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推开冷宫的门,月光顺着门洒进了漆黑的冷宫里。小皇帝不由得皱眉,这样寒冷的夜,将陆遗放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他还惦记着那人身上的病。
虽然小宁子已然在冷宫里燃烧了不少的火盆,可他远远瞧着被锁链禁锢的陆遗,就觉得这人一定是冷的。
或许,冷的不仅仅是躯体,还有那一颗跳动的心。
陆遗垂着头,一头及腰的青丝洒在腰间,眸子紧闭,眼下一片青紫,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小皇帝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也不见他抬头看一眼。
小皇帝解了身上的大氅,小心披在了他身上,见陆遗不理他,又跪坐在一旁凑到他嘴角边去吻他,却被陆遗偏头避开了。
“你如今就连看朕一眼也不愿意了么?不说话,也不看朕,朕做什么都没办法打破你的面具了是么?”
小皇帝贴在陆遗耳边轻轻的叹息,眸光越发的黯淡。
陆遗冷笑着动了动被绑缚已久的手臂,只稍稍一动锁链便哗啦直响听的他心情烦躁。
“可是绑的久了,手酸了么?”
小皇帝这样说着,扬起脖子直起腰板抓住陆遗的手,温热的指尖一点点替他捏着手臂。
陆遗这时才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低下了头。
“你要么放了我,要么杀了我,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小皇帝似乎并不把这话放到心里,只是静静的替他捏着手。捏完一只手臂又替他轻轻的按揉着脖颈,着实叫陆遗舒服了许多。
“我也不想这样绑着你。可是陆遗,我不绑着你,你便就要避我远远的。你虽被锁链锁在这个小小的冷宫里,可你的心不在这里。”
他这样说着,拉住陆遗的手按到自己的心房口。
“但是朕的心被你锁住了,陆遗,朕早就离不开你了,你分明都知道。”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两个人相互交织的呼吸声。
半响,陆遗抬起头,眸子里一片冷意,目光灼灼的盯着小皇帝遍布红丝的双眸。
“陛下还请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兵符?还是陆家?想要便直说,不必陪臣做戏,这出戏,臣也演累了。”
小皇帝捏紧了袖摆,气息愈发沉重,眸子里隐隐升起了薄雾,抬手揪住了陆遗的领口咬牙切齿的问他道:“你觉得之前种种都是我在做戏!陆遗,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陆遗不回答他,或许是懒得再应付他,二人之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小皇帝站起身,步伐隐约有些踉跄。
再开口时语气也冷了下来,“这段时间你就待在这里,每天由小宁子伺候你喝药,若是不喝朕就亲自来灌你喝,朕希望你安分一些。否则,陆家一个人也保不住。”
脚步声渐渐远去,陆遗才抬起头,漆黑的瞳孔闪过一丝红光。
宁静的夜里,一只黑鹰盘旋在冷宫四周。
方家
“不是叫你们看好他,如今人去哪里了?他一个跛了腿的人,能跑到哪里去?”
卫倦坐在高位,周身散发着冷气,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丫鬟小厮,皆不敢说话。
天气越来越冷,方醒的腿疾反复发作,他放心不下方醒,才他着急忙慌的赶回方府。哪里晓得,那人的脑子倒灵光的很,不过几日,便溜出去了。
他倒不担心方醒不回来,反正方父方母在他手里,他早晚都会回来,但他的小宠物这般不将他放在眼里,私自出逃,胆大包天,他总得让人好好长长记性。
太清殿
方醒面色狼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神色不安。
他好不容易才跑了出来,只为了进宫里打探一下朝堂的情况。可小皇帝此时不在,他只好待在这里,小宁子看他这般狼狈,递了一杯热茶给他,他接茶时指尖都是抖的。
“陛下,方公子在里头等你。”
方醒听到了殿外传来的脚步,匆忙起身。
“阿醒,怎的这般狼狈?我听说你在方府养伤,你的腿伤可还好些?”
小皇帝眸子里闪过一丝冷意,他还从未看过方醒这般不安的模样。
“陛下,我听说陆遗前段时间去了东夷关,还将半块兵符给了秦挽卿?”
看着小皇帝皱着眉点了点头,方醒语气也有些凝重。
“陛下,可见陆遗早于秦家有所勾结。秦家既然大势已去,就该趁此握住陆遗的把柄一举将陆家铲除。陆遗今天私藏半块兵符,焉知明天不会觊觎皇位。再说,陛下至今没有寻到龙纹扣,不可轻易卸下心防,将软肋暴露于人处。”
小宁子看着小皇帝脸色愈发深沉,也替方醒捏了一把汗。如今宫中谁人不知陛下和丞相关系特殊,也就只有方公子敢这般对着陛下直言不讳。
“方醒,你说,真的会有人不为这权势动心么?”
小皇帝神色有些恍惚,方醒闻言一怔,随即皱眉冷声道:“陛下,你动摇了?”
方醒说完这话,又觉得并不意外。两个人朝夕相处,便是相互算计,也总与旁人是不一样的。何况,陛下与陆遗相识了也有好多年了。
他设法溜出方府,不过是以为陆遗已然在朝中立稳根基。毕竟他成日被卫倦控制着,消息封闭。
“朕……只是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小皇帝垂眸,眸光落到了燃烧的火盆中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这把龙椅,真的比一切都重要么?
真的比他……还重要么?
“陛下,既然你早有决断,臣便回了。”
方醒撑起身子,步伐艰难。他的腿最近总隐隐的疼,想来是受了寒气的缘故。其实就算卫倦不把他囚在方府,他如今这个样子,也不想再见到旁人。
何况,父亲母亲在卫倦的手里,他早晚是要回去的。这也是卫倦不来找他的缘故,方醒知道卫倦在发现他失踪了也不会立刻来找他。毕竟,他唯一的软肋被卫倦狠狠的捏在手里。
但……即便是这样。
他也不会任由卫倦这般随心所欲的禁锢他。即便他是个废人,也没有人能禁锢他的自由。
“我们好久没见,今夜你便歇在这里罢。”
小皇帝这样说着,眼神却停在了方醒脖颈处露出来的一片红痕,神色也有些古怪。
方醒摆了摆手,似乎是察觉到了小皇帝的目光,抬手掩饰性的将领子拉紧了一些。
“我的腿还需上药,留在宫中多有不便。待我日后腿好一些,再来寻你。”
不等小皇帝再说话,方醒便拖着腿艰难的迈出了大殿。
小宁子想去搀扶他,却被方醒下意识的甩开了。方醒回过神来,手僵了一刻,唇边扯出一丝僵硬的笑,“不必麻烦宁公公。”
小皇帝将这情景收入眼底,也不由的皱紧了眉头。
“叫人盯着方公子一点,他不大对劲。”
小宁子低声应了,心头却涌上了阵阵寒意。陛下此意,莫不是对方公子起了疑心。可方公子……同陛下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情分啊!
陛下的疑心……不是一般的重!小宁子走出殿中,踩着雪一步步回了自己的小院,远远瞧见屋子里亮着灯,想来是夏温一直在等着自己。
院子里的一株红梅悄然冒出了花骨朵,当夏温温热的指尖替自己一点点解着大氅时,小宁子眸光逐渐清明。
或许……他明白高高在上的陛下为何一直孤独了。
此时此刻,他也终于看清楚,那位一直冷清的丞相大人想要的是什么了?
因为疑心,再坚固的信任,也会被一次又一次的疑心吞噬殆尽。
丞相大人想要的,是陛下的信任。
但是陛下能给丞相大人独一份儿的珍重与爱,偏偏不肯多给一点信任。
翌日
太清殿
“陛下,陆家那群长老最近不安分。我听说……他们一直在暗中寻找陆家失踪的二少爷,也就是东丘祭司。而且,东丘的人似乎也和他们取得联系了。可见,陆家是放弃了陆大公子了。”
小宁子立在一旁,又递了一杯热茶上去,将先前放凉了的茶给撤了下来。
小皇帝冷哼了一声,“陆家的那群老东西惯会见风使舵,眼看着陆遗被囚,陆遇之又是个不成器的,便想起了陆听。既然他们那么不听话,找个机会把他们除了罢。”
陆家此番元气大伤,他原本是可以容忍陆家苟延残喘下去,可那群老东西一旦跟陆听勾搭上,只怕会对陆遗下手。索性陆遗被他囚在冷宫里,又放了一个伏龙卫护在他身旁,想来陆听也不敢轻举妄动。
“陛下,东夷关来的信。”
小皇帝接过信,随即腾地站起身,勃然大怒道:“去,将京中的禁军教头传进宫来。”
他将东夷关和公主已给了东丘,又将秦家女的长枪也送了过去。原以为陆听能安分些,不想这陆听猖狂至极,竟问他要陆遗的一只手臂。陆听此子,胃口不是一般的大!
他登基不久,西荒才闹过一场战事,国库空虚,兵力有损,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恢复战力,因此对东丘处处忍让。可这东丘只怕是蓄谋已久,如今知南境式微,便不掩盖他的狼子野心。
小皇帝断断不会叫陆遗成了牺牲品,当即传来禁军教头,准备御驾亲征。
“陛下,万万不可。”
果不其然,当小皇帝将准备御驾亲征的消息在朝堂上宣布后,遭到了众大臣的阻挠。
“陛下,我南境方才结束西荒战事,国库空虚,如今正值严寒,东丘蓄谋已久,万万不能与之硬碰。若是能另想法子,达成和解才是上上之策。”
小皇帝阴沉着脸,陆听许是料想他不肯交出陆遗,竟借着陆府那群老东西在皇城内大肆散布消息,声称陆相同祭司积怨已久,若想停战就必须交出陆遗。
陆遗做事手段干净残酷,本就积了民怨,如今更有百姓日日围在陆府前,要求陆相大义献身。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
“你们一味阻拦,难不成是要朕将丞相送到他们手上去!”
一个青年颇为不怕死,蓦地走上前道:“丞相既一心为民,想来是愿意的。用一人换取百姓平安,有何不可?”
呵
小皇帝走下了高位,眸子里尽是冷意,语气颇为咬牙切齿道:“朕记得你是太清宴新点的户部侍郎,陆家二长老的庶子是么?你莫不是忘了,你身为庶子本没有资格参加此次太清宴,说来这个官,还是丞相开金口替你求的。”
那位年轻侍郎闻言涨红了脸,眸子里有些恼羞成怒。
他自然知晓自己这官是怎么得来的,他父亲之前为此事去求过陆遗,但被陆遗拒绝了。后来他偶然碰见了陆遗,陆遗打量他半响,只说了一句性子死板,处事庸俗。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太清宴的名单上竟然有他。
可他对陆遗并未有多少感激,他觉得陆遗那话是在看轻他,这个官职也不过是陆遗随口一句的施舍罢了。
陆遗从来都是端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格外期待,看到陆遗沦为阶下囚的一天。
小宁子望了他一眼,眸子里隐隐闪过一丝轻蔑。如此不知感恩,又是一头白眼狼。毕竟,像陆相这种高高在上的人,脚下总有无数的蛆虫盼着他们跌下深渊。
众官见这个年轻侍郎竟这般直接同小皇帝呛声,胆子大的也开始附和他。
“砰。”
殿中一阵巨大声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方才说话的那位侍郎此时被一脚踹到了地上,甚至撞到了大殿中央的火炉,口中还呕着血。
“如此寡义廉德之人,拖出去刨了心喂狗。”
小皇帝冷笑着,开口便将那人打入了无间地狱。
“陛下息怒!”
众大臣跪了一地,眼看着那侍郎被拖了出去,却再无与人敢出言为他求情。
“明日起再皇城内发布征兵令,已寻男丁壮我军队,半月后随朕亲征东丘。”
小皇帝言罢,甩了甩袖子扬长而去。
冷宫
陆遗在一片漆黑中醒来,他失了听觉,又一直被困在这里,如今已分不清是屋子里黑还是他一点也看不见了。
若真的没了眼睛,他还能做什么呢?
“陆遗,朕许久没有来看你了。”
小宁子提着宫灯,陆遗的眼眶酸涩,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双明黄的龙纹靴子。
小皇帝近日憔悴了许多,眸子里清晰映着疲倦。
“你不是想出去么、朕可以放你出去,只要你将那半块兵符给朕。”
陆遗抬眸,眼中不加掩饰的嘲讽。
果然,这就是他囚了自己整整半月的目的么。
“陛下此言当真?”
小皇帝看清了他眸子里的嘲讽,心头像是被一把刀子用力绞着,一下……又一下。
他知晓陆遗误会了自己,可如果没有陆遗手里的半块兵符,只凭这半月的招兵,怕是敌不过东丘。
只是……他将陆遗一个人留在宫里,实在难以放心。
陆听以没有看到秦挽卿的尸身为由,不肯给他最终的解药。他也不大相信陆遗会将人杀了,多半是叫人隐姓埋名藏起来了。可他不想再因着秦家女同陆遗多做争辩,反正他此行若战胜了东丘,自然有机会拿到东丘祭司手里的解药。
东丘之战,只能赢,不能输!
小宁子将陆遗身上的束缚一一解开,小皇帝一把将人扶起,却被陆遗反手推开了。
“稍后陆家的人会将兵符送来,陛下,我可以走了么?”
小皇帝攥紧了拳,看着陆遗毫不犹豫的转身,蓦地开口道:“等等……”
陆遗转身,面无表情的一点点掰开了小皇帝扯着自己袖子的手。
“还有……掌管禁军的……兵印。”
小皇帝语气有些艰难,垂着头不敢看陆遗。
陆遗盯了他半响,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瞧瞧,小皇帝总在他面前装出这幅可怜样子,用来迷惑他。
可惜,如今他已经不会再相信他了。
冰冷的印被丢到了地上,一咕噜滚到了小皇帝的脚边。
小皇帝弯腰,突然想起上一次他将印砸到了陆遗的额角上。如今,他倒恨不得陆遗也能像他一般将这印狠狠砸到他的脸上,哪怕被砸的头破血流也没关系。
可是小皇帝知道,陆遗不会这么做。
陆遗就算再讨厌他,再恨他,也不会这么做。
陆遗踏出了冷宫,回头瞥了一眼弯腰去捡兵印的小皇帝,眸子里藏着深沉的悲凄。
这个笨蛋,真的以为自己能带着那些兵一举攻占东丘么?
既然不把自己当回事,为何又不肯将自己交给东丘,他如今,倒真的是看不懂这位年轻的帝王了。
明明这是铲除陆家的最好机会,明明能借此一举拔了他在朝堂的根基。明明……这就是他想要的局面,怎么又……在这时犯蠢执拗要去攻打东丘,选了个这么愚蠢的办法。
难不成……难不成是真的想保住自己?
陆遗蓦地笑了,他如今竟也学会自欺欺人了么。
“陛下,就这样让丞相走了么?”
小宁子扶起了小皇帝,才发现小皇帝握着兵印的手指指尖都在发颤。
小皇帝攥紧了手里的冰凉之物,微微扼首。
“传信给卫倦,叫他带着陆遗回隐山治病。”
东丘一战,生死难料,若他真的死在了沙场上,也会有人护着陆遗。他便是死,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