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
“老秦,最近可有信鸽传回哥哥的回信?”
陆遇之坐在院子里,日光洒到他身上,瘦削的身影映在地上。
院子里养满了一大片的白鸽,江攀走进院子的时候,惊起了好大一片的白羽毛。
老秦将手里的温茶递到了陆遇之手边,脸色有些为难。这世上哪还有掉下深渊依旧能存活的人,自遥寄少爷掉下深渊后,他们陆家的暗卫是派了不少下深渊探路的。
可惜,暗卫说那深渊深不见底,他们行至一刻便也无功而返。
只有遇之少爷还锲而不舍的叫人每天都去深渊里放下信鸽,期盼得到遥寄少爷的消息。
“家主,白鸽已徘徊深渊数天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想来……”
青瓷茶杯被重重搁在石桌上,点点茶水溅了出来。
陆遇之微抿嘴唇,脸色有些阴沉,看得出来是不想让老秦将话说完。老秦哪里不晓得他这是不高兴了,自然也噤了声。
“陆家主,这是怎么了?”
江攀把玩着手里提着的剑,大拉拉的在陆遇之面前坐了下来。
自从他用蛊虫将陆遇之身上的痕迹消除了以后,他能感觉到,这位陆家主对自己颇有好感。
陆遇之闻言微微敛眸,他在江攀面前总是会紧张,甚至会喘不上来气。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离江攀远一些。
江攀来去自如,性子不拘小节,不像他。如今大哥生死不明,他只能一直替大哥守着陆家。若有朝一日能等到大哥回来,他自然能卸下家主之位,自己寻个安静的地方了却残生。
可若是等不到大哥回来,他便只能一辈子带着陆府,守着陆家。
江攀不会愿意留下来的,他或许只是一时停留在此。既然两个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他索性避着江攀,不叫自己再胡思乱想。
他是在生死之间徘徊过数次的人,和江攀并不是良配。这一条命,只能献祭给陆家。
陆遇之这样想着,搁下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望了江攀脸上冰冷的铁皮面具,随后转身一步步走出了院子。
江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扯出了一丝玩味。这人是怎么了,他也察觉出这人已经避着自己好几天了。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没有揭开面具给他看,他便生气了?
一手拾起了尚有余温的茶水,握在手里摩挲了许久,江攀的眸子里闪过了意味深长的光。
朱安殿
“陛下,醒醒,陛下!”
耳畔似乎有人在一声又一声的唤自己,小皇帝迷迷糊糊的睁开了双眼,眸子里空洞无光。
他方才做梦了,梦见陆遗那天在自己面前坠下深渊的情景。不同的是,他抱住了陆遗,和他一起向深渊沉沉的下坠。
其实,若是真的能同陆遗一起死去,他也是愿意的。
可梦醒了,他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每天上朝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属于陆遗的空位一直空着,他有时竟也能产生幻觉,或许他敷衍那些朝臣的时候,陆遗就会像从前一样不满的瞪着自己。
他难得梦到陆遗一次,可梦里的陆遗只是阖紧双眸,不曾睁眼,不肯开口跟他说一句话。
小皇帝被人艰难的扶起来,手心生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或许,陆遗是恨着自己的。否则,他难得在梦里见到他一会,陆遗也不肯理他一下。
“陛下,将药喝了吧。”
小宁子端着药跪在一旁,生怕陛下又睡了过去。
这些天陛下经常陷入沉睡,有时候手里还捏着狼毫,奏折上的批语题了一半,人便失去意识了。
小皇帝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接过了小宁子手里的药碗。
“这些天你伺候朕,辛苦你了。朕看你脸色不好,你也去歇着吧。”
小宁子一个怔楞,抬头望着小皇帝瘦削苍白的脸庞,心下竟生出了一丝不安。
“奴才看着陛下将药喝下,便回去休息了。”
小皇帝闻言,眸子里竟透着从未有过的平和。
“你呀,伺候了朕这么久,怎么还学不会看人眼色?”
看着小宁子成熟的眉眼,小皇帝眼神有些恍惚,其实小宁子陪在他身边还不足两年。可回想从前种种,他总觉得是物是人非了。
小宁子低着头,心中暗自诽谤陛下又嫌弃自己愚钝。虽说他是比不上师父的玲珑心思,可似乎……也没有像陛下说的那么糟糕吧。
“陛下,奴才真的有那么愚笨么?”
话已出口,小宁子此时心中已升起了一丝丝悔意。陛下病重,他这个时候居然敢忤逆陛下,陛下会不会觉得自己是趁着他生病胆子愈发的大了。
小皇帝蓦地出声笑了,若是这话叫刚登基的他听见了,只怕小宁子早被拉出去给打死了。
“没有,你陪着朕这些日子,朕觉得你很好。”
小宁子跪在一旁,听着这话他应该高兴,可心中愈发不安,下意识的捏紧了袖摆。
“去,将朕书房架子上的那个锦盒拿过来罢。”
小宁子点了点头,出去将那锦盒拿了进来,小心交到了小皇帝的手上。
陛下的手真冰,像外头的雪一般。
望着小宁子退了出去,小皇帝才打开了手里的锦盒。锦盒里放着一根白玉簪子,外头还被一块精致的手帕包住了,看得出是被精心护着的。
“陆遗,朕知道,你在怪朕。”
冰冷的指甲小心的摩挲着那根白玉簪子,这是陆遗送给他最特别的。他还记得,从前他险些弄丢了簪子,偏偏陆遗追着他问了两回。
陆遗自登上丞相之位来,替他做了许多事,手上也沾了不少的血。他曾将陆遗当做掌中一把最锋利的弓,借着弓箭刺穿敌人的心脏。他也曾跟方醒信誓旦旦的说陆遗只是一颗棋子,他不会爱上一颗棋子的。
或许这就是上天同自己玩的把戏罢。
陆遗陪着他时,他仗着陆遗的信任肆无忌惮的算计和伤害他,等自己明白对陆遗的心意时,却叫陆遗离自己远去。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陆遗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就像是九天下凡的神谛,是来将他这头恶鬼从地狱里拉向人间的。
可惜,高高在上的神谛最后因他坠落了。
小皇帝看着搁在一旁已散了热气的药汤,蓦地伸手端了起来,随后看着汤药一点点顺着碗口流了下去,落到了案边枯死的红梅里。
窗户被寒风砰的一声吹开了,风顺着外头吹了进来,寒冷一点点侵蚀着他的意识。
陆遗,别恨我。
我很快就会去寻你了。
深渊
“贺朝,你是不是又动那些信鸽了?”
宋温暖看着桌子上搁着的补汤,抬手掐住了贺朝的耳朵。
“哎呦你轻点儿,阿温,陆家小子还在这里,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贺朝这样说着,桌底下的脚却悄悄踢了陆遗一脚。
陆遗回过神来,眸底掩藏着笑意,起身拿了勺子乘了一碗汤,放到了宋温暖面前。
“宋大哥,这白鸽确实大补,何况陆家信鸽很多,并不在乎这么一两只。”
宋温暖冷哼了一声,“我还不晓得他,这冬日难以打到猎物,老贺想要新鲜的,便背着我将你们家的信鸽射下来。你不心疼你们家的信鸽便罢了,我都替他不好意思。老贺,你说说,这是第几只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第五只信鸽了。
老贺年纪大了,脸皮也厚了!
贺朝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耳朵,一把捉住了宋温暖的手腕。
“我这可都是为着你的身子着想啊,你前几天不是还说你身子虚了,要补的嘛!”
不等贺朝说完,宋温暖已经臊红了脸。
这种床榻上的事情,怎么能当着陆家后辈的面说。
老贺真是……愈发的不要脸了。
陆遗低着头,不去看这两口子。他早已习惯这两口子成天在自己面前秀恩爱了,说不羡慕倒也太过虚伪。
只是要他时时刻刻看着两人这般亲密,他的心中也升起了些许孤寂。
若是有一天,他和那人也能过着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啊!
可惜,这样梦不到的好事,是轮不到他了。
陆府
“家主,深渊似乎……”
陆遇之放下了手里的书文,眸子里隐隐有些期许。
“怎么了老秦,可是深渊有大哥的消息了。”
老秦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道:“虽然没有遥寄少爷的消息,但是我们的信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数量便渐渐变少了。我盯了几天,发现信鸽每天都会少一只。想来,必是有信鸽落入他人之手了。”
指尖微微颤抖,险些打翻了手边的茶。
“可信鸽的数量在减少,为何没有收到一封回信。”
老秦似乎料到了陆遇之的反应,小心将茶杯挪远了一些,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揣测。
“白鸽每日被放下深渊,活动范围只在深渊。既然白鸽的数量减少,就能证明深渊之下必是有人的。只是不知道,那人是不是遥寄少爷。”
陆遇之沉默了半响,“既然那人不肯回信,我们还是试探一下。”
宣纸被铺开,陆遇之犹豫了一会,将陆家境况危险的消息放出去,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回信。他无比期盼信鸽将字条送到了陆遗的手里,可又害怕自己是白白期待一场。
“老秦,将字条拿出去系在白鸽上,这几日盯紧了深渊。一旦传出任何有关大哥的消息,立即拦截下来。”
隐山
卫倦立在隐山之巅,望着山中的大雾,身影格外孤寂。
一阵鹰啸传到耳边,卫倦微微抬头,望着山巅之上不断盘旋的屠戮。
“屠戮,你说,如果小师弟还活着,为何不肯给我传递消息呢。”
虽然父亲性子冷漠,但他说陆遗还活着,那么小师弟必然是还活着的。
雄鹰展了展翅膀,落到了卫倦的肩头上。
“屠戮,你也会觉得寂寞么?”
雄鹰闻声歪着脖子看着卫倦,嘴里也发出了叽叽咕咕的声音。
卫倦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随后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母亲格外喜爱出去云游,去了繁华的皇城后,再回到隐山,只觉得这里寂静的叫人害怕。
“屠戮,走吧,我们下山去。”
山下有喝不完的美酒,有数不尽的街巷,还有,叫他惦记的人。
一晃过了半月,也不知晓,那个人现在的状况如何?他那么渴望离开自己,他归还了他自由,想来那人应是该高兴的。
一人一鹰离开了山巅,身影逐渐隐没于大雾中……
南城
“方少爷,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小厮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方醒,面露难色。这方家少爷一连数天都来酒馆买醉,清晨能喝道夜深打烊,也不见有方家的小厮接他回去。
再怎么说也是方家的少爷,他们也不敢冒然招惹他。
“都走开,将酒拿过来!”
方醒面色绯红,发冠凌乱,一手抱着酒坛,另一只手里还握着一个青瓷酒壶,仰头往自己的口中倒酒。
小厮眼看着他喝醉了,便不打算再给他拿酒,只好守在一旁。
等到方醒已经意识模糊,没有力气再抱着酒坛子的时候,小厮才将人扶到了门前坐着。
“掌柜的,这方少爷,要不要派几个人送他回方家!”
小厮冲着屋里吆喝了一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里头传来男子不耐烦的咒骂声。
“你管他去死!他现在成了个跛子,又从方府里搬了出来,你瞧瞧现在谁还愿意靠近他。你若是觉得自己不够累,便辛苦你自个儿将人接回自己家照顾,反正他是进不了方府的门!”
小厮瞥了方醒一眼,见他醉的昏死过去,咬咬牙也走进了酒馆,随后关紧了大门。
这世道,落魄的人大有人在,他想可怜也可怜不过来了,随他自生自灭吧。
方醒躺了一会儿,街头飘起了小雨,雨水打在他脸上,叫他冷的发抖。此时方醒才有了一点意识,挣扎着站起身来。
一手撑着墙,步伐踉跄,冒着雨步履蹒跚。
自离开方府以后,他以为便能忘了那人。可真的在南城里没有见到那熟悉的身影,他也不知怎的,心里像空了一大块。
从前的朋友早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剩他一个人,拖着一条瘸了的腿,孤零零的在皇城四处的街角里晃荡。
“大哥,看,那不是方家的公子么!”
巷子里窝着一团乞丐,个个虎视眈眈的盯着醉醺醺的方醒。
方醒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蓦地转身,随后眸子里的光又黯淡下去。
不是他,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方公子。”
再转头时,面前站了一排的乞丐。
脏兮兮的手朝他逼近,方醒借着酒劲抬脚踹开了几个人,随后便被众人一起牢牢锁住了身体动弹不得。
“啧啧,方大少爷即便落魄至此,这身上的绫罗绸缎依旧能够我们弟兄吃上半个月。”
方醒的头更晕了,脖子被勒着喘不过气来,脸也憋红了。
他没力气挣扎,只好任由那群人将他身上的外袍玉佩通通搜刮走。
或许父亲说的是对的,离开了方家,他什么都不是。
那群乞丐拿了东西,将人丢到了一旁随后便要离去。
“你们敢动他!”
街角蓦地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身影,冰冷的剑光照在那群乞丐的脸上格外刺眼。
方醒被摔的狠了,耳边却传来了一声格外熟悉的声音。下意识的睁开了眼睛,隐约看着那一道雨幕中的身影。
卫倦……是他么……
乞丐纷纷落荒而逃,卫倦捡起了地上的玉佩钱袋,望着不远处倒在雨中的方醒。随后一把将人拦腰抱起,漆黑的大氅将人包的严严实实的,方醒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卫倦敛眸,将怀里的人又抱紧了些。
翌日
方醒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睁开双眼,瞧见了不远处的卫倦。
卫倦正将帕子过了水准备给方醒擦脸,转身便同方醒的目光对上。心头下意识的紧了一下,卫倦掩去了眸子里的情绪,用帕子轻轻的擦去了方醒下巴上沾着的泥。
“我昨夜在街角偶遇了你,看你被乞丐纠缠,才将你带了回来。好在你没有发热。”
方醒静静的盯着他,叫卫倦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你若想离开,便先吃了早饭再走吧。”
卫倦怕他误会自己是又要将人囚禁起来,才道出了有些局促的解释。
方醒任由卫倦替他擦干净了脸,盯了他半响,又躺下背对着他。
卫倦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坐在一旁也不敢说话。
半响,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如今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竟这般着急赶我走。”
话一出口,卫倦心头一紧,当即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结结巴巴的开口解释:“我……我并非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怕你误会我,我才……”
话还没说完,就看方醒翻了个身转向自己,眼眶也红了。
一双手下意识的将人揽进了怀里,“这是怎么了又,你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方醒抬手勾着他的脖颈,触及到他炽热的眼神,随后仰头将自己的唇送到了他的嘴边。
两人吻了好一会儿,方醒才喘着气松开了他。
“我只要见着你便哪里都不舒服,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走便走,什么东西都不肯留下。难不成我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想丢就丢的物件么?”
方醒越说越哽咽,低着头埋在卫倦的怀里也不肯再说话。
炽热的眼泪打湿了卫倦的胸膛,似乎也滴在了他的心房上。卫倦将人抱的更紧,一手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逼着方醒漆黑的眸子望着自己,避无可避。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想丢就丢的物价,更没有当你是个撒气的玩意儿。”
方醒的身子不住的颤抖,原来那日真正伤了卫倦的是这句话。
他说卫倦把自己当做了撒气的玩意儿,卫倦便亲手解开了他的锁链,来证明不是这样的。
卫倦将人抱的很紧,只有怀里的这个人,才会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没有人愿意永远一辈子一个人享受无边的孤寂,因为孤寂,是真的能将一个人杀死的。
“方醒,我喜欢你,我心悦你,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想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方醒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羞的红了脸,脸颊都在发烫,想避开卫倦盯着自己的炙热的目光,可下一刻又被卫倦一只手按住了脖颈动弹不得。
炙热的吻叫两人浑身都升了温,随后再也顾忌不得外头大亮的天光。
此时此刻,他们只想,拥着自己的爱人,将其融到自己的骨血里。
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扰他们……