋漓的生肉喂给了屠戮。
“师兄,该走了。”
卫倦闻声抬眸,与立在屋檐上的陆遗对视。
“走吧。”
卫倦点点头,两匹马一齐往城门口奔去。
“小师弟不必过于挂心,我派了人跟在秦挽卿身边,若遇到什么危险,自然会保护她的。”
陆遗点了点头,暗红的眸子格外刺眼。
二人出了城门,行了几个时辰,在一处破庙停了下来。
“小师弟,那位秦家姑娘对你这般重要?”
陆遗将手里的草喂给了马,看着它一点点咽下去,才开口道:“故人托我照顾她。”
冰凉的指尖抚在心口,或许秦钟早有所料,临死将一封血书藏在了盔甲里。字字句句,皆是谏言。
信上言明他的病似乎同南疆之行有关,叫他小心提防小皇帝。又提起陆遇之的失踪小皇帝也脱不了干系。陛下看着软弱,实则心狠手辣,手段阴险。除此之外,便是叮嘱他一定要护住秦挽卿。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信上的内容已不必再求证了。
他如今只想知道,小皇帝做了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能安稳坐在那个冰冷的龙椅上没有后顾之忧,他愿意成全小皇帝。往后余生,他大可以叫小皇帝一人独自享有万里河山。
小皇帝就如同一匹喂不熟的狼一般,不管喂他什么,都换不来他的真心交付,哪怕喂给小皇帝的,是他一颗赤诚血红的心。
真是可惜,他惦念了足足数十年的人,偏是头养不熟的畜牲。
“小师弟,你往后有何打算?既然不想再做这南境的丞相,不若陪师兄一起游历诸国,何必困在一个小小的南境。”
卫倦取下腰间的酒囊,仰头饮了一口,越往东丘,天气便越冷了。
陆遗微微扼首,半晌才开口道:“往后如何打算?我还未想好,只是这南境的丞相,万万不想再做了。”
他曾将他的陛下视为信仰,如今信仰倾塌,他没有必要再将自己困于囹圄之中。
心给错人了,便收回来。
这天下一腔情深错付的人太多了,他何苦也要做那自我折磨的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